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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山藥就在門外忙著。他把堆在墻根底的青草垛在草房里，然后把橫七豎八的鋤頭掛到東屋得鐵鉤上，接下來把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打掃干凈。這時候，東邊的山頭起了一抹紅，天一點點亮起來。整個水泉鎮(zhèn)逐漸有了人影、色彩、犬吠。顧家前院的雞窩里，一只蘆花公雞婉轉(zhuǎn)地啼著鳴，帶著母雞陸續(xù)走出雞窩，樣子悠閑而豪邁。高高的院墻上，麻雀嘰嘰喳喳地抖落著骨瘦如柴的小身體。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家屋頂上飄蕩起炊煙。

二門吱呀一生打開，一只眼蓬松著亂發(fā)端著尿盆出來。她是翠蓮公公生前的小妾，從《紅樓夢》中的趙姨娘身上可以看到，但凡大戶人家的小妾，很沒地位。再加上她的右眼殘疾，眼珠上長了個玻璃花，個家人都叫她一只眼。燒山藥忙著去開大門，放下沉重的門閂問：“姨太太，您可是顧家起的最早的主子。”一只眼一向感謝翠蓮護(hù)著自己，才能在丈夫死后留在顧家，雖然茍延殘喘地活著，但總算是有家的人，娘家跟著她在鎮(zhèn)子上也有些體面。一只眼把尿潑在糞堆上，對一只眼說：“唉，說起辛苦，誰也比不上翠蓮，她當(dāng)掌柜子時候，那可是整宿整宿忙乎著，如今落下了一身病�！睙�山藥說：“大家都盼望著掌柜子快些好起來�！倍�人正說著，銀葉從二門里探出半個身子說：“如今我是顧家的掌柜子，你們說些什么話，快讓長工起來。”

一只眼走開了，燒山藥大聲喊著：“起床了——”長工們拖拖拉拉地趿拉著鞋，邊提褲子，邊從房里出來，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汗腥味，讓一些做早飯的女仆們掩鼻而過。

銀葉是翠蓮的二嬸娘，顧家老二的女人，自從銀葉當(dāng)了掌柜子之后，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力，大事小事一起抓，忙得成天腳不沾地，她命人把山林中成材的樹木都賣掉，她要做一個有錢的當(dāng)家人，她要讓所有人看看她的能力不在翠蓮之下，沒想到北風(fēng)也有轉(zhuǎn)南時，當(dāng)家人自古以來都是大房里的女人，以前是翠蓮的婆婆。翠蓮的婆婆死后，是翠蓮，現(xiàn)在老天開眼，當(dāng)家人輪到了二房，自己是顧家當(dāng)家人了，這輩子總算熬到頭了，想起以前受的氣，恨不得一下連本帶利撈回來。

這天，銀葉正在用木梳子蘸著雞蛋清梳頭，一只眼進(jìn)來說：“當(dāng)家的，外面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帶著一個郎中，說曾經(jīng)翠蓮有恩于她母親，特意來為翠蓮治病的。”銀葉半天沒作聲，點火抽了一口水煙說：“常言說寧可下地獄，不入有錢人家的門，便宜沒好貨，送上門來的人不是誆騙錢財就是另有企圖，讓他們走吧，我會打發(fā)燒山藥請堡子里的好先生來為翠蓮治療的�！币恢谎酃蛟阢y葉的面前說：“當(dāng)家的，得病亂投醫(yī)，翠蓮是顧家的功臣，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半死不活躺在炕上，只等得咽氣，就是把她的病治好了，你還是當(dāng)家人，你行行好吧�！便y葉有些不高興地說：“千年田地八百主，十年田地歸原主，我要把荀子分走的水田和林地都搶回來，翠蓮的病日后再說。”二人正說著，燒山藥進(jìn)來說：“二美蓮姑奶奶來了，在正屋看大奶奶呢”。

二美蓮是翠蓮的二小姑子，母親早亡，翠蓮一手將她帶大，長嫂為母，翠蓮對二美蓮恩德厚重，二美蓮也是知好知歹的人，對翠蓮特別尊重。二美蓮是顧家二小姐，雖然嫁了二叔的徒弟，但小姐性子依舊沒改，發(fā)起火來六親不認(rèn)。除了翠蓮，顧家男女老少都懼她三分。

銀葉聽說二美蓮來了，有些憷頭，忙叫一只眼起來，披了件狐皮大衣裳來到正屋。只見二美蓮給翠蓮喂水，銀葉說：“二侄女來了，二嬸娘也沒出來迎接，慢待了�！�

二美蓮雙眼含淚說：“想想當(dāng)年嫂子當(dāng)家才有我們十旺八旺的日子，今天她病了，身邊連個郎中也沒有，如果你們覺得礙事，不妨接到我家調(diào)養(yǎng)�！�

