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聳聳肩膀,表示不知。“你可以自己問她,實際上我也一直不太明白,你出生之后你父親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他完全有能力給你們一份富足的生活。”
“那么你呢?你愛她嗎?”
“自然,每一個見過你母親的男人都會愛上她。”他邊回憶邊說:“讀大學的時候每個男生都想盡辦法靠近她,她永遠穿白色的裙子,扎一個馬尾,那么漂亮,卻一點架子也沒有,對每一個人都笑瞇瞇,那笑容讓人難以忘懷。”
我想象那樣的畫面,卻毫無頭緒,在我心目中母親永遠是不會笑的人。
“我喜歡了她整整一個青春期,但從來沒有說過,畢竟比她大了整整十歲。后來她選擇別人,我覺得與她再也沒有可能,就根據父親的要求結了婚,對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年輕漂亮,又有教養(yǎng)。我們也曾快樂地生活過,只是幾年之后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感情,于是趁還沒有小孩時離了婚。”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他想了一想,回答:“大概有十年了吧,現(xiàn)在她已經重新結了婚,小孩子已經開始上學,看樣子很幸福。”
“你為什么不再結婚?”我毫不掩飾地問出心中每一個困惑。
“我忙生意,沒有戀愛的心思。”他放下餐具,坐正身體,繼續(xù)說:“可是事業(yè)穩(wěn)定后我開始渴望有個人能夠陪伴。那時候你母親完全隱姓埋名,我不知道她回來了,直到有一天在餐廳遇到她,那時候的她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但心理上卻完全是十幾歲時的模樣,我覺得我這么多年,唯一不能忘懷的也許就是她,于是開始頻繁約會她。”
我點點頭,他的感情故事很簡單。
“不過她會答應我的求婚,也讓我很意外。”
“她一直都很寂寞,”我說:“你出現(xiàn)之前她每天的活動就是聽音樂,有時候聽著聽著會忽然地落淚。”
“呵,那些唱片。”他笑了。
“是他的?”我問。
他點點頭。
果不其然,我到底沒有猜錯,那是她留下來的紀念品。
我們一頓飯吃了整整兩個小時,最后坐在沙發(fā)上單喝酒。李承玨講了一些他們年輕時候的事,包括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的心動,包括常常徘徊在家門口,只為在窗戶上看到母親的影子。他算是很健談的那類人,但每一句話都很簡練,并不顯得羅嗦。
約莫八點鐘他送我回家,路上我問他:“我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
“他現(xiàn)在是名人,”李承玨向我眨了眨眼:“假如你常?措娨暬驁蠹埖脑,經常能夠見到他。”
“他真的不知道世界上有我?”我問。
“也許,但這不重要。”他輕輕說:“蔻丹,我與你母親結婚之后,答應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血緣這種事情假如我們不去想的話,它一點也不重要,不是嗎?”
他講得很有道理,我輕易就被他說服了,實際上,這一頓飯令我對他充滿好感,他聰明、大方、懂得照顧人,不僅是好的丈夫人選,也一定是位好父親。我完全贊同母親與他在一起。
車在家門口停下,我下車,認真地對他鞠躬:“李先生,謝謝你告訴我這么多,今天我很快樂。”
他笑著點點頭,忽然有說:“蔻丹,其實我們見過面的。”
我看向他,他說:“那是你母親剛回來的時候,我去接她,她抱著你。那時候你只有一只小貓般大,眼睛圓圓的,盯著我看了好久,最后對我說了一個單詞。”
“是什么?”
“Heyguy!”
我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真的有這種事嗎?我實在想不起來,我甚至不記得幾個英文單詞。
但真假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完全能夠接受他。
母親在客廳里等我,見我回來便問:“怎么樣?”
我點點頭,邊換鞋邊說:“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很喜歡他。”
母親微微笑了一下,我忍不住光腳跑過去,跪在地毯上問她:“為什么不與他一起生活?為什么不告訴他我是他的孩子?”
