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那個楚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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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周濤
我想起葉文福,楚狂人葉文福,他對我初期寫作有過影響,這個影響不是寫作方式,而是作為一個人,他是我頭一次接觸到的有點名氣的詩人。
那是我還在喀什的時候,1977年左右,新疆有一個寫詩的部隊轉(zhuǎn)業(yè)軍人,老家是山東濰坊的,叫王存玉,筆名叫丹兵,他和葉文福原來是一個部隊的,他們關(guān)系熟,都是早期《解放軍文藝》的作者。
王存玉告訴我說葉文福來了,一起去見一見。我就跑去看人家了,見了以后沒說幾句話,葉文福說:“我們要去疏勒縣一趟,把你自行車給我用一下,晚上回來以后在你家吃飯。”我那是輛嶄新的高級車,葉文福沒什么商量的口氣,我說行。
后來王存玉才告訴我,我走了以后,葉文福問那是什么人,他說是大學生,葉文福說:“我瞧不起所有的大學生。”
晚上葉文福果然就和王存玉一塊到我家來了。那時候我們家就一間房,破磚頭地,一個爛燈泡吊著,鍋碗瓢盆擺了一地,連個柜子也沒有,我老婆馬文給做的飯,馬文很重視。
葉文福喝酒,吹牛,一身軍裝,滿面紅光。我們就把人家當圣人一樣對待著。他出言不遜,口氣大得驚天動地。我知道他寫過一些詩,但是有多好倒也不以為然。他名氣很大,經(jīng)常在《中國青年報》發(fā)一個版。那時候我們在這樣的報刊連上都上不去,他在全國所有的報刊幾乎都有發(fā)表。
“四人幫”時期最出名的兩個人,一個是徐剛,一個是葉文福,兩個人都腰纏幾塊鋼板,到最后都是“反動分子”。徐剛,北大畢業(yè),出身貧下中農(nóng),又是共產(chǎn)黨員、轉(zhuǎn)業(yè)軍人、青年詩人,滿腰都是鋼板,但說老實話對徐剛我從來沒有佩服過。葉文福貧下中農(nóng),窮鬼出身,共產(chǎn)黨員,軍人,青年詩人。當時人家說徐剛是五塊鋼板,據(jù)說是江青要培養(yǎng)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葉文福當時神氣活現(xiàn),氣吞山河,大有炸平廬山之勢。他說他“喝令李白改詩句”。最早是賀敬之吹的牛,賀敬之說“黃河之水手中來”,李白是天上來,葉文福說手中來也不行,葉文福說他“喝令李白改詩句,黃河之水斗中來”。我當時也是將信將疑,覺得他氣魄大,連李白都不放在眼里,哪有我活的路?
葉文福說:“我是當今楚霸王。”他喝了酒,下巴頦上都是油,在燈泡底下閃閃發(fā)光,也不擦掉,高興地說:“我給你朗誦我的詩!蔽覜]有聽到過那么好的朗誦,那種深情感動人,所有的朗誦家都沒有那樣深情。“師長敬我一杯酒,酒是紅的,在杯中微微顫抖,”他朗誦道,“最后我一口飲下這杯酒,挎起鋼槍,走向風雪彌漫的山頭!蔽疫能背下來這么幾句,印象多深!三四十年前的詩,而且他朗誦得特別投入,他能立馬表情一變,就把周圍變成那個環(huán)境,絕有表演才能。
他說:“你周濤有何德能,居然娶了將軍的女兒,還這么漂亮!蹦菚r候馬文還不是太難看,臨走的時候葉文福還要擁抱一下馬文。但是他走的時候我跟他說了一句話,這個聲音是當時對他已經(jīng)五體投地的情況下,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來的。我說:“你記住,就在今天你吃飯的這個小房子里,將來會有一個人超過你,那個人就是我!彼f:“你怎么可能?”他不相信,但是我堅信我能超過他。他只不過是我第一個遇上的對手,雖然他那時確實比我高出很多了。
我這個話說完以后,1979年他竟然把《將軍你不能這樣做》發(fā)出來了,鬧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人都會朗誦。我更絕望了,剛說完的話就讓他一棍子給打回來。但是人內(nèi)心的聲音的確是厲害,我是個不服人的人,你越厲害我越要超過你,就算你是天才我也得超過去。
十年之后,我和張承志跑到葉文福那兒去。張承志偏要去見他,我說那個鬼人有什么好見的,而且是危險人物,不好接觸。張承志非得要去,我說那就去找吧。
我們坐公共汽車到了工程兵總部,進去以后到處問,問誰誰都不愿意搭理,就像問瘟神住哪兒、閻王住哪兒一樣,最后終于問到一個破樓上,上去找,門上貼了一個白紙條子,是張爛紙,手寫的:“無陽居!蔽覕喽ㄟ@肯定就是他。
“當當當”敲門,我那時候一身軍裝,開門的是一個瘦老頭,矮小,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低聲下氣說找誰啊。我說:“找你不行。俊彼f:“我不認識你。”我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彼f:“你是誰啊?”我說:“我是誰你恐怕不應該忘了吧?”他說:“我就是認識你,你讓我想一想!彼肓税胩煲矝]想起來。我跟他說我是誰,他就撲過來,又是擁抱,又是親吻。張承志像小學生一樣站在旁邊看。我們在無陽居里坐下,聊聊天,說說近況。我說:“這個人你認不認識?”他說不認識。我說:“他是張承志!彼f:“張承志是誰?”那時張承志《北方的河》已經(jīng)發(fā)表了。葉文福關(guān)在那個鬼籠子里,張承志是很火的作家,他對這個名字很茫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說:“中午不要走,在我這里吃飯!庇幸粋崇拜他的士兵主動上門照顧他,切了一堆黃蘿卜絲,炒了菜,吃米飯,只有一個菜。
