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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文_邵麗



元月二十二日,陰歷臘八。早上六點剛過,小舅舅便起來跟小舅媽說今天村里澡堂子換新水,要去洗洗澡。小舅媽說,去就去唄!小舅媽一邊說一邊為他收拾好了替換的內(nèi)衣。小舅舅伸出兩只手接了說,把我的新衣服拿來。小舅媽把洗好的一套外套遞給他。他搖搖頭說我要換剛買的那一套。小舅媽看看他,遲疑了一下,說,你今天怎么了?洗個澡還這么講究!小舅舅沒搭理他,只是拿眼瞪著她。小舅媽把那套衣服找出來遞給小舅舅。小舅舅拿著衣服就走。小舅媽在后面開玩笑說,看穿上新衣服還燒不死你哩!


她的后半生,都會為這句話后悔。


從小舅舅家出來是一條長長的胡同,出了胡同往左穿過一條馬路,再走不遠就是這個村子唯一的一座澡堂。小舅舅目不斜視,兩腳生風,直奔澡堂而去,到馬路上也沒有左顧右盼。這時,一輛公交車疾駛而來,前保險杠把他攔腰托起。車上睡眼惺忪的乘客被撞醒的時候,看見我的小舅舅像一輛沖出跑道的賽車,朝馬路邊撞去。


這是今年我第四次跟母親在葬禮上相遇了,平時我很少回去看她,電話也很少打。一來我實在忙得分不清眉眼,二來她也不會跟人聊天,接到電話劈頭就一句話,沒事吧?你告訴她沒事,她說,沒事打什么電話?


今年母親流年不利,攤上不少大事,算上我小舅,她接連失去了四位親人。年初,她早上起來伺候父親吃過早餐,打算出去買菜。她和我父親都是建國前的老革命,離休后住在市里為老干部建的干休所里。幾年前父親患了肺癌,手術后保住了一條命,但基本上很少下床,吃喝拉撒全靠母親伺候他。臨出門的時候,父親喊住她,讓她買點干芝麻葉,說他想吃手搟面。母親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外走,覺得心里發(fā)毛——母親后來跟我們說,我爺爺一直到死都喜歡這一口——等她買菜回來,父親的一只胳膊耷拉在床沿,人已經(jīng)去了。


父親去世,母親從頭到尾一滴眼淚都沒掉,還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喪事,好像那是她的一份本職工作。也許在她眼里,父親是丈夫,更是戰(zhàn)友。只是把父親的骨灰拉回老家埋葬之后,她站在墳前,久久地不愿離去。眼看著天快黑了,我們還是勸不走她。我們跟她說,你們倆都是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那么多戰(zhàn)友連新中國都沒看到,與他們相比你們多幸運啊!而且父親做手術的時候醫(yī)生說,即使手術成功,他也只能活三年左右。想不到父親又活了五年出頭,我們應該知足了。他的走,對他對你都是一個解脫。


解脫。我們就是這樣勸母親的。


“他總該跟我說點什么吧?”暮色中,母親就那么站著,話語聽起來更像是抱怨,“怎么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處理了父親的后事,母親把我姥姥姥爺接到身邊,想好好陪侍他們一段時間。這些年父親身體不好,母親寸步不離,很少照顧到自己的父母。那時我姥姥虛歲已經(jīng)一百歲了,我姥爺小她一歲,但是按農(nóng)村的算法,虛兩歲,倆人加起來剛好二百歲。不過,在我母親的概念里,父母離死亡應該還有很遠的距離。姥姥九十四五歲時,還能騎著三輪車載著村子里一群孩子去鄰村趕集。九十七歲那一年,院子里的一棵櫻桃樹紅彤彤地結了一樹果子,孩子們沒一個人回來吃。她看著怪心疼的,就搬了個梯子自己踩著上去摘果子,因此住了一回醫(yī)院——天氣太熱,她趴在樹上盯著果子看了大半天,眼睛看傷了,眼底出血。醫(yī)生為她做了全面檢查,開導她說,就您老這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心臟,今后要是梨啊桃啊什么的,只管搬梯子上去;要是櫻桃就算了,太費眼神。


