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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北荒之亂(4)

  4
  
  蠻舞原的邊界上,來自狼騎的搶劫日見增多,我外公蠻舞王接報后生氣地說:“我們和瀛棘互為姻親,急難時我們還援助過他們糧草,此刻他怎么能屢次騷擾我邊境,難不成要逼我興兵征討不成?”
  
  古彌遠(yuǎn)反而笑顏逐開,他對蠻舞王說:“瀛棘內(nèi)亂,御下自然松弛。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貴就擺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話怎講?”蠻舞王勉強(qiáng)問道,自從大女兒死后,他越發(fā)變得畏畏縮縮,對蠻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兒子又不在身旁,誰先趕回去,誰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歷來有幼子守灶的說法,瀛臺寂是你親外甥,他來當(dāng)這個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適不過了。你此時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時?”
  
  這話傳了出去,我的帳篷里登時亂成了一團(tuán)。楚葉他們聽說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東西,他們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馬鞍上的銀飾擦得亮晃晃的,他們的臉上變得喜笑顏開。在這里雖然吃好穿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們等啊等,等到了草葉黃了,秋風(fēng)涼了,卻還是沒動靜。
  
  我外公蠻舞王猶猶豫豫,熬過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們聽到一匹快馬從北方跑來,得得的馬蹄聲橫穿過夜空下的平原。陰羽原傳來了確切的消息,我舅舅蠻舞王突然下定決心,點(diǎn)起三千兵,交給一名游擊將軍統(tǒng)領(lǐng),要送我回去?墒沁@會兒寒冬已至,路上已經(jīng)行走不便了。
  
  古彌遠(yuǎn)在沙地上排演算籌。他皺著眉頭把竹籌擺弄來擺弄去,似乎有點(diǎn)決斷不下。我們圍繞在帳篷里看著他。赤蠻在帳篷里走來走去,一邊說我無所謂,一邊把刀子拔出來又插回去,他搞得我們都緊張死了。
  
  我猜老師已經(jīng)快算到結(jié)尾了,他手里還捏著最后兩支籌,我們都等著他把它們擺放到那團(tuán)令人眼花繚亂的算籌陣中,大合薩卻突然哈哈一笑,然后起身離去,他的袍子帶起了一股風(fēng)。也許他已經(jīng)在散亂的籌子中看出了什么。不過薩滿教的星算術(shù)應(yīng)該和古彌遠(yuǎn)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對。他看出來了什么嗎?
  
  古彌遠(yuǎn)沒有把最后的籌子放下去,他用細(xì)長優(yōu)雅的指頭撫弄著它們,然后把它們收了起來,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微微一笑:“已經(jīng)遲了,事定不諧。不如不去。”
  
  賀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睜了睜左眼:“你說什么?”
  
  我失望的樣子一定很明顯,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頭:“還有機(jī)會,阿鞠尼。”


  
  “可他們怎么辦?”我用大拇指點(diǎn)了點(diǎn)身后站著的楚葉和赤蠻他們。
  
  他們失望的樣子如此明顯,連我都看得出來。我不由得替他們傷心起來。我知道老師實際上沒有算完最后的結(jié)果,雖然這表明了什么我不知道,大合薩也許知道,不過他不會告訴我們的,他是個油滑的大胖子。
  
  楚葉扶了扶額頭。她其實是蠻舞的人,卻不知道為什么把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那片被厚厚大雪覆蓋的土地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赤蠻干笑了一聲,松手放開刀柄,轟隆一聲坐了下來,就像條朝獵物撲上去的狼,最后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堆風(fēng)化已久的牛骨頭。失望的氣息彌漫在帳篷里。我?guī)缀跻贿^氣來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轉(zhuǎn)過眼珠來看我,似乎這會兒他們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們從這種深切的失望情緒中拯救出來似的。
  
  古彌遠(yuǎn)也在看著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說:“找一條理由給我。”
  
  我眨巴著眼睛想,我確實可以想出一條理由——我說:“如果注定要死的話,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區(qū)別?”
  
