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序言：我為什么寫《最后的宣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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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鵬宇
黎家明和他的“艾滋手記”，一度是今年夏天最熱的話題之一。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一個酒后亂性的冬夜，他在一個洗頭房里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然而就是這一次，讓他感染上了致命的艾滋病毒，確診后痛苦了很久的他將自己的親歷寫成文字，在“榕樹下”網(wǎng)站連載以警示世人……這不是追求巧合的小說情節(jié)，而是擺在黎家明面前最真實也最慘痛的人生。
和家明通過很多次電話，那時他還奔波在千里之外的求藥路上。他的聲音很年輕，年輕得能毫不費力地穿透身旁汽車駛過的隆隆聲響；他很愛笑，是那種不張揚的帶著鄰居氣息親切的笑；他對什么都很敏感，每當他覺察出我正猶豫于某個詞合不合適時，便會說：“你不用顧慮，想問什么直說好了。”
就是這樣一個年輕、真實、善良的家明，當時正承受著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斥罵，“嫖客”、“該死”這些兇惡得像刀子的話讓人不寒而栗。難道人真的就不能犯錯誤？難道人犯了錯誤真就不能補救？在這樣一個滿是欲望和誘惑的年代，怎么每個人都變得如此理直氣壯道貌岸然？
后來，有關(guān)黎家明和他的“艾滋手記”已從媒體上漸次消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盛夏延續(xù)下來的四個月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榕樹下”，甚至不知道《最后的宣戰(zhàn)——一個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記》已經(jīng)登到了第幾篇。
直到兩周前，知道《讀者》轉(zhuǎn)載了7月份那篇采訪家明的文章，再次來到“榕樹下”時，BBS上已滿是那些看了《讀者》又上網(wǎng)看家明的人的留言，足有上萬條，這次沒有再看到怒斥和痛罵了，家明比那些罵他的人有毅力得多。
再看那被茵茵綠色簇擁著的《最后的宣戰(zhàn)》，剛剛登出了第二十三篇，真切平靜的敘述中，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淡淡的哀傷讓人無法釋目——這才是《最后的宣戰(zhàn)》該有的狀態(tài)：不受外界干擾，瞬間就能滲進人的心靈。
現(xiàn)在的家明，白天和千千萬萬個上班族一樣，擠著公車到單位上班，忙忙碌碌，非常敬業(yè)；夜里坐在電腦前，任思緒在指尖流暢，化為文字。只是，《最后的宣戰(zhàn)》開始幾篇很長很長，幾乎可以分幾次發(fā)表，后來的則越來越慢，有時篇幅還很短——這是他健康惡化的信號。家明說，他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身體的不適了，但是他不能停，因為不知道有多少病友將“黎家明”當成他們的支柱，他們會每天定期上網(wǎng)，搜索他的消息，見到文章在繼續(xù)，就覺得很高興，因為“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
12月1日是國際艾滋病日，家明說他想寫點什么，給他自己，也給他的幾十萬病友，因為自己的生命燭火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燃盡。
可是，就算有一天，家明真的不在了，這些文字也將成為他生命的延續(xù)，去迎接著一個黑暗散盡的，黎明。
■文/本報記者曾鵬宇
Help我們攜手就能做到！
——一個艾滋病患者寫在2001年12月1日艾滋病日
■黎家明
■我為什么寫《最后的宣戰(zhàn)》
我是一個艾滋病感染者，從今年7月開始在《榕樹下》網(wǎng)站發(fā)表我的文字《最后的宣戰(zhàn)》，至今已經(jīng)有4個月了。我在寫《最后的宣戰(zhàn)》的時候，開始失眠，原已平靜的心再次重回可怕的魔境。我想讓看見我的文字的人：能夠真正了解艾滋病，盡可能少的人重蹈覆轍；能夠了解我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給像我一樣的弱勢人群更多的理解和鼓勵。如果有人可以在即將迷失自己的那一刻，能想到我這樣一個人經(jīng)歷的悲慘故事，而放棄那些危險的游戲，遠離艾滋病這個惡魔，我就滿足了；如果可以讓更多的人了解一些防治艾滋病的知識，從我真實的心靈歷程里，感受到生命的寶貴和脆弱，珍惜生命，我就欣慰了；如果能用公開我一條命的悲哀，換回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那我做的就是值得的。死亡只要有意義，或許可以少一些遺憾和傷痛。既然我已經(jīng)不能像我原先設想的那樣，如一個健康的人為社會創(chuàng)造些什么，那么就讓我的文字使更多的人避免這場災難吧。
