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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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jīng)掛掉電話了。她的淚嘩得下來了,她知道他現(xiàn)在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試圖挽回的幼稚手段,無非是想借助外援把感情恢復(fù)起來。就像兩個已經(jīng)不再相愛的戀人,愈是感覺到了感情的不再,愈是要掙扎著問對方,你還想和我做愛嗎?你已經(jīng)一點都不想和我做愛了嗎?做愛是一種具化的形式,似乎只有用這些具化了的形式才能留住那些已成逝水的感情。這是多么徒勞又是多么絕望啊。她還把聽筒舉在耳邊,一動不動地聽著里面滴滴滴滴的忙音。一片空曠凄涼的忙音,像剛被轟炸過的荒原,她一個人在荒原上舉目四望,尋找著他的影子,他那高瘦的,衰老的影子。
再到后來,他給她打來的電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最后終于沒有了,就像一片河灘終于見底了,終于露出了下面干枯的河床。半年沒有見,他好像離她已經(jīng)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好幾次路過家屬院的時候,她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看著廖秋良住的那幢樓,他現(xiàn)在每天怎么過?他還是每天黃昏都要和自己喝兩杯酒嗎?他是那么孤單,事實上,他是那么孤單,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孤單,除了她。想到這里她簡直有沖上樓去的沖動,可是她動不了,他停留在了她的心靈深處,像一座陵墓一樣莊嚴(yán)肅穆。她忍痛親手埋葬了他。
有時候在深夜里,想起他的時候,她也會嘲笑自己,說穿了不就是脫了個衣服嘛,他又沒把她怎樣,碰都沒碰她一下。她怎么就把自己搞得像個貞潔烈婦一樣,恨不得投了河抹了脖子地來證明自己的節(jié)烈。時間漸漸流走的時候,她漸漸明白了自己,她那么憎恨自己在他面前脫掉衣服,是因為她掙扎著想證明,她的母親是個妓女,可她不是。然而事實上她內(nèi)心里更加確定的卻是,她身體里流著妓女的血,她在本質(zhì)上更接近于一個妓女。只要把她逼急了,她就會迅速變成一個妓女。她具備這種潛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他讓她脫她就脫了。他大約真的是很了解她的,甚至真的算得上是她的知音。
這讓她懷念,卻也讓她害怕。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雖然再不見他,卻也不見得她有多快樂。似乎在那做給自己看的節(jié)烈面前竟是有些上當(dāng)?shù)母杏X了。白節(jié)烈了一場,也不見得因此就有人高看她。她又安慰自己,這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情。不管怎樣,她的生活在照常繼續(xù),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每天上課下課,去圖書館去食堂,她還在周末兼了兩份家教,手頭略微省下兩個錢還要趕緊寄回家里。而對廖秋良,她還在有意無意地打聽著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本能地想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
大三很快過去,轉(zhuǎn)眼已是大四,有的學(xué)生已經(jīng)開始忙著找工作,于國琴正在讀研與工作之間掙扎。讀研自然是好,可是經(jīng)濟問題怎樣解決,大學(xué)四年就這樣靠著資助活過來了,讀研三年呢,再靠什么人資助嗎?被人資助其實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這輩子也不想再受任何人資助了。還是工作吧,經(jīng)濟問題對她來說就像養(yǎng)在身上的虱子,怎么殺都?xì)⒉唤^。
剩下半年就要畢業(yè)了,在這不聯(lián)系的兩年里,廖秋良仍是每月按時給她打來三百塊錢生活費,因為缺錢,她也就厚顏無恥地繼續(xù)用著這錢,如履薄冰地心驚膽戰(zhàn)地一天一天地過下來,就等著畢業(yè)了。
這天下午,于國琴正在圖書館里查資料準(zhǔn)備畢業(yè)論文,忽然接到了廖秋良的電話。她看著這個電話有點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接起來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電話里傳出了廖秋良的聲音。他們之間已經(jīng)近兩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可是在聽到他聲音的第一個瞬間里她就一下聽出了是他,就像是,他一直一直就站在她身邊一樣,這么近這么近的聲音。她全身抖了一下,沒說話,也沒掛斷電話。她聽見他在電話里說,孩子,你還好嗎?她說了一個字,好。他說,那就好,孩子,你快畢業(yè)了吧,你能在畢業(yè)前來看看我嗎?我想在你臨走前再見你一面好不好。
