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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梁漱溟:尋心靈之安頓與致天下之太平

文_劉晨光

我希望我的朋友,遇到有人問起:梁某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便為我回答說:“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被蛘f:“他是一個有思想,又且本著他的思想而行動的人!边@樣便恰如其分,最好不過。如其說:“他是一個思想家,同時又是一社會改造運動者!蹦潜闶鞘止ЬS了。

——《中國文化要義》自序,梁漱溟

梁漱溟先生生于1893年10月18日,他的一百二十周年華誕日剛剛過去。今天我們紀念他,最好的方式仍是認真讀解他的思想。他曾說過:“我終是一個思想的人而非行動的人;我當盡力于思想而以行動讓諸旁人!比欢,梁先生所說的“思想”絕非凌虛蹈空,總是與實際問題相關(guān)。在1965年底所作《我對人類心理認識前后轉(zhuǎn)變不同》一文中,他總結(jié)說:“我從來無意講學問,我只是愛用心思于某些問題上而已。我常常說我一生受兩大問題的支配:一個是中國問題,再一個是人生問題。我一生幾十年在這兩大問題支配下而思想而活動——這就是我整整的一生!

人生問題:尋心靈之安頓

梁漱溟祖籍廣西,自先輩即已官居北京,然其父時感國勢衰弱,倡導新學,故他不似同齡孩子一般從讀四書五經(jīng)始,而是接受西式教育長成。但以崇尚實用為主的“功利主義”并不能滿足他面臨的人生困惑,1912年,十九歲的梁漱溟曾兩度自殺。此后四年間,他完全靜下來自修思考,出佛入儒,先以佛學撰述贏得北大教席,又出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歸宗儒家,標志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把人類文化分為西方、中國、印度三種類型。西方和印度代表人類生活的兩種路徑樣法,一為“向前面要求”,一為“轉(zhuǎn)身向后去要求”,而中國則代表與其不同的另一種路徑樣法,即“對自己的意思變換、調(diào)和、持中”。此書指出,西方人的理智生活較為發(fā)達,因此可以展開征服自然和科學、民主等,然而卻逐漸暴露出種種弊端;印度的佛家則求破我執(zhí)和法執(zhí),傾向于過一種出世的宗教生活;獨有儒家能夠持守中道,它最反對基于理智考慮的“算賬的生活”,同時也最立足于過一種現(xiàn)世的生活而不贊成出世,它能夠起到慰勉人的情志需求的作用,同時又不導致淪入宗教式的“超絕”和“神秘”。

梁漱溟論述儒家生活時最強調(diào)“直覺”,它就是那“不慮而知的良知,不學而能的良能”,而“此敏銳的直覺,就是孔子所謂仁”。他認為,仁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心理狀態(tài),極有活氣而穩(wěn)靜平衡。仁,首先要“寂”,即像是很平靜而默默生息的樣子;其次要“感”,它最敏銳而易感。他還把“孔子生活之樂”歸于一“剛”字——“知命而仍舊奮發(fā),其奮發(fā)為自然的不容已,完全不管得失成敗,永遠活潑,不厭不倦,蓋悉得力于剛!贝藙偨B(tài)度正是《易經(jīng)》中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孟子所言“浩然之氣”所表征的氣象。

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生活經(jīng)驗和不斷思考,梁漱溟又寫出《中國文化要義》,這一著作更為成熟,然其內(nèi)在精神與《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貫。該書從整體上把握“老中國”的歷史文化特征,但其所論主題仍與具體個人的安身立命相關(guān)。“以我推想,孔子最初著眼的,與其說在社會秩序或社會組織,毋寧說是在個人——一個人如何完成他自己,即中國老話‘如何做人’!绷菏橛谩袄硇浴币辉~取代了“直覺”,指平靜通達、清明安和之心。要保有這理性精神,首先是“反求諸己”,其次是“盡其在我”。若從反面言之,與理性相違者有二:一是愚蔽偏執(zhí)之情;一是強暴沖動之氣。二者時常相因而至,倘若沾染一個,理性即受妨礙。

梁漱溟說:“我要做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性情不許我沒有為我生活作主的思想。”他是個怎樣思想就怎樣生活的人,思想不過為生活尋一基礎(chǔ),而生活則為思想之著落點。這體現(xiàn)了“誠”的精神。對他而言,找不到歸依處,便焦灼難安,人生各種事情變得索然無味,而一旦把心放下,便不再停留于獨思的生活,要不剛猛于行動,要不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心得傳授于他人。由此觀之,他是一個具有宗教精神的人,而這也正與他所服膺的儒家踐行精神一致。

中國問題:求天下之太平

梁漱溟先生對于中國問題的思考其來已久,但早初還只是停留在事功層面,所謂中國問題很大程度上就是富強問題。親身遭逢“人生問題”后,他看出此中之短淺,明白了如何整頓失散紊亂的人心秩序才是最為重大的中國問題。

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結(jié)尾,梁漱溟提到“今日應再創(chuàng)講學之風”,希望把儒家的生活態(tài)度普及到更多的人,因為“孔子的東西不是一種思想,而是一種生活”。他不僅如此說了,更如此做了。他不愿做堂堂北大教授,而與同仁弟子共同從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扎扎實實做一些根本的工作。他認為中國人應該學會過一種共同生活,但必須以中國人的態(tài)度來營造,鄉(xiāng)建工作的著眼點即在于此。在此基礎(chǔ)上,他寫出《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和《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類文字,為現(xiàn)實問題求答案。