銀葉說：“二侄女這就錯怪二嬸娘了，今天我還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伺候你嫂子，也請了個針灸先生為你嫂子治病，說良心話你嫂子這一病可把顧家坑了，她一病全家人都沒了主意�！便y葉說完幫著二美蓮把翠蓮躺下，回頭對一只眼說：“還不快吧那個丫頭和針灸先生請進(jìn)來？”一只眼說了聲阿彌陀佛，然后到二門外把那個叫水兒的丫頭叫到正屋。

銀葉抬頭看到水兒，只見這個丫頭長相秀氣，身穿布衣布卦，隱隱覺得好像在那里見到過一樣面熟。她身上散發(fā)著仿佛林中優(yōu)雅而成熟的母鹿的香氣。銀葉聽到她輕輕招呼自己：“二太太大安！”聲音像從天上飄下。她終于抬起頭，銀葉看到了她明亮的雙眸和突然泛起潮紅的雙頰，那是羞澀的征象，但那一剎水兒的兩腮艷若桃花。早春的風(fēng)，吹拂著返青的春草，吐綠的秧苗，真的桃花在枝頭上色吐丹霞。銀葉聽到她客氣的稱呼，她稱呼她“二太太”而不是“當(dāng)家的”,那中間含了一點戲謔。水兒身后的針灸先生四十出頭，雙目有神，非常面善，也是一身布衣打扮。

一只眼上了茶，銀葉問水兒：“你是那里的人，你口口聲聲說翠蓮對你有恩，到底有過什么恩情？”

水兒彎腰作揖說：“問當(dāng)家人二太太好，問各位姑娘奶奶好，我是馬林村的人，當(dāng)年我娘走親戚的時候病倒在李油坊家門口，是李家的人救了我娘一條命，現(xiàn)在聽說鎮(zhèn)長夫人患了癱疾，帶了父親舒其特意來治病。”

二美蓮說：“舉手投足看來你不是一般小人家的女孩，我嫂子以前是鎮(zhèn)長夫人，她的命很精貴，如果你真心報恩，我們少不了要答謝你，如果你是另有企圖，我二美蓮也不是吃稀飯長大的”。水兒笑了笑說：“原來是二小姐，您不必?fù)?dān)心，泰山可撼動，北斗可移，我水兒是誠心為母報恩的，先讓家父看看奶奶的病吧。”

大家閃開，舒其摸了摸翠蓮的手腕，然后翻了翻翠蓮的眼睛。對大家說：“有五成的把握治好，病人常年勞累，第三個脊椎骨變形了，再加上受了刺激患了腦中風(fēng)，我和小女水兒來配合著醫(yī)治，便有康復(fù)的可能”。銀葉說：“你不要吃江水說海話，醫(yī)治不好了我可不依。”二美蓮說：“那太好了，好多先生、郎中來了以后都不敢下手，難為您老人家這樣慷慨相助，別說有五成的把握，就是有一成的把握我們也不會放棄的�！币恢谎勖χ鵁�水為翠蓮擦洗身子，舒其用火烤了針之后，在翠蓮的人中、百會、印堂、神庭、人迎穴、膻中穴、鳩尾穴下了針，翠蓮的肌肉開始抖動，一只眼和二美蓮激動得熱淚直流。二美蓮說：“貴人難多，她一定會好的”。水兒說：“有希望康復(fù)，但是畢竟需要時間。”