兩個老人跟著母親住了半個月,吵吵著要回農(nóng)村去。他們在城里住不慣,空氣太臟,聲音太吵,水太咸,人太懶。早上五點不到,老兩口就悄無聲息地起床,坐在臥室里大眼瞪小眼,既沒什么活干,也沒什么話說——城里沒地兒喂豬喂雞,就是認識鄰居家的幾個老人,人家一張嘴不是旅游,就是養(yǎng)生。想跟人聊聊收成,那話頭怎么都對不上茬口。電視節(jié)目他們看不懂,逢到有人來串門,倆人趕緊往屋里躲,恐怕哪一句話說得深深淺淺不對勁兒,招人笑話,任我母親怎么喊也喊不出來。


那一天母親單位的幾個人來看她,帶了一筐子鮮活的毛雞蛋。母親覺得怪稀罕的,煮了給他們吃。姥爺多吃了兩個,晚上覺得肚子不舒服。母親要帶他去醫(yī)院,他死活不肯。夜里起來拉了幾次,母親看看也沒什么異常,就沒太在意,讓他吃了幾片消炎藥睡了。哪知道母親剛剛才迷迷糊糊睡著,姥姥就起來喊她,說我姥爺不行了。母親趕緊爬起來打電話找醫(yī)生。姥爺趕在醫(yī)生之前,先咽了氣。


這次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姥爺。姥姥勸她說,該死了,再不死就說不過去了,看著自己孫子的小孩們滿地跑,臉上怎么都掛不住。姥爺死了之后,姥姥再也打不起精神活下去,一心一意想死。在她面前,母親裝得沒事人一樣,背地里偷偷地哭。后來她打電話讓我們輪流回去陪她。我們各自都有一攤子事情,天天忙得腳不沾地,誰能抽出那么多工夫陪她?我們跟母親說找個保姆,錢由我們來出,輪流回去終不是長久之計。母親氣得拿著話筒半天一句話都不說,看起來她是真動氣了。


沒辦法,我們兄妹幾個只好隔三差五地回去一趟。我前后回去了兩次,第一次剛剛到家,單位來電話說要對去年的考評定級,結果跟個人工資掛鉤,我立馬折轉(zhuǎn)回去了。第二次回去勉強住了兩天,那時候,姥姥看著已經(jīng)明顯不行了,一天除了喝點稀湯,什么都不吃,往哪個地方一坐就是半天,動都不動一下。


吃過晚飯,我們常常坐在客廳看電視。姥姥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她和姥爺從來不坐沙發(fā),說硌得慌。老天在上,硌得慌!農(nóng)村老人說話,聽著總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母親一邊干針線活,一邊朝電視上胡亂瞅著,還得時不時地盯著姥姥。姥姥吃得少,排泄得多,一會兒拉,一會兒尿,稍微慢一點兒就會拉在褲襠里,滿屋子充斥著屎尿的酸腐氣味。開始我還幫她擦,幫她洗。她渾身都軟塌下去了,簡直像一個包裹,脫一次衣服像脫層皮一樣難。后來我實在招架不住,就跑去買了一堆尿不濕給她墊上。


我相信,姥姥那時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的來臨。也許她的靈魂已經(jīng)踏進了那扇朝她洞開的大門,晃動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淘盡了心力的空殼。她踏在生死兩界,悲哀地看著我們。她活了一百年,圈進她生命里的很多東西,都被一件一件地取走了,為此她肯定想說點什么。有一次我為她脫衣服,她像枯柴一樣的雙手突然把我的一只手緊緊地摟在懷里,渾濁的眼睛幾乎貼在我的臉上,直愣愣地瞪著我,嘴張了幾下,但什么也沒說出來。