  “哈哈!”古彌遠(yuǎn)仰天笑了起來,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這么對他說這話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額頭上顯露出一道不明顯的皺紋,他也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確信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著我的眼睛越是高興,眉毛上顯露出來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著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說,這話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來的。
  
  “死是死不了,”古彌遠(yuǎn)眼珠子灼灼生輝地瞪著我,看得我臉蛋發(fā)燙,最后他說,“只是徒增許多麻煩許多痛苦罷了——它和你想象的不會一樣——你還是想去嗎?”
  
  我其實是很怕麻煩的,于是就想說算了,但是后來我看著我身后的人說:“你看他們多開心。”
  
  “來,”古彌遠(yuǎn)一把提起我,帶著我疾風(fēng)一樣卷出了帳篷,把他們都留在了里面:“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條什么樣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來比天上的一鉤彎月還要銳利。他說:“你想知道大合薩給我讀的是什么書嗎?那是蓮花師親自加持的貝葉石鼓書,薩滿教中奉為神圣典籍的預(yù)言書。那本書中預(yù)言北方將要出現(xiàn)一位最強(qiáng)有力的君主,大合薩認(rèn)為這個人就是你。因為書上描述他往來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還有別的,”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你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你將只能活到二十八歲,據(jù)我所知,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比書上描述出來的要可怕得多——你還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我吸了一口氣問道:“如果我成為不了這樣的人,他們就會死去嗎?”
  
  “誰?”古彌遠(yuǎn)露出白如寒月一樣的牙齒大笑,“不,他們會因為你成為那樣的人而死去。”
  
  他的話語如同一陣熱風(fēng)灌進(jìn)我的頭顱,在里面轟轟作響。我失神地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里甚至容納不下月亮的影象。他在我耳邊輕言細(xì)語:“你會失去許多東西,多得無法想象,多得無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護(hù)你自己。把心凍結(jié)起來吧,然后告訴我,你要不要做這樣的人。”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肅然而立,整理衣冠,對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這是東陸上最大的禮節(jié)。他站起身來,看著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難,也就要開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們身后的隊伍看不到尾。旌旗飄揚(yáng),馬蹄如潮。云罄來送我,她騎在小白馬上,把一塊祖母綠雕刻的豹子護(hù)身符送給了我。綠色的豹子是蠻舞的圖騰,我知道那是她滿周時蠻舞王送給她的禮物。我把它掛在了脖子上,讓它在那兒晃啊晃的。
  
  “為什么要走,你在這過得不開心嗎?”她問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個小大人一樣,挺起了胸膛跟她說。
  
  “我不想讓你走……”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會做個好女孩,我再也不打你了。只要你不走,我會一直不打你……”她的雙眼飛快地眨著,眼淚很快流了下來。
  
  我說:“等我回去了,我會有自己的奴隸,我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們。”
  
  她突然沖上來,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臉上。
  
  “我要讓你記住這一鞭子,記住我!”她喊道,然后轉(zhuǎn)身疾馳而去。
  
  我氣憤地摸著臉上腫起來的鞭痕喊了一聲。賀拔蔑老他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卻不過來幫我。
  
  古彌遠(yuǎn)也來送我。
  
  “老師,你不和我一起走?”我問他說。
  
  “當(dāng)然不,”他笑著說,“若和你一起去,不過是案板上多一塊肉罷了。”
  
  “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東西嗎?”
  
