滿以為是我在細作他們,想不到被細作的人卻是我自己,難怪阿梓不讓我再摻和京都的事,這里的水真是夠深的。
“我今日之所以親自來,就是想表示我的誠意,你好好想想,想通了,讓胡生告訴我一聲便可。”
莫名其妙的訪客和莫名其妙的談話,讓我莫名其妙地茫然起來。
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棋子,為什么進盤?他們這些人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不過就是一把殺人的刀,他們也太看得起我了,居然個個都跟我講條件。
奇怪啊。
等了兩天,他才再次來了我這兒。
沒有心情再陪他玩什么繞指柔,我只想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這么有價值,弄得這么多大人物都爭著要我。
他一進門便脫下外袍遞給我,而我也下意識接下,跟著他一起進房間:“你那個安夫人前天來找過我。”
“嗯。”他看上去很累,不太想說話。
“她讓我跟她入宮。”見他盤膝坐到地板上,我也一起跪坐下來,“那個仲更如今已經(jīng)被你捉出來,你們完全可以把我踢出局,而且你們明知道我的目的,為什么還爭著要我?”我真的糊涂了,想了兩天,但因為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曉得他們這些人的交錯關系,所以完全沒有頭緒。也許阿梓說得對,我不該回京都來,與他們這些達官顯貴斗心智,還不如想辦法對付那個老妖婆,至少那才是我的正道。
“倒杯茶來。”他吩咐完便仰身躺下,閉目養(yǎng)神。
我低頭看一眼手里的衣服,不禁哼笑,這人在把我當丫鬟使呢。我隨手扔掉手中的長袍,既然他沒答案給我,我也不必再跟他糾纏,起身打算出去。
“想知道答案,要有點耐性。”他開口,“如果你不想那個白梓被送回幻谷的話。”
我停步,轉身俯視他,半天后,再次坐回原處,拾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茶。
他起身,喝了茶后,道:“你進府的第二天,我便遇刺,而你在我身邊的兩年間,我遭遇的刺殺更是不下十次,如果沒錯的話,那些刺客應該都是你們幻谷的人—仲更派的。我與仲更自幼相識,他曉得我的個性,我不會輕易讓一個陌生人在我身邊有機可乘,他想殺我,多半不會選你,那晚你也看見了,我試過他,他并沒有后續(xù)的動作,相信他不是你背后的主使。所以,你背后的人,我還沒找到,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他放下茶杯,繼續(xù)躺回去,“那人放的是長線,慢慢等著吧,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做!你我兩年前就已在鉤上,掙是掙不開了,安心等著他收線吧。”他半閉上雙眸,“宮里,你不要去了,過幾日我要去北邊,你陪我一起。”
我被他說得連我自己都開始好奇自己的境遇了。
夜色漸沉。
我縮在他的腳邊回想自己這歷時兩年多的侍妾任務,以及上次回幻谷時,老妖婆那雙陰狠帶笑的眼睛以及得意的語氣,她像是在用看好戲的神情看我……到底誰才是我這次任務的主使,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北地我只去過一次,制醒羅丹需要雪蓮和千年玄冰,只有北胡的雪山上有,但那兒是胡人的地盤,且冰天雪地,來往十分不便,所以我去過一次便再未涉足。
從京都到北關至少需要半個月的路程,他走得疾,十日便已抵達。
他如今失了兵權,自然不是往北關戍邊,只說是去看看。
臨行前,安夫人又來過一次,他也在,結果那安夫人始終還是未能將我?guī)нM宮中。
我想他還是擔心我的,擔心我會對那對母子不利,畢竟我殺人不眨眼,而那位安夫人又太自信我傷害不到她,所以他沒把我留給他那青梅竹馬,而是把我扣在身邊。
這是個不服輸?shù)哪腥耍欢ㄒ业轿冶澈蟮闹魇拐,所以他不會放過我。
而對我來說,他身上有救阿梓的希望,無論是他的能力,還是我跟老妖婆的約定,他都是關鍵人物,我留在他身邊沒什么壞處。
日子在驟熱驟冷間悄然而逝,一轉眼,我已經(jīng)來北關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內,我只見過他一次,不曉得他在忙些什么,也沒心思管。我找到一處人間天堂,北關外的胡漢鎮(zhèn)上居然有個藥市,東南西北的各色商客,載著各種藥材在此處買賣,種類多到讓人眼花繚亂。
我花兩錠金子跟一名西域商人學到一種萃取的法子,并從他那兒買到幾株紫色香草,這玩意兒有催眠的功效,萃成汁液摻入睡香中,其功效更是翻倍。
他第二次回來時,我正忙得赤足散發(fā),滿臉塵垢。
“不要進來,藥味還沒散盡。”我輕輕合上琉璃瓶蓋,拾起地上的蒲扇四下亂扇一通,好半天后,摘下臉上的紗巾,嗅一下屋里的味道,“進來吧。”
正眼瞧見他時,我愣了一下,這人居然把頭發(fā)剃得更短,幾乎可以算光頭了。
他對我的詫異不以為然,進門后,隨手拾了桌上的一只琉璃花樽,里面放著兩株紫色香草。
“別亂碰!”我小心捧過他手里的花樽放回原處,隨即推他出門。這房里的東西,每一樣都是我精心挑選、熬制,沒一件可以讓他隨意碰的。
“怎么了?”我合上藥房的門,轉身,見他正打量我,不禁低頭看看自己,光腳、長布褲、對襟短衣,頭發(fā)散亂,確實不怎么中看,不過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吧?寸頭、黑袍,靴子上還全是泥巴。
“有人送了樣東西給你。”他打量完我,低道。
“什么東西?”這世上的人唯一想送我的就是,死。
他向我示意一下堂屋門外。這房子是棟民居土房,院子很大,此刻院子里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此外就是一只小包袱。
我直直對著包袱過去,拾起打開。里面全是些小孩子的衣裳?我忍不住回頭看他,送我小孩的衣裳做什么?