實際上就在那個時候我還是覺得葉文福是最有天才的詩人,雖然落魄了,但除了朦朧詩以外,能夠振興中國詩壇的人應該是他。
那次出來以后我和張承志兩個人就說他,我說:“這個人就是關(guān)在半山上籠子里的老虎,現(xiàn)在把籠子打開,可以震動文壇。”張承志說:“不過我觀察,很可能籠子打開以后,他已經(jīng)不可能從山上奔跑下來,而是只會原地繞圈了,在籠子里一直那么繞,廢了。”果不其然,他就是廢了,他的那個時代結(jié)束了,F(xiàn)在肯定是一個孤苦伶仃的糟老頭。偉人是時代的產(chǎn)物,一般人只是時期的產(chǎn)物或時候的產(chǎn)物而已。
后來我又見過葉文福一次,以前紅光滿面,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很魁梧壯實;這次見了覺得他就像小雞一樣。他發(fā)表《將軍你不能這樣做》批判別人,當時將軍家里的浴缸是進口的浴缸,很貴,而他認為那是一個農(nóng)民用牛耳朵里一根毛一根毛這樣集腋成裘換取外匯買來的。他很早就批判官僚太奢侈,批判了腐化,那時的腐化跟今天比起來,簡直是儉樸到極點。他不是反黨,他是看到一些共產(chǎn)黨的領導干部生活上的奢侈。他批判的譚善和是工程兵的司令,后來到新疆軍區(qū)當過政委,王小建是他的秘書。
四屆文代會以后舉辦茶話會,葉文福在那里坐著。那時候葉文福名氣大,于洋跑過來給他敬酒,于洋是老前輩,說:“我兒子可崇拜你了。”葉文福說:“你們這種人,哪里都少不了你們。”他把于洋訓斥了一頓。人家來贊揚他,他把人當面罵了一頓。
他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也比較苦,上了師范,以后當了兵。這個人有點文化,腦袋也聰明,但是農(nóng)民的底層意識影響了他。這個家伙才氣縱橫,膽子也大,當時茶話會上鄧穎超講話后,他從后臺迎上去了,沒人安排,他自己跑上去見鄧穎超,說明對老一輩革命家還是崇敬的。他說:“鄧大姐,我是葉文福!编嚪f超的反應多快,說:“你就是葉文福啊!焙退樟宋帐帧H~文福趕快補充:“我是個新兵!编嚪f超當時說了一句話:“你確實是個新兵,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的槍往哪里開!编嚪f超都知道他。
葉文福后來看了我的《山岳山岳,叢林叢林》,他就給我題在本子上。“那些不意而出的詩句,是你久養(yǎng)的兵丁!边@是葉文福的句子。
不是我超過了葉文福,是葉文福的凋落,證明了人的局限性有時候是可以致命的。此外我也很惋惜,本來他是很有才華的詩人,他可以作大詩,有那個氣度,但最終在詩的道路上中途夭折了,夭折也不能怪社會,是他自身的思考局限了他。
葉文福是我在上世紀70年代給自己樹的一個標桿,我要超過他,首先也要向他學習,學習他的某種精神狀態(tài),某種自信力和他的直率,沒有比葉文福直爽的人,但他也作秀。我們混得挺好的時候,我當時請他吃飯,他竟然腦子一轉(zhuǎn),說:“你休想讓我推薦稿子。”我確實想讓他推薦稿子。他竟然看透我,直言不諱。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我跑到《詩刊》去了,頭一次看到《詩刊》辦公樓,像看圣地一樣,走廊里站滿了人,都是天下來膜拜的香客,而且衣著打扮氣度都是上等人,我明顯感覺到自己卑微得很。進去以后人家問我找誰,我知道有一個時永福在那里,他是山西人,在“四人幫”時期也比較有名,寫了不少東西。我說我找時永福。我就去了時永福辦公室,我不認識人家,就說是葉文福介紹我來的。打葉文福的旗子,要不然人家不理你。他說:“那好,我們聊一聊!睍r永福很友好,很熱情,不讓你感到不自在。我也沒敢多占人家的時間,留個地址,就走了。
我現(xiàn)在把詩看得一文不值,詩是什么東西,就是沒有人看的東西。你說人生最后的反差有多么大!這中間也有詩歌本身的問題。真正偉大的文學少而又少呵,那是無數(shù)垃圾中的一點兒金子。
我原來把《詩刊》一本一本都存在一起,有一次搬家的時候,翻了一下,那一期《詩刊》正好有葉文福的《將軍你不能這樣做》,我專門放起來。時隔三四十年再看,仍然覺得時代精神和生活氣息不差,比今天這個親切。今天的《詩刊》不知所云,詩可能不知道走到哪去,也證明了我們和現(xiàn)在的詩隔膜有多大,不能都怪人家不好,你還得想到自己落伍?墒窃捰终f回來,我的文學鑒賞力和判斷力在提高。包括1950年代的《星星詩刊》,我也保存著幾本,相當精彩。
選自《南方周末》2013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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