我要大聲喊出來：艾滋病就在我們身邊，它真的離我們很近很近！這是求生的吶喊和對艾滋病魔最后的宣戰(zhàn)！為我們，為更多還沒真正知道這個魔鬼，但隨時可能加入我們的人！
艾滋�。ˋIDS）的傳播途徑只有三個：1.同HIV感染者發(fā)生無保護的性行為。2.接受了被HIV污染的血液。3.被HIV感染的母親傳染給未出生的嬰兒。艾滋病是一個完全可以預防的疾病。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高速通向死亡的列車上，中途還有�？空�，還有人上車。這輛列車上，還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我不愿意花時間和我的鄰座一起指天罵地，痛哭悲嚎，自憐自艾，那樣我將錯過窗外多少美麗的風景。如果我們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面對終點，絕望的應該是死亡本身！死亡絕望的時候，生命的奇跡也許就會發(fā)生。
■我的病友們
我選擇過死亡，知道在那一刻是怎樣的絕望，是怎樣無奈。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們還要違心地回避親情，還得躲避大眾的鄙夷和唾棄。我和我的朋友沒有再去轉(zhuǎn)嫁自己的痛苦和絕望，我們正在靠自己的努力，艱難的求生。我們還在工作，還在和健康的人們一樣為社會做貢獻。我們是病人，但我們不懦弱！
生病以后，我有了一個新的通訊錄，里面是除了醫(yī)生就是病友的電話號碼和Email地址，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個傷心的故事。我的通訊錄在加厚，病友也越來越多了。有朋友是快樂的事情，在絕境中有可以相互關(guān)照的朋友更是幸福的事，可是這樣一個個鮮活的年輕生命記錄在我的通訊錄里，意味著什么呢？
在我這些朋友身上，我看見了堅強，他們中有的人在網(wǎng)上耐心安慰那些懷疑自己被病毒感染的人們，用一個個年輕而飽受磨難的心，規(guī)勸人們小心，善待生命，并用自己對生命最深切的體會激勵所有身處困境的人們。有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珍惜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和價值。
我們小心地、努力地制造著屬于我們的信心和快樂，盡可能多地傳遞給每一個人，因為我們還想活著更有意義。生病以后，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家和家人，每一次的思念都灼蝕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靜，像一根鈍鈍的針慢慢地刺向我心深處。作為一個不孝的兒子，一刻也沒有忘記我的家人，每一天都在祈禱他們的快樂和平安，每一天都在體會他們在突然沒有了我以后的悲哀和痛苦。我全部的努力就是為了這樣的日子來的晚一點，晚一天也好！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生死相許？我的病友中有相愛的戀人，他們的愛人是健康的，艾滋病在他們眼中根本不能和他們偉大的愛情相提并論，死神在這里真的望而卻步了。真誠地善待自己所愛的人，勇敢面對疾病，使我的這些病友獲得了愛情，重新體會生活的完整和美好！我羨慕他們，羨慕這苦難中來之不易的愛情，也深深地祝福他們，一路走好，長久再長久！
從來沒有對社會的仇視和敵意，我的仇恨已經(jīng)全部射向了我的病魔。目前正在我的身體里瘋狂復制的病毒，無論它多么邪惡和詭秘，它必將葬身在我的身體里，我年輕的身體就是它們最后的墳墓！現(xiàn)在我是對它無能為力，但最終我是他們的終結(jié)者。我現(xiàn)在就有一個體會，越是我在乎的人，我就越怕傳染給他們，明明知道不可能傳染的途徑，自己也是小心再小心。得這種病的痛苦我體會夠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呀！
善待這個弱勢、悲慘的群體，就是善待健康的人們自己！艾滋病的流行不只是健康問題、經(jīng)濟問題，同時也是社會問題。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是疾病受害者，應該得到人道主義的理解和幫助。難道非要將病人逼到無法承受各種壓力，報復社會？
不要歧視和厭惡我們，我們已經(jīng)用我們的生命做了代價，更何況我們中有很多人是無辜的，就是為了挽留生命的一次輸血。也許我們感染的原因不同，但每個感染者都是擁有生存權(quán)利，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讓我們能夠少受疾病以外的心靈折磨，能夠擁有普通病人的待遇，能夠擁有一個體面的葬禮！
■生命的價格
我接受過《北京青年報》、《上海青年報》、美聯(lián)社、法新社記者的電話采訪。我答應接受采訪有一個原則，特別是外國記者，那就是我要求他們做到：我不要從他們的筆下，出現(xiàn)攻擊我國政府的任何言論，因為我熱愛我的祖國。這些記者是誠信的，我感謝他們。他們幾乎在采訪的最后都會問我兩個問題：一、我希望他們給我什么樣的幫助？二、我最想通過他們向世人說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給所有的病人公平，希望藥商對發(fā)展中國家盡快降價，就是給我最大的幫助！