姥姥一直到死,什么都沒再說。



小舅舅一直怕我父母,在他們面前一說話就臉紅。父親死時他來吊唁,也是遠遠地站在旁邊看著,不敢直視父親的臉,好像我父親還會站起來訓斥他似的。其實在我的印象里,父母從來沒有吵過他,只不過不跟他說那么多。我還記得有一個夏末的晚上,那時我讀大三,回來休暑假。吃完飯我們坐在院子里乘涼。母親一邊捶著打仗時留下的傷腿,一邊對我說:“你爸啊,哪里都好,就有一件事讓我心里不舒服,他太對不住你小舅舅了!”當時我很吃驚,因為父母從來不跟我們聊這些話題。父母談論家事,也都是有板有眼,跟安排工作似的。在我們家,任何話題都是有邊界的,孩子們?nèi)绻竭^邊界,肯定要挨訓。不過我看母親情緒還好,便順口問道:“爸怎么對不住小舅舅了?我看對他挺好的!薄澳愣裁!”母親憤憤地停住了捶腿的動作,“你爸抬抬手,你小舅舅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如果小舅舅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他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想象不出來。他懦弱、孤僻,有時候還非常執(zhí)拗。難道他的這種性格是父親造成的?所以一直讓母親心里有所歉疚嗎?但是,這些話能從我母親嘴里說出來,我覺得不可思議。她跟我父親都是徹徹底底的革命者,不管處理什么問題,都保持著高度的一致,從來沒見他們有過什么分歧。


那時候父親還沒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但我們不可能去找他求證。他正統(tǒng)革命者的本色,在他和孩子們中間立了一道永久的屏障,他從來不屑于跟孩子們討論這些家庭瑣事。從很年輕的時候起,他就排除掉了這些低級趣味,恨不得在我們家建立一個黨支部。他和母親對我們實行軍事化管理,再熱的天沒人穿褲頭背心,互相之間稱呼一律連名帶姓,不準喊小名。我們不會罵人,不會撒嬌。我記不起十來歲時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想跟母親撒一回嬌,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外星人,急慌慌把我推遠點去。因為用力,差點把我搡坐到地上,頭也沒回地做活計去了。這些東西都深深地影響了我們后來的性格和生活,我的孩子也從來不跟我撒嬌,我根深蒂固受不了那種膩歪。


所以母親跟我說這些,她說就說了,我聽也聽了,她說到哪里我聽到哪里,我不會再去打問,否則便是自討沒趣。后來我當了專業(yè)作家,二哥跟我談起小舅舅,說他過去的事兒可以寫成一本小說。我前后聽了聽,覺得并沒有什么新鮮的,也就沒怎么當回事。從他們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誰還能揣著一大把幸福嗎?即使沒有遇到他那樣的不幸,也會有其他不幸,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時候小舅舅在北京當兵,新兵訓練的時候,又瘦又小的舅舅成績總是排在最后一名,因此挨老兵的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可他總是笑嘻嘻的,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八遍,終于成為新兵連的訓練標兵。那時他是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性格開朗討人喜愛的人。連長覺得他是個好苗子,便把他留下來當勤務兵。他跟了連長兩年,后來連長提拔為副營長,就讓他在部隊食堂當協(xié)理員。部隊駐扎在北京萬壽路附近,他每天開著車去萬壽路糧店購買糧食油料,慢慢就跟糧店的人都混熟了。有一年春節(jié)他去糧店,正趕上糧店的職工辦福利,每人發(fā)一袋大米、一壺油。糧店主任讓他幫幫忙,把幾個住得較遠的職工的東西送回去。他滿口答應了,誰知道其中的一個姑娘住得離糧店太遠了,在慈云寺那邊,京棉三廠的家屬院,等于是從西往東要橫穿整個北京城區(qū)。但是既然答應了,又不好意思不去。到了京棉三廠家屬院那個姑娘的家,他嚇了一跳。雖然在北京生活兩三年了,可是真正的居民區(qū)他還沒進去過。那個姑娘的家,與其說是房子,還不如說是一個窩棚,靠著前面?zhèn)}庫的墻壁用碎磚頭壘起來的,頂子是用油氈和塑料布搭起來的。他和一個戰(zhàn)士把東西卸下來,準備往窩棚里抬。姑娘紅著臉說:“別進去了,放地下我來吧!彼闯隽斯媚锏木綉B(tài),放下東西就走了。


后來再見到那個姑娘,他總是覺得心里怪怪的。姑娘也是,看見他進來,就躲到旁邊去了。她不像個北京人,細瘦,蒼白,膽怯。有一次在糧店他裝完東西正準備上車走,那個姑娘拿著一個紙包跑出來喊住他說:“你的東西丟了!


他看了一下那個紙包,說:“不是我的。”


姑娘的臉紅到脖子里,著急地說:“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是誰的?”說完,扔給他就跑回去了。


回去打開來看,是一封信和一張星期天西單電影院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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