《中國文化要義》是梁先生所有著作中對中國問題最有擔當者,其立足點就是“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他主要從社會結(jié)構(gòu)入手,通過與西方的比較,來揭示中國文化的特點和價值。在他看來,中西社會生活的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為:中國人特別注重家庭和家庭生活,而缺乏集團生活,并因此無從映現(xiàn)出個人問題;相反,西方人則富于集團生活而且個人地位得以顯現(xiàn),但家庭不被看重。如果說西方近代社會是個人本位的社會(英美為其典型),西方最近的趨向是社會本位的社會(蘇聯(lián)為其典型),那么,中國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所謂“倫理”,“就是要人認清楚人生相關(guān)系之理,而于彼此相關(guān)系中,互以對方為重而已”。

與西方社會是階級對立相比,中國社會還有另一個特點,就是“職業(yè)分殊”。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士農(nóng)工商四種基本職業(yè),其地位具有相當?shù)牧髯冃。這種社會結(jié)構(gòu)使中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國家,且根本不像一個國家。在中國,統(tǒng)治只是消極相安。

倫理本位和職業(yè)分殊二者關(guān)系密切,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獨具性格的中國文化。在儒家領(lǐng)導下,兩千多年間,中國人養(yǎng)成了一種風氣,或民族精神,即向上之心強和相與之情厚!凹{國家于倫理,合法律于道德,而以教化代政治”,正是中國文化所趨重之處,中國人的長處在這里,短處也在這里。

所謂“短處”是指,由于中國人理性早啟,導致中國文化早熟,過早地將注意力關(guān)注在人與人的問題上,忽略了對物的研究,進而導致了中國人在科學上沒有成就,產(chǎn)業(yè)革命也不見發(fā)生;而在對人方面,則一味地講禮讓、講相與之情、講以他人為重、注重家庭、注重倫理,而忽略了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個人不被發(fā)現(xiàn),則人己權(quán)界不分,群己權(quán)界難別,于是既無自由,也無民主。

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倫理文化使中國的政治也與別國不同,在梁漱溟看來,它有三個特征:政治之倫理化、政治之無為化和權(quán)力之一元化。這種特殊的政治,給中國社會帶來的只能是消極相安,而非積極進步;只能是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而非一次一次的革命。

認識老中國,是為了建設新中國。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并沒有提出解決現(xiàn)代中國社會政治問題的具體方案,他倡導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也沒有走通,不過他仍指出,“一旦于老中國有認識之后,則于近幾十年中國所以紛擾不休者,將必恍然有悟,灼然有見;而其今后政治上如何是路,如何不是路,亦遂有可得而言者。”

中國儒者之“擔道”精神

梁漱溟先生的一生都在人生問題和中國問題之間糾纏,在1987年為《梁漱溟問答錄》寫的序言中,他說:“算起來已為人生問題和中國問題探索并奔波了八十個年頭了!

自青少年起,他就鄙視只謀一人一家衣食的“自了漢”生活,追求“充實而有光輝的人生”。在1917年目睹南北戰(zhàn)爭之禍后,他曾寫作《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并自費印刷散發(fā),呼吁制止軍閥內(nèi)戰(zhàn)。此等氣魄雄心何其令人感動!

回憶當年“朝會”情形,他說:“每天清晨,天將明未明之時,師生共在月臺上團坐。其時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一片寂靜;唯間聞更雞喔喔作啼。身處此境,頓覺心地清明、精神振奮,且有眾睡而我獨醒之感,并由此而倍感自身于世人于社會責任之重大。大家或講話或沉思反省,盡情地利用這人生最可寶貴的一剎那,抑揚朝氣,錘煉心志!贝说热烁窬窈纹淞钊松裢!

梁漱溟對生命抱有真誠和溫貼的態(tài)度,積極樂觀地踐行自己的信念,矢志不移,至死不渝。無論是投身社會改造運動,還是在歷次政治事件中,更不用說在其著作中,他都活出了一種儒家的生命氣象。尤其可貴的是那種“擔道”精神,那種以一己之心為天下之心、以一己之命為天下之命的懷抱,這使他的人生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也使他一生的兩個問題融為一體。這本身就是中國傳統(tǒng)中“修齊治平”式生命政治邏輯的回光返照吧。

梁漱溟始終保持了中國文化的主體性,這在那個時代實在難得,也是繼續(xù)思考中國問題的后人首要繼承的態(tài)度。對我們而言,始終保持中國文明的主體性是首要的,但同時,我們需要對西方文明傳統(tǒng)具有更為全面而深刻的理解,如此才能通過重建自身而迎來中國文化的復興。

1980年,梁漱溟在接受美國學者艾愷采訪時說:“我寫的書最重要的一本叫《人心與人生》!痹摃盗合壬砟陮懗,可謂一生思想總結(jié)。艾愷問:“你算一個圣人嗎?”梁先生答:“我所懂得的,圣人不是平常人。圣人說話行事跟其他人不大兩樣,可實際上他那個生命、他那個人格,已經(jīng)完全超過普通人了!彼f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而非圣人,如果與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他遠遠地望見了,在霧中不十分清晰地望見了孔子和王陽明是怎么回事。

在一篇題為《談樂天知命》的短文中,梁漱溟先生說:“一切禍福、榮辱、得失之來完全接受,不疑訝,不駭異,不怨不尤。”“隨感而應,行乎其所當行;過而不留,止乎其所休息!边@種人生境界,是最值得我們品味和向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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