他看著我蹙眉。
“夫人,這才是您的客人。”胡生將一個小人兒安放到我面前。
看了小人兒半天,我居然想不出在哪兒見過,直到一只黃鸝兒落到他肩上。
是阿梓的鸝兒,這小人兒是阿梓的兒子?
驚訝之后便是驚心,好好的,他怎么會在這兒?
“她怎么了?”問這話時,我的人是僵直的,只有心在發(fā)顫。
他緩緩走近,似乎是在欣賞我的表情,良久之后,才伸手摸摸那小人兒的小腦袋:“你爹和娘呢?”
小人兒仰頭回他:“爹爹病了,要在山里吃藥,娘讓我跟叔叔來找小姨。”他偎著胡生,看來那“叔叔”便是他了。
“你什么時候找到他們的?”既是胡生把小輝帶來的,定然是他找到了阿梓。
“不久,具體的事,你可以問他。”李卒隨手指一下胡生,然后轉身往正屋去。
胡生的說法是,他們躲在苗疆時,龍馭中了瘴氣,不得不留在當?shù)氐难确,而血谷毒花毒草多,怕小輝出事,便將他送到我身邊。這說法倒也勉強能說得過去。
如今阿梓落進了他手里,雖說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至少比落進那老妖婆手里強一些。
從苗疆到北關,路途遙遠,小家伙疲累得很,吃罷晚飯便昏昏睡去。我雖不喜歡小孩子,可因為他是阿梓的兒子,便討厭不起來,但實在不能跟他同居一室,打盹時總做些奇奇怪怪的夢,不是少時在幻谷的日子,就是阿梓向我托孤,實在是睡不好。
他屋里的燈亮著,我便推門進去,他正伏炕繪圖,沒心思招呼我。
偌大的炕幾乎被一張地圖擺滿,只能尋到半尺寬的閑空,我傾身縮上去,仰躺在那半尺寬的地界。
“你喜歡做這些事情?”從我認識他起,他就一直專心這些無聊的公事。
他直起腰審視地圖時,不答反問:“你喜歡那滿屋子的藥?”
“不喜歡。”我翻過身,面朝墻,背對他,“我沒有喜歡的事,只是因為無事可做。”
“差不多。”
我對著土墻微微失笑,我倆倒還真有些相似的地方,閉上眼,將手上的藥瓶放到背后的地圖上:“把傷口涂一下,很臭。”下午見面時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應該是被胡人的弩箭射傷了,而且箭上還和著一些草毒的味道。
他沒出聲,只覺出燈影微微一閃,應該是拿走了我身后的藥瓶。
一夜無夢。
次日睜眼時,仍躺在原處,只是身上多了件黑袍,他正在更衣。
一身暗紋黑底的斗篷裝,像是打算出遠門。
“要出門?”我偎著黑袍,不愿起來。
他系好衣帶,伸手攥住我的左腕,微微一使勁,拉我跪坐到炕頭:“換件衣服,跟我一道出去。”
“去哪兒?”
“好地方。”
這兒方圓百里都是荒原和雪山,哪有什么好地方?
“聽過月革沒?”
月革?那不是與苗疆、南湘齊名的詭秘之族?聽說他們的巫蠱之術十分厲害。
“聽過。”
“去看看你的毒能否比得過他們的,如何?”
我怔一下,隨即哼笑一聲:“也好。”
出門時,碧空萬里,好一派秋高氣爽,傍晚時,卻突然疾風驟雨。
人騎在馬上,若不緊抓馬韁,就能被吹走。山道尤其崎嶇,比西南的蜀山都難走。
入夜后天氣更壞,偏偏四野無人,不得不繼續(xù)往前走。
又挨了整整一夜,五更底,風雨終于消匿。
一聲鷹叫劃破云頂,我抬頭望天,爬了一整夜,終于到了山巔,幾乎只剩下半口氣了。
一大片黑雕盤旋在頭頂,看起來陰森恐怖。
相比我的茍延殘喘,他卻臉不紅氣不粗,真不知道我倆誰才是殺手。
最后一點路是他拉我上去的。
一只黑雕從頭頂掠過,利爪鉤住我的風帽,我差點連人一起掉下山去,幸好有他。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袍,偎在他胸口,好一會兒才敢抬頭。
乍見山外的情景,我呆住了!