電話里的聲音分明已經(jīng)近于乞求了。她的淚又一次嘩得出來了。她使勁摁住哭聲,不讓他聽出來,對著電話又說了一個字,好。掛了這個電話之后她久久地難過著,難過得令她自己都意外,她問自己,你究竟在難過什么?用了幾天時間她終于想明白了,她于心不安。終究是她欠著他,她知道她欠他太多,等到她離開這所大學(xué)之后,他們就從人群中徹底失散了,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他了,報答這樣一個孤獨的老人。她不能就這樣走掉,她不能不管他就走掉。
等到畢業(yè)論文也差不多結(jié)束了,她下定決心,去看廖秋良一次,最后一次去看看他。這個下午,她特意洗了頭發(fā)換了件干凈衣服,然后去了他家里。因為是約好的,廖秋良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她了。他穿著一件干干凈凈的白襯衫,下擺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系在褲子里。一頭白發(fā)工工整整地梳到后腦勺上,臉色和頭發(fā)是一個顏色,好像銀器上落了一層灰,沒有光澤。他站在那里拘謹(jǐn)?shù)匦χ粗,好像在迎接一個尊貴的客人。
她在沙發(fā)上剛坐下來,他就慌忙從廚房里端出了幾只盤子,這次,他又是提前做好了飯菜等著她。她想,這大約是他們最后的晚餐了,臨到別來,心里還是不由得一陣劇烈的傷感。他們面對面坐著,就像她第一次在這里吃飯一樣。這樣的舉動給她自己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之間的這四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們不過就是昨天才認(rèn)識,昨天才在一起。時間是多么容易腐朽的東西啊。她想。坐在他家中這張沙發(fā)上的時候,她會忽然覺得,好像是有生以來她一直就是坐在這里似的,根本沒有離開過。但事實上幾分鐘之內(nèi)卻足夠他們滄海桑田了。他坐在她對面有些微微的緊張,她不抬頭就感覺到了他的緊張。可是此時,她其實比他更緊張,因為她這次來是有目的的。
為了壯膽,她陪他喝了兩杯酒,身體里有了些回暖的感覺,卻也在這回暖的同時把其他記憶一同叫醒了。她想起了自己上次赤身裸體地站在他面前的情形,他大約也沒忘掉吧,那個赤裸裸的身體像燈泡一樣照著她,逼著她的眼睛,可是她的周身卻分明感到一陣比一陣陰冷。像躺在了墓園里冰涼的大理石臺階上。
她聽見他在問她,孩子,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和我說。他又說,好幾次我都站在教學(xué)樓前面的草坪上想看見你從教學(xué)樓里出來,結(jié)果一次也沒碰見。我經(jīng)常會想,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孩子。
說完這話,廖秋良便站了起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很快他又回來坐了下來,手卻向她遞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只包好的紙包,包得工工整整的,像他的頭發(fā)一樣。她不接,她怔怔地盯著這紙包,像看著一枚炸彈。她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他那只枯瘦的長滿斑點的手近于乞求地伸在她面前,像給佛像進(jìn)香一樣虔誠。他說,孩子,你拿去吧,我也幫不了你多大忙,就當(dāng)做個留念吧,快拿著,好孩子,你拿著啊。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拿去也好請同學(xué)們吃個飯,給自己買兩件上班穿的像樣衣服。孩子,快拿去啊。
他已經(jīng)近于哀求了,可她不接他的錢,因為他不知道這次她其實是來還他的。她聽著他的聲音,一邊感覺到了一種鋒利的疼痛,一邊又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她知道他也試圖在還債,他要為上一次的事情還債,可是,他又一次要給她錢,這分明就是在添加證據(jù),所有的證據(jù)真正指向的是她,證明真正債臺高筑的其實是她。四年時間里所有的回憶突然像一堆木柴一樣在她眼前燒著了,火星四濺,劈啪作響,他每給她一次錢就是往這火里添一點木柴,所以無論她愿不愿看到,這堆火其實從來就沒有熄滅過,這四年里一直一直在燃燒著。他們兩個隔著這堆火站著,默默對視著,就像兩個深宵曠野中的旅人不期而遇了。熊熊的火焰烤著她的臉烤著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嫁接了一種可怕的能量。就著這火光,她終于狠下了心,她必須必須報答他,橫豎也就這一次了。她突然抬起頭對他說,老師,你不是想看我脫掉衣服的身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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