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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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修室只能擺下兩張安東龍紋草席,又有些起居必需之物。
“我曾經(jīng)在小飯桌上跳過舞,在磨盤上也跳過,甚至男人的胳膊上面——”女人讀出知足禪師的思想,莞爾一笑,“這里足夠大了!
“事實上,”知足禪師說,“沉默即是萬語千言——”
“您不是講,‘本來無一物’?”女人說,“我想讓您看看‘本來’的樣子,也想讓您看看空中的‘妙有’。”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知足禪師把茶桌挪到門邊,自己也后退到墻邊。
女人轉(zhuǎn)頭看了看瓦盆,她的身體穩(wěn)穩(wěn)地坐著,脖頸天鵝般扭轉(zhuǎn),整個人很奇妙地被拉長了,然后,又彈性十足地回歸原位。她雙手撩起頭發(fā),在腦后攏至一處,攥緊,一挽,伸手從知足禪師手中拿過菩提子串珠,盤束住腦后的發(fā)髻。
她把袈裟從架子上面拿下來,慢慢地,展開一張畫紙那樣,把袈裟鋪開,而當她起身把袈裟蟬翼般,從頭頂披在身體上時,竹塌上面,依舊鋪了什么似的,女人的腿抬起來,腳踝輕擺,宛若筆頭,一筆一畫地書寫,字跡分明,又了無痕跡,她似乎寫了些非常重要的東西,但知足禪師一時無法領悟——
她慢慢地退后,緩緩坐下,雙膝盤成蓮花寶座,雙手合十。
她是一句讖語!
知足禪師望著她。無法挪開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無法拂袖而去,把她獨自留在這里。雖然,他知道他應該那樣兒。
袈裟擋在了知足禪師的面前,米漿漿過的細夏布,挺立如屏風,在燭影中,她的手臂枝條般伸展、生長著,宛如春天新葉初萌,萬物生發(fā);她的腿,卻是屬于夏季森林和草地的,修長,優(yōu)美,隨時要躍動、騰飛,踢踏起野花的芬芳;她的僧衣果皮般從身體剝落,胸乳、腰肢、軀干,如此飽滿,漿汁充盈,就連身體的味道——被炭火烘烤出來的暖香,也屬于秋季暖洋洋的午后;她把袈裟重披上身,身體像根新燈芯,在燭光中隱隱約約,而她的臉龐,白凈,皎潔,宛若夜空中懸掛著的銀盤——
明月。知足大師想起來,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如何把木魚拿到手上的,木魚聲聲,聲聲敲在了他的心坎上。敲得這個夜晚波瀾起伏,暗香涌動,淹沒了幾十年清修的寧靜,他的身體內(nèi)部風暴翻卷,把很多東西——沉睡多年,塵封多年——吹刮成碎片,他頭顱里面的思考和經(jīng)文,仿佛剛剛的雨水,從她的濕衣中裊裊飛散掉——
她的身體就在他眼前,既真實,又夢幻,有多么真實就有多么夢幻,女人的雙眸,活生生兩點燭火在閃爍,袈裟在她的肌膚上面燃燒。他想把她推遠,還想把袈裟從她的身體上剝下來,他的手一貼到她身體上,就著了魔道,再也不屬于他了。
她的手臂纏到他頸項,肌膚貼向他:“肉身,難道不應該被親近、被享用、被追憶嗎?”
“阿彌陀佛——”徘徊在知足禪師的唇邊,被顫動不休的牙齒碾切成碎末,她的嘴唇在黑暗中找尋過來,把他肺腑間最深切的嘆息吸走了。
“大師,”她在他懷中呢喃,“人身難得,理當自愛!
他把她擁緊在懷中,漿果般地想把她擠碎,菩提子顆顆堅硬,硌疼了他。他的身體里面,從腦頂?shù)阶愕,有一束光亮著—?
