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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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定是找兒子去了。可說好了不告訴孩子的,這也是老石交代問題的前提。想到兒子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老石恨得牙根癢。她會怎么說呢?兒子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許可證的事她一定不會說。
老太婆退休后,倆人的夫妻生活也處于半退休的狀態(tài)。等老石也退休了,老太婆單方面提出終止這一婚姻內(nèi)的雙人項目。兩個原因:一是,她身體不好,這件事讓她身心受罪;二是,老石到了該修身養(yǎng)性的年紀了。
幾乎每一次過夫妻生活,老石都要苦口婆心地做動員工作,還不是每一次都能動員成功的。不止一回,在勸說失敗老石口干舌燥老婆也被他煩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她半真半假地說,你實在想,就去外面找一個吧。有一次無功而返后,老石不無惱怒地威脅說,我有這個權(quán)利,別忘了,你也有這個義務(wù),你總是這樣,是在逼——逼我犯錯誤。老石差一點說出“逼良為娼”來。沒想到老太婆一聽就急了,有本事你真去找啊,你真還以為自己很行?話趕話,老石只能接招,說,這可是你說的。對,這算是我給你頒發(fā)的許可證。
四
年紀大了以后,覺少了,時間多了,可老石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眼下是在用倒計時的方式過日子。盡管身體硬朗,他還是時不常地會生出時日不多的惶恐感。想想在已經(jīng)過去了的七十個年頭里,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為別人活著,自己的想法、欲望和脾氣總是盡量克制著。即使這樣,身邊人還是對他有那么多的不滿意。如今,老石想通了,在這一輩子就要過去的最后日子里,誰的臉色他也不看,誰的難聽話他也不聽,他好歹熬到了“七十而從心所欲”的年紀了。
年輕的時候,總是往前看未來的日子,年紀大了,就開始習慣往后看了,就算難得往前看,看的也是自己的后路。老石和老太婆合計過,哪天他們都不行了,就去住養(yǎng)老院。兒子,他們是不指望的。身邊太多的例子在那兒擺著呢,和小輩一起住,生活習慣不同,住久了,矛盾就出來了。等搞得不愉快再去住養(yǎng)老院,就沒意思了。
老石也說不清楚是從哪一天起,精力開始不濟的,而且思維特別發(fā)散,一個不留神就會掉進對過去歲月的回憶里。有時候正和別人說著話呢,腦子已經(jīng)漫游到了別的地方。
關(guān)于那個上午,老石已經(jīng)回憶過無數(shù)遍,至今,老石還認為那是一次意外。每個人都難免會碰上意外,不是嗎?他起初只是想進去實地考察一下,就像他以前在單位跟著領(lǐng)導(dǎo)去基層調(diào)研一樣。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嘛。這樣,以后當那幫和他一樣閑著無聊的老家伙聊到“前線戰(zhàn)事”時,他也就能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了。
進去后的情況比老石想象得復(fù)雜,完全是他經(jīng)驗之外的。不知道是不是時間不對,里面一個顧客也沒有。三個姑娘懶洋洋地坐在一個長沙發(fā)上閑聊。他一進門就成了焦點。她們仰臉看著他,用那種挑剔的眼光,似乎還有些好奇和意外,卻不招呼他。老石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哪兒不對勁兒,感覺在她們的注視下,自己正在變小。他指指腦袋,盡量挺直腰板,義正詞嚴地告訴對方,理發(fā),我是來理發(fā)的。三個姑娘還是看著他,其中一個用和他一式一樣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回答他,好——的。說完三個人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互相拍打著對方,笑成一團。
老石臉色難看。按他的脾氣,他該掉頭就走的。可就這么走了怎么都像是落荒而逃,這不符合老石的作風。就在這時,小白出現(xiàn)了。
她的臉真叫大,扁扁的,有點像老石原來一個綽號“湯婆子”的女同事。笑容也像,暖暖的,在那張大臉上鋪開來,顯得真誠而友善。她狠狠地白了姑娘們一眼,隨手拿過圍裙很職業(yè)地抖了一抖,同時一揚眉示意老石在她跟前那張椅子上坐下來。她什么話也沒說,一單生意就開做了。
五
石松送完母親剛回到家,幾乎前后腳,兒子就回來了。進家后,這小子連招呼都沒打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并且鎖上了門。
今天放得早嘛。石松站在兒子房門口,不無討好地沖著門里面的人問道。里頭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石松又問了一遍。兒子聲音低沉地應(yīng)了一聲“嗯”,并不做解釋。
晚上想吃什么?
隨便。這次倒是答得很快,但語氣頗為不耐煩。
石松沒心情也懶得做,說,那就叫外賣吧?他想著兒子還是會回答“隨便”。兒子熱愛一切快餐。同樣的內(nèi)容,裝在快餐盒里的,他吃起來就比盛在碗里的來得香。石松投其所好,說,那就叫必勝客吧?這次兒子的回答里明顯地有了愉悅之情。
打好外賣電話,石松上網(wǎng)查了這個“肛周鱗狀上皮乳頭樣增生”。原來它就是大名鼎鼎的“尖銳濕疣”。這四個字時常以小廣告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里,給人感覺這是一種隱晦的說不出口的常見病。網(wǎng)上關(guān)于它的鏈接多得要命,看來尖銳濕疣也是這個疾病纏身的時代的一個疣。
不到半個小時,石松對這個病的病理和治療流程有了個大概的了解,治療及時得當,根治沒問題。他決定不通過在醫(yī)院做會計的老婆找關(guān)系,省的下次倆人吵架,老婆嘴里又多了一個攻擊他的話柄。
送必勝客外賣的那個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說話也是細聲輕語的,有些姑娘氣。好像每次點餐,都是他送的。好像每次從石松手里接過錢,他都會臉紅。有意思。
不等招呼,兒子已經(jīng)從房間里出來了,去冰箱拿了可樂,顧自先喝了起來。石松在對面坐下,點了一根煙,為了讓接下來的談話顯得自然,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了,你好久沒去爺爺奶奶家了吧?
嗯。
剛才奶奶來了。
嗯。
可惜她早走了一步,沒碰上你。今天作業(yè)多嗎?
嗯。
兒子埋首于食物和手機中間,全然不理會處心積慮坐在一旁眼巴巴看著自己的父親。如果他媽在,一準會要求他把手機拿開,專心吃飯。一般說到第三遍,兒子才會不情愿地照做。好像手機是他身上的一個器官。他媽一轉(zhuǎn)身,他又會迅疾拿過來,然后,他媽就該發(fā)火了。
這兩年,兒子在家話越來越少,而他媽越來越嘮叨。石松愿意相信這是正,F(xiàn)象。大部分處于青春期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大部分有個處于青春期孩子的母親都是這樣的。與此同時,他也愿意相信,大部分有個處于青春期孩子的家庭里的父親也只會是像他這樣的。
大概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了,礙于父親坐在對面,兒子咬著下嘴唇強忍著。從石松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兒子儼然是個大小伙子了。眉眼長得和他很像,但身高遠遠超過自己當年十六歲的時候。
六
十六歲的石松,是個內(nèi)向少言的少年,學習成績普通,身高長相普通,家庭條件普通,走進校門,就像一滴水匯入河里,毫不起眼。
高一那年,他喜歡上了新來的英語實習老師,他喜歡的方式也很普通,就是默默地喜歡。那是怎樣的一個學年啊,焦慮、甜蜜、沮喪、期盼、絕望,默默積累發(fā)酵的情感如同氣球不斷膨脹。石松眼睜睜看著這只氣球變大,變薄,同時身體上的變化更是讓他極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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