對于艾滋病的治療，現(xiàn)在國際上認可的療法是雞尾酒療法。在中國，費用大約是人民幣7000元/月（不含住院費和檢測費用），全國大約只有一百多人在使用這樣昂貴的治療。雞尾酒療法可以降低HIV病毒數(shù)量，但是不能全部消除。巨額的治療費用令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望而卻步。
巴西曾經(jīng)是全世界艾滋病發(fā)病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多年來，巴西政府一直將防治艾滋病作為國家的重要工作，在藥品研究和生產(chǎn)上投入巨資。巴西自1993年開始自己研制防治艾滋病藥品，至今已經(jīng)擁有6家制藥廠，生產(chǎn)世界上現(xiàn)有12種防治艾滋病藥品中的7種。由于這些藥品由巴西自己研制生產(chǎn)，藥品價格在近3年內(nèi)下降了70%，并為巴西政府在防治艾滋病方面節(jié)省了大筆開支。僅2000年停止進口美國和瑞士兩家公司的艾滋病防治藥品，巴西衛(wèi)生部就節(jié)省開支39%。同時，由于自己研制和生產(chǎn)的防治艾滋病藥品的普遍使用，近4年來大約有3.8萬人免遭艾滋病病毒感染，因艾滋病住院的人數(shù)下降80%，因艾滋病死亡的人數(shù)減少了50%。巴西全國現(xiàn)有艾滋病患者54萬人，占全國成年人口的0.57%，艾滋病患病率已經(jīng)從世界第3位下降為第42位。
巴西是我們最好的榜樣。巴西有54萬艾滋病患者，我們國家有60萬，巴西人可以做到的，我們中國人也應該可以做到。我堅信，當人類生存面臨疾病威脅的緊急時刻，所謂人命關(guān)天，商業(yè)利潤和技術(shù)專利必須讓步！希望所有的治療艾滋病藥物的專利能盡量快地開禁。
所有愿意理解和幫助病人的善良的人們，讓我們一起為此不懈地努力吧！這一天的早日到來，就意味著有更多的病人有希望活下去，最終戰(zhàn)勝這個世紀瘟疫！希望我們國家的有關(guān)機構(gòu)能更加積極地為治療艾滋病的藥物在中國的降價而努力。我想這也是中國60多萬個生命共同的呼喚！
■我們的節(jié)日
如果有一天，我的手破了，我去醫(yī)院包扎，我可以坦然地對醫(yī)生說：我是HIV攜帶者，請注意消毒，而醫(yī)生和其他病人都能很平靜。如果有一天，我去理發(fā)，我對理發(fā)師說：我是HIV攜帶者，請注意消毒。而理發(fā)師和其他客人都能很平靜。那一天，就是我的節(jié)日！那一天，所有的病人都可以站在陽光下，平等地享受生活的樂趣和生命的自由，享受家人和朋友的關(guān)心和鼓勵，重新鼓起勇氣，坦然面對命運的安排。那一天，就是人類成功防治艾滋病的節(jié)日。也許我看不見、等不到那一天。但我堅信，那一天必將來臨。否則，那就是人類自己的悲哀，艾滋病魔還會猖狂下去。今天，我已經(jīng)看到希望，人們對自己生病的同胞給予了越來越多的理解和支持，相信我們的節(jié)日就會來到。
我們?nèi)祟愡�沒有辦法終結(jié)HIV這個魔鬼。如果你們身邊有人和我一樣生了這樣的病，只想你們對他們說一句寬慰的話，給一個善意的微笑，讓他們有信心面對疾病！
最近幾年，我們國家加大了在這方面的管理和防治力度。相關(guān)法規(guī)和政策出臺，全國各省都設有HIV檢測機構(gòu)。有經(jīng)過培訓的醫(yī)生負責檢測，并為病人嚴格保守秘密。我遇見的所有醫(yī)生都為我保密，他們都是友善的。沒有一個醫(yī)務工作者歧視我，相反他們給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鼓勵和情感上的理解。從他們身上，我真正看到了人性的善良和包容。我們眷戀的這個世界，很多時候真的很苦，所以有恨和遺憾。但它依然燦爛美麗，而且會越來越好，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真誠的愛……
中國首屆艾滋病性病防治大會2001年11月13日在北京舉行。這是自1985年中國首次發(fā)現(xiàn)艾滋病病例以來，由政府召開、社會各界參與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艾滋病防治會議。這次會議的主題是“預防艾滋，付諸行動”。這是中國防治艾滋病歷史上的一件大事。
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特別提到，目前我們正在應對兩個新的挑戰(zhàn)：恐怖主義和艾滋病。任何時候，我們?nèi)祟惗济媾R敵人和災難，但永遠不應該是我們?nèi)祟惐旧恚?br />
讓我們能夠團結(jié)起來，共同面對我們?nèi)祟惞餐臄橙?mdash;—艾滋病魔！我們最終一定能戰(zhàn)勝艾滋�。≈灰覀償y手就能做到！
《北京青年報》2001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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