  “你什么都不會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師的笑謔讓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駕!”我賭氣地大喝了一聲,撥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當(dāng)們緊隨在我的身后。
  
  我們沒辦法像古彌遠(yuǎn)那樣穿過半冰凍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東北兜個大圈子過去,就在這最冷的天里,在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凍掉的日子里,三千人的蠻舞隊伍縮手縮腳,逶迤著向北方走去。他們可沒有大合薩的秘藥幫忙,全都被凍個半死。馬厚厚的冬毛皺縮了起來,騎者低著頭,把兩只手籠在腰里,抖抖索索地縮在馬背上。風(fēng)從前路上猛烈地吹來,簡直是寸步難行,每一腳踏下去雪都要沒到馬的膝蓋。這些艱難的路讓他們叫苦不迭。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一個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里。
  
  “翻過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蠻舞的那位游擊說。他是個面色焦黃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樣更像個牧民而不像是將軍。我始終記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薩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五年來他老了很多,指認(rèn)方向的時候似乎沒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風(fēng)大得如洪水一樣沖刷得人馬仿佛要摔倒,隊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線。游擊在馬上說:“長樂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這邊扎營休息吧。積蓄點(diǎn)力氣,明天好翻過去。”
  
  我不停能聽到水聲,但看不到水在何處,如果龍牙河就在我們腳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約十來尺深的地方才會有水吧。我站在那兒,往前往后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于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時候似乎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傻了。
  
  赤蠻騎著匹劣馬跑了上來,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樣,沒戴帽子,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了什么高興。這五年來,他已經(jīng)完全長成了一條青壯大漢,只是他的馬瘦了吧唧的,還是從瀛棘騎過來的那匹老馬,背上的毛都被磨禿了。他始終沒能騎上更好的馬,我對他有幾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guī)湍愀闫ズ民R。”我說。
  
  “不急。”赤蠻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點(diǎn)頭,他就回頭招呼了十來個人,往前沖去。
  
  突然間,風(fēng)里頭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氣息,如同貓的噴嚏般輕微。我想把他們喊回來,可是我的喊叫聲淹沒在一聲巨響里。赤蠻和那十來名輕騎已經(jīng)隨著那一聲響,連人帶馬,在雪地里一個巨大的陷阱里陷了下去。風(fēng)把騰起的雪霧卷了起來,直飛上半空,如同平地里立起一個巨大的雪柱。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如蝗羽箭登時從兩側(cè)的山坡上飛了出來,交織著鋪滿了天空。蠻舞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把手從袖筒里抽出來,就如同鐮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話的時候,老護(hù)衛(wèi)賀拔蔑老突然間睜開朦朧的睡眼,將我一把從馬上拖了下來。我的小紅馬一瞬間身上就插滿了箭支,看上去如一只豪豬。
  
  空氣里瞬時布滿了箭支穿越而過的颼颼聲、箭羽抖動時發(fā)出的嗡嗡聲,還有成群的人的慘叫聲。蠻舞的兵們反應(yīng)過來,開始向山路兩側(cè)散開,躲避亂箭,結(jié)果又踩上了撒在雪里的鐵蒺藜和路邊更多的陷阱。搭鉤四下里冒出來,往掉到陷阱里的兵丁身上搭去。還有一些長矛手提著長長的鐵矛也從路邊的雪地里冒出來,朝坑里亂搠。敵人原來就藏在離我們那么近的地方,這讓我頗為懊惱,如果是我老師在,他一定會更早發(fā)現(xiàn)風(fēng)里的味道。不過,我睜著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發(fā)現(xiàn)了埋伏,又能怎么樣呢,這三千人擁擠在狹長的山道上,轉(zhuǎn)身逃命都沒辦法做到啊。再說逃回去又能怎么樣呢?我沒想到這么快就為自己回瀛棘的決定后悔起來。
  