銀葉貪極生妒，勉強在正屋支撐了一會子局面，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把燒山藥叫來說：“大奶奶治病需要銀錢，你雇些人再砍伐些樹木賣了。”燒山藥說：“掌柜子，成材的木料都砍掉了，這些年光砍樹不育苗，以后怕林子長不好，日后的顧家沒有了林子怕一敗涂地。”銀葉大怒，指著燒山藥的臉說：“翠蓮當(dāng)家的時候你也敢這樣說話嗎？我也不必這樣小看我，明明白白告訴你——太陽不總在一家門前紅，就是她好了腦子也不靈活，那也是我當(dāng)家，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你只管去馬圈喂馬，我再請個管事的來�！睙�山藥說：“掌柜子，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貪心不足吃月亮，不要讓顧家的百年基業(yè)敗在您手，留給后人咒罵”。銀葉沒有想到燒山藥敢和自己說這樣的惡話，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不知道當(dāng)家人的厲害，她上去就是一個嘴巴，燒山藥動也沒動，用鄙視的眼睛看著銀葉說：“我進(jìn)了顧家二十多年頭一次挨打，善惡終有報，只爭來得早與遲，我到馬圈喂馬，你還是找你的好管事的進(jìn)來吧，不過我聽說俊盤哥兒馬上就要回來了，昨天有小子們送回信兒來，你得意不了幾天了�！闭f完，燒山藥走了。銀葉跌坐在炕頭上，滿心氣憤，顯然這個當(dāng)家人不過是個虛名，連一個老奴也不把自己當(dāng)盤菜，要是俊盤一回來再把那個滿腹新思想的三莉接回來，自己還有什么好日子過。無意中他想到了一個人就是荀子，在俊盤回來之前，她必須和荀子聯(lián)手，這樣盡管是與虎謀皮，可總比一敗涂地強。銀葉到娘家一趟，派人到公會鎮(zhèn)給荀子送信去了。

還沒等到荀子到來，俊盤就回來了。他直奔翠蓮的屋子，看到頭上插滿銀針的母親，如萬箭穿心，他抓著翠蓮的手說：“娘，兒子一時糊涂，現(xiàn)在想明白了，天大的事也沒有守在母親病榻前重要，娘一天不康復(fù)，兒子一天不離開娘”。水兒過來說：“病人雖然不能行動，但是神智清醒，你不要讓病人過分激動”�？”P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子，飄然裊娜，臉頰消瘦，腮上隱約有幾顆祛斑�？”P問：“你是誰家的女孩兒?誰讓你進(jìn)來的?”水兒說：“俊盤少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也聽說你的好些事情，夫人有恩于我母親，所以我?guī)е�父親來為夫人治病�！笨”P說：“很難得世上還有這樣知恩圖報的人，我寧肯傾家蕩產(chǎn)，也要為慈母治病。”

荀子得到了銀葉送來的信兒，思量了一番，他深知銀葉的歹毒害怕中了奸計。他和妻子商議一番，又命人到堡子里請教了綾子，隔了兩天才過來。他先到正屋看翠蓮，只見俊盤和一個女孩兒端尿喂湯，一只眼雖然也在跟前卻沒有答理他。荀子和俊盤寒暄幾句，來到銀葉的房里。銀葉一看荀子著急地把門帶上，然后神秘地說：“這個家要出大事了，你雖然走了，可顧家大院畢竟是你的根，顧家的山林業(yè)畢竟有你父親留下的血汗，現(xiàn)在這個天煞的顧俊盤回來了，我們?nèi)f不可讓他當(dāng)家管事�！避髯永湫σ宦曊f：“你是請我來對付俊盤的？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家人了誰也管不了誰了，再說我聽說整個林子的成材木料都讓你賣到外地了。”銀葉說：“成材木料賣了，不成材的小樹幾年后也不成了大樹了嗎？現(xiàn)在我們是阿斗有權(quán)、諸葛有能，只要你殺回顧家大院，轄制住俊盤，這家里什么都是我們的。”荀子說：“不是我小看你，愛叫的貓捉不住老鼠，好吹的人辦不成事，換了翠蓮嫂子我相信，但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說不定還把我拉下水�！便y葉說：“愛擦粉的人臉上并不白，翠蓮不是有美蓮幫著才樹立起自己的威望嗎？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我們有你妹妹綾子撐腰，還怕什么？”荀子本來是個得隴望蜀的人，如今聽了銀葉的一番挑撥，馬上來了神氣，他心思著先鬧倒俊盤再收拾銀葉，顧家就歸他了。于是喜上心頭問銀葉：“你讓我怎么做？”銀葉說：“我就說翠蓮病了，家里沒有人打理，要你進(jìn)來幫忙。”

銀葉把俊盤叫到屋里說：“好孫兒，二奶奶也沒辦法了，想讓你荀子叔叔進(jìn)來幫忙打理家務(wù)，雖然他因為分家和我們鬧得很僵，可是他畢竟是自己人，在這關(guān)鍵時刻一定要化干戈為玉帛�！笨”P說：“家里的事情只管二奶奶做主，我只伺候好我母親就行了�！便y葉又問：“三莉真的不回顧家來了嗎？到底是你媳婦，服個軟讓她回來吧�！笨”P說：“她有她的理想，是她執(zhí)意要離開顧家的，隨她去吧�！便y葉聽了心頭一陣竊喜，少了王三莉就少了很多麻煩，相當(dāng)于這盤棋已經(jīng)贏了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