十五歲的小沙彌第一次出寺院化緣,他在松都的街道上,看見十幾個衣飾華麗的女人,載歌載舞,歡動一城。男人們夾雜在女人中間,他們的笑容散發(fā)著酒氣,其中幾個男人抬著的擔架上面,有個女人全身素白,躺在上面。
“明月一去,”有人高唱,“松都從此沒了魂魄!”
烏鴉不斷地飛來,棲落于樹上,幾十、幾百,密密麻麻地擠在樹枝上,它們沉默而耐心,等著月華如洗,盛宴開筵的時刻。
清晨她醒來的時候,知足禪師坐在晨光中間,雙目微閉。
室內(nèi)秩序井然。袈裟疊得棱角分明,擱在架上,跟佛經(jīng)并排。茶桌茶具、炭盆衣架,仿佛從未被染指過。
“醒了?”知足禪師睜開眼睛。
她發(fā)現(xiàn),他什么都知道。
她就像一滴墨汁,落入他的清水缽中,她確實做到了跟他渾然一體,松都有一頭黃牛,現(xiàn)在歸她所有了。
“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彼f,“你當如何對待自己的肉身?人身難得,理當自重!
“……”
“第二個回答是,”知足禪師說,“你的舞蹈,即是修行。”
“……”
“現(xiàn)在,女施主請回吧!
她沒動。
“松都明月,”他一字一字地念,“禪寺晨鐘!
他的平靜讓她有些慌亂。
“大師——”
“脫掉、扔掉、忘掉!
她跨出門,他在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中間,雙手合十,雙目微闔,宛若泥塑木雕,她把拉門拉上時,覺得自己把他永遠地留在黑暗中了。
天色將明未明,晨霧漫卷,天地混沌。
十六年后,她在夢境中重回禪寺,霧氣如煙,月亮掛在天上,隱約是知足禪師的臉龐,他催促她離開寺院,“像蝴蝶那樣飛走吧”。
她胸口處一陣翻滾,坐起身時,血吐在銀灰色夏布裙子上面,像幾只血色蝴蝶,翩然欲飛。
床榻周圍的姐妹們驚叫起來。
“咋咋呼呼的——”她瞪了她們一眼,笑了。
高燒在她的身體里面清理、洗劫,她變得越來越輕,比云朵還要輕。
往事如煙。
“我們都是世間的過客,到了要跟你們告別的時候了,之前講過的事情,你們沒忘記吧?”
妓生們互相看看,點點頭。
“說了不做,”她的目光從她們的臉孔上一一看過去,“死后會萬劫不復的。”
“姐姐——”幾個人同時叫起來。
第二天下午,明月白衣白裙在松木板上,被幾十個濃妝艷抹、衣裙艷麗的妓生抬著,載歌載舞,送到河邊。全松都的人都出來看熱鬧。
明月神情鮮活,宛若新生。
“死也美得讓人心疼啊!蹦腥藗冋f。
不時地有男人加入進來,從酒壇里面舀酒喝,跟妓生們一起唱歌跳舞,后來,連一些女人也喝起來,跳起來了。
“明月一去,”有人高唱,“松都從此沒了魂魄!”
烏鴉不斷地飛來,棲落于樹上,幾十、幾百,數(shù)也數(shù)不完,它們沉默而耐心,等待著月華如洗,盛宴開筵的時刻。
明月的尸骨散落在河邊,幾個月后,有個十五歲的小沙彌化緣回寺院的路上,被地上的殘骨吸引,頓住了腳步。
“她不讓人埋她。”小孩子們看到沙彌脫掉了自己的僧衣,把四處收攏來的尸骨放在上面,提醒他。“活著時,讓別人心碎的人,死后就是這個下場!
小沙彌收集了殘骨,把僧衣裹緊,離開時,他扭頭沖孩子們笑笑。
“阿彌陀佛!”
(注:《僧舞》是朝鮮妓房舞蹈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被學者評價為“朝鮮民族舞蹈的精髓”。據(jù)傳,朝鮮時期松都名妓黃真伊著僧服舞蹈,誘惑修道僧知足禪師,使其破戒,此為《僧舞》的來源。)
選自《作家》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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