  我還在這么亂想,周圍的箭可一刻沒有停過飛來,要不是賀拔蔑老護(hù)著我,我大概會變得跟小紅馬一樣。他不但護(hù)著我還護(hù)著楚葉。賀拔蔑老和楚葉的馬也都被射倒了。他拉著我們蹲伏在三匹死馬之間,這樣目標(biāo)就小了很多。不多的射準(zhǔn)了的幾支箭被他輕輕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對著我的腦門,而是擦著鼻尖飛過。他實在是懶得很,一會兒張張左眼,一會兒張張右眼,對那些原本就要擦過我們身邊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蠻舞的那位游擊將軍的刀子就揮舞得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他喘著粗氣把刀子舞成一個光球,方圓一丈內(nèi)的箭都被他帶到?上狈髣,舞著舞著就突然不動了,然后就按著刀凝固在死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經(jīng)插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薩依舊騎在自己帶到蠻舞的那匹灰馬上,他的光頭在混亂的隊伍中十分醒目,這反而讓他在混戰(zhàn)中不會被誤傷。
  
  草原上的人都認(rèn)為合薩是神的代言人,傷害了合薩的罪孽是極其深重的。除非神從某個合薩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顧,否則殺死了一位合薩的人會有很可怕的后果,他的身上會長滿膿瘡,他的牛羊會七孔流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妻子也會沒有子嗣。
  
  多半沒人愿意去射一位合薩,試試這種詛咒靈驗不靈驗。不過我知道大合薩是有好多的藥能夠做到和那些詛咒一樣可怕。
  
  赤蠻這時候可沒在坑里閑著,在掉落到陷坑里的一瞬間,他大喝了一聲,雙腳從鐙里脫了出來,兩手一按馬鞍,就站在了馬背上。其他的人可沒這么幸運(yùn),都被突出來的尖木樁扎穿了,陷坑里滿是被豁開的內(nèi)臟和垂死的呻吟。那些長槍手往下亂扎的時候,赤蠻一手?jǐn)堊×怂奈甯鶚寳U,借著勁竄上了地面。他一跳出來就搶了兩把長刀,直殺到那些成排的弓箭手堆里,殺了三個來回,所經(jīng)過的地方都騰起高高的白色雪霧。
  
  賀拔蔑老已經(jīng)將那些箭拔出來看了,那些箭長有二尺八分,比尋常的箭都要長了兩分,箭頭是三棱帶刺的銅箭頭,有些箭頭的近桿處還銘了一個“七”字。那可是七曲的虎弓手特制的箭啊。
  
  “這里居然有七曲大軍?”賀拔蔑老皺著眉,咳著嗽說。說話間兩支騎兵從山上俯沖下來,將蠻舞的士兵截作兩段。他們呼嘯著沖過雪地,在蠻舞亂成一團(tuán)的士兵中穿插來去,左右亂斫,彩虹一樣的血就從這些騎兵的兩側(cè)噴上的天空。
  
  幾名沖到近前的騎兵被賀拔蔑老刺下馬來,他們的尸體重重地摔在我們面前。我在他們的肩甲上看到了一條盤蛇銅飾,不由得愣了愣,這是瀛棘騎兵吉蛇營的徽記啊。這些騎兵原來都是昆天王的手下啊。
  
  騎兵沖了下來后,箭雨便停了下來。蠻舞前軍被截,后軍在一陣沖殺之下,登時作鳥獸散。賀拔蔑老站了起來,他的年紀(jì)這么大了,這一站骨頭架子咔吧咔吧地亂響,我擔(dān)心他會提不動刀子,不過看上去他的刀輕飄飄的,似乎用起來毫不費(fèi)力。那些騎兵騎在馬上,鐵甲鏗然地沖下來,長槍重錘往下猛砸。他們也真夠笨的,賀拔蔑老那么老大個人站在那里,他們卻老砸不中。賀拔蔑老只是縮了縮身子,把刀子遞出去,他們的兵刃根本就沒有相交,那些騎兵的肋下就會猛地噴出一大股紅色的泉水。他們再往前奔上十來步,就會一頭從馬上栽下來,砸起一大團(tuán)雪霧。從摔開頭盔的一些人來看,這些騎兵的年齡還小得很,唇上的絨毛尚未褪盡呢,不是瀛棘的兵又會是哪兒的呢?