只見山澗之中,飛翅之下,鉛云掩映,晨曦微照,數(shù)不清的灰?guī)ず托,密麻有序地排列著,以關內人的眼光來看,這都稱得上是座龐大的城池。
這里就是月革人的居處?想不到就在雪山之間!
山背面的路不似山前那般陡峭難行,一階階石階從山頂一直通到月革城下,像是無盡頭的地獄之梯。
下到山底時,因陽光被雪山擋去,光線稍稍變暗,四處顯得清灰暗淡,就像月革人的衣著。
見了月革人的裝扮我才明白他為什么會穿得如此奇怪。
這里的人大致都穿著黑、灰、玄三種顏色的短袍,男人們愛戴風帽,女人愛用長布裹著全身。偌大的城池,行人絡繹不絕,卻無半點雜聲,倒很像我幼時居住的幻谷,人影憧憧卻鴉雀無聲。
剛下過雨,路上十分泥濘,我跟在他身后,邊走邊觀察行人。這里的人很排斥陌生人,瞅過來的眼神多是帶著敵意的,連孩子的眼神都相當不善。
穿過一片低矮的帳篷和土堡,一堵用青石砌筑的厚重圍墻高聳而立,圍墻之后的房屋不再是帳篷和土堡,變得有模有樣,應該是有身份的人才住得起的—只要是人,都愛分等次,這里也不例外。
圍墻后的街道皆是青石鋪就,圍墻后的人也不再只有黑、灰、玄三色之分,有了白和綠的顏色。
再穿過另一道圍墻,視線變得開闊,白石鋪設的廣場中心聳立著一幢開闊、宏偉的圓頂宮殿。
宮殿前密密麻麻地豎著無數(shù)根石柱,柱上雕刻著各種詭異的圖案。
“哈瓦殿下果然沒說錯,今日有貴客盈門。”一個陰冷中帶著嘲弄的聲音自一根石柱后傳出,緊接著是一抹月白影兒閃到我們面前。此人的輕功比藍絮只高不低。“難得見秦王身邊有如此的美人兒。”說話間,一只毫無血色的手伸到我臉前,就在我打算施毒之前,一只同樣毫無血色的手從我的肩頭伸出來,捏住那人的手。
我微微側過臉,身后站著一抹灰影兒,不是胡生,也不是邵公子,而是一個我從未見過、連我那專事追蹤的游香都能躲過的人,這個人的能力絕對在胡生和邵公子之上。難怪他這次連胡生都沒帶在身邊,原來身邊另有高手。
“請。”白影兒拉下風帽,露出一張柔美如女子的臉,笑著向我打一個請的手勢。
李卒前頭起步,我回身探視,剛才那個幫我的灰影兒已經(jīng)不見。
穿過密密麻麻的圖騰柱后便是大殿,殿下是上百階的臺階,好半天才走到盡頭。
階梯盡頭是白玉鑲金線的殿門,殿門兩側聳立著兩根漢白玉雕刻的圖騰柱,上面雕著凸目的怪人形。
“來客,請把外袍和異物放于盤中。”一名穿白袍的慈祥老婦雙手舉著玉盤站在門側。
李卒解下斗篷放進盤里,我效法同做,那老婦卻始終不挪開盤子。
“美人兒,她是要你身上的武器。”剛才那白影兒用嘲弄的語氣提醒我。
我覷那老婦一眼,我可從不輕易把武器交到別人手上,想拿到只有一個方法。
就在情勢僵住時,李卒轉頭看我,下巴微抬,示意我把“武器”交出來。
我靜峙半天,最終左手一松,一只香囊從袖間落入盤子里。
沒有毒的我,毫無還擊能力,連幻術都使不上,所以對任何人都很警惕,像只鼬鼠。
“還以為你沒有怕的時候。”他語帶興味地回身看我一眼。
“不是怕,只是不習慣。”我緊跟在他身后。
殿內以白、金兩色為主,與關內的房間布局不同,這兒沒有內隔墻,全是柱子,該區(qū)隔的地方都用白玉屏風做墻。
噠噠噠噠……一陣急速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師父!”一名身穿白色緞袍、頭戴金冠的小男孩奔過來,看上去不過十多歲的年紀,相貌十分清秀,“昨日我就猜師父今日一定能到,果然不錯。”
“殿下一向可好?”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舐犢之情。
“師父不在,徒弟覺得無趣得很。”小男孩用眼尾瞥了一眼站在他背后的我,“這是師娘嗎?”語帶童稚。
李卒順著男孩的視線轉頭看我,我微微蹙眉。
男孩見我不是師娘,再也不對我用正眼,兀自拽著他的衣袖往白玉屏風后走:“師父上次教徒弟的劍術,徒弟都已學會,如今該教下一套了。”
一旁的白影兒深深瞥過我一眼后,也緊隨他們之后跨進屏風,只留我一個人站在原處。
他居然還是月革王子的師父。這個男人到底還有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