那個“他”當然是指我父親,她明白,我也明白她明白。
母親轉過頭來看我,好久后才點了一支煙說:“不知道,我忘記了。”說完她站起來朝樓梯方向走去。她在逃避話題,我撲過去抓著她的手懇求她:“媽媽,告訴我。”
她淡淡地看著我了,表情似是十分猶豫。一個成年女性,向小女孩開口講述自己的感情故事,我恐怕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但我不是普通的小女孩,我是她的女兒,我有權利知道自己至親的一切細節(jié)。
母親張了張嘴,還未說話,忽然隔壁傳來一聲巨響,好象是什么東西倒塌的聲音。接著,一聲凄厲的尖叫響徹整條街道:“救命!”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正恩媽媽的聲音。
連母親也愣住,半晌才推開大門朝隔壁張望,我已經跑了出去,連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腦子都在擔心正恩。雖然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但我本能地覺得不是好事情。路上我踩到一顆小石子,鉆心的疼。然而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一口氣跑到藍家門口,隔著鐵欄大門看到客廳里兩個互相毆打的身影,隱約可以聽到正恩的哭聲。
“正恩!正恩!”我大叫。但沒人回答我,鄰居們紛紛聚過來,大家睜大眼睛看著房間內發(fā)生的一切,小聲地議論:“這么打下去會死人的。”
有人掏出來電話報警,幾個男人二話不說翻進欄桿用力拍門,但門始終未打開。窗戶上的剪影就像一出皮影戲,正恩的母親正被他父親揪著頭發(fā)朝墻上砸去,我忍不住驚呼。
沒多久警車到來,他們強行打開了大門,我們一行人沖進去,看到里面的情景時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見所有的家具都倒在地上,該碎的碎,該裂的裂。正恩母親滿臉是血,裙子自大腿處裂開,那上面赫然插著一把刀。
我捂住嘴巴,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正恩媽媽抬上車,而正恩的父親被警察帶走,房間漸漸空了下來。我依然站在那里,到處搜尋正恩的身影。
“正恩?正恩?”我避開玻璃碎片小心地向前走,連聲音也在顫抖。
半晌才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上,他真正地嚇壞了,目光呆滯,臉上掛著淚痕,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正恩,過來。”我慢慢朝他走過去,用力地抱住他。他的身體很僵硬,手指用力地抓著那只發(fā)條玩具,似乎想把它捏碎一般。我輕輕拍他的背,小聲地安慰他:“沒事了,沒事了。”
他沒有任何反應,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傷心,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不久后陳姨出現(xiàn),看著滿屋凌亂的碎片感嘆:“造孽!他爸媽呢?”
“一個送去醫(yī)院,一個被警察帶走了。他當時在二樓,沒人看到他。”我盡量平穩(wěn)情緒,問她:“怎么辦?”
“先把小孩帶回家里吧。”陳姨過來抱住他朝家里走,我跟在后面,腳心還是很疼,但更擔心正恩,他像個木頭人一般睜大眼睛,空洞而麻木。我拉著他的手輕輕喚他:“正恩,正恩。”
他不回答,好久后又有眼淚流了出來。
這個夜晚比往常更加燥熱,蟬鳴聲一陣陣,像是在訴說無人知曉的故事。
那天夜里正恩一直待在我家里,陳姨幫他洗了澡,又換上一件我小時候的衣服當睡衣。他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陳姨試圖拿掉他手中的玩具,但那玩具仿佛長進他肉里一般,拽也拽不出來。他躺在床上,倦縮成一團,我坐在旁邊看著他,一點也不知道怎么辦。
母親推門進來,看了看床上的正恩,坐下來伸手撫摸他的頭發(fā),然后說:“并不是家人健全,人就會幸福。”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眼睛比夜空更黑更靜,好久后才說:“當時他已經變成另外一種人,我沒有辦法同他生活下去。”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
“你想見他嗎?”
我的心猛跳起來,要見他嗎?我的父親。
然而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也許見一面換來的是更長久的盼望。假若母親想將這個秘密永遠封塵,我又何必戳開這一層薄紙。于是我說:“李先生也不錯。”
她笑了,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然后她說:“這孩子可以暫時住在我們家里,他父母應該很久才能出來。”
“他們?yōu)槭裁闯常?rdquo;
“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只可惜他們過分了些。”
“幸好我沒有父親,沒人同你吵。”我說。
她笑了起來,然后起身回房間。
正恩已經睡著了,呼吸聲很平穩(wěn)。我替他蓋好被子,自己也躺下來睡了。半夜正恩做噩夢,迷迷糊糊地搖著頭,嘴里囁嚅停,但聽不清具體在講什么。我開了燈,看到他滿頭大汗,于是拿濕毛巾來擦,他忽然醒來,睜大眼睛看著我。
“正恩。”我握住他的手問:“你還好么?”
“我怎么會在這里?”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轉過頭來看我,問:“我爸媽!那是……真的嗎?”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朝外跑去。我一把抓住他說:“正恩,他們都不在家里面!”
“那他們在哪里?”
“他們不聽話,所以被老師抓去接受懲罰了。”我盡量以孩子的口吻同他說,他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我倒了一杯水給他:“乖,先睡覺,這幾天住在姐姐家里,你父母很快就會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