  
  赤蠻徒步奔了回來,他的身上插了四五支箭,卻渾若無事。“給我支弓。”他喊道。賀拔蔑老從死馬背后的弓囊上抽出自己的弓扔了過去,赤蠻接在手里,將身上的箭拔下來回射出去,近者無不倒下,但他個人的勇武救不了全軍,只是一漏鐘時間,前軍還剩下有約摸五、六百人一起投降了。我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被那兩支騎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
  
  為首的那位將軍打馬而出,看著我吐了口唾液,道:“嗯,就是這個小崽子嗎?”
  
  賀拔蔑老在旁邊咳嗽了一聲,說:“國大人,這是瀛棘王的公子,你得對他放尊重點(diǎn),不然我的刀就要在鞘里叫了。”
  
  他那兩條青筋嶙嶙,手腕特別粗壯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搭拉著。那位老將軍愣了一愣,他回過頭來看見是賀拔蔑老,臉上的怒氣一閃間就消失了。
  
  “是蔑老啊,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放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立刻就換了副口氣說話,他把馬韁輕輕地松開,我覺得他是為了騰出手來放在刀柄上。我沒想到他會對這么個干癟的愛瞌睡的老頭如此尊重,沒準(zhǔn)是他欠了賀拔蔑老許多銀子吧。
  
  賀拔蔑老說:“我受了瀛棘王委托,幫他照顧這個幼子,誰要想動他一根寒毛,就只有從我尸體上踏過去才行。”他這話說得大義凜然,毫不含糊。
  
  我很想提醒這個老家伙,他在蠻舞原眼睜睜看著蠻舞云罄那個小丫頭打我,拿鞭子抽我,卻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時候他怎么就想不起這話來呢。
  
  “蔑老說笑了。”那位國大人說,他的神情卻說明他一點(diǎn)沒把這話當(dāng)成玩笑。他瞇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老賀拔,然后又轉(zhuǎn)身打量起我們來。
  
  這時候大合薩也里牙火者騎著灰馬馳出,他低低地喝一聲:“國剴之,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合薩嗎?”他雖然離開瀛棘日久,但余威猶在,四周那些瀛棘的騎兵都抖了抖,低下頭去。
  
  “長樂侯以身為質(zhì),在蠻舞盤桓五年,但也還是瀛棘的王子——我在外五年,難道就不是瀛棘的大合薩了嗎?”
  
  在他面前,國剴之也只得下馬行了禮。“不敢,”他說,“大家都是瀛棘的人,我也不能妄有加害之心。只是此刻瀛棘部內(nèi)爭斗不休,外族又虎視眈眈,形勢瞬息萬變,我也是不得不小心行事啊。”
  
  “哦?”大合薩高深莫測地看著國剴之,看得他不得不低下頭去。
  
  大合薩說:“國將軍和長孫那顏近來可曾晤面?”
  
  國剴之冷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大合薩卻知道國氏和長孫氏歷來不合,國剴之既然投靠了昆天王一系,也是于此大有干系。
  
  “一個小毛孩,能做什么,把他們都帶回去好了。”
  
  他身邊一個年少的將軍卻突然開口說道,他剛才躲藏在國剴之的后影里,沒人注意到他。這么一開口,大合薩鷹一樣銳利的眼睛就轉(zhuǎn)過去盯著他道:“公子青,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別來無恙?”
  
  昆天王的二兒子瀛臺青冷笑一聲,扭過頭去也不作答。他騎在馬上,大聲喝令道:“將那些蠻舞的兵都?xì)⒘耍?rdquo;
  
  國剴之愣了一下,想要說什么,終究忍住。
  
  號令一下,那數(shù)百名蠻舞的俘虜?shù)菚r人頭落地,那些血流成彎曲的黑線,凍在大片潔白的雪地上。五百名剛才還是活生生的生命,頃刻間就躺在雪地里僵硬發(fā)黑了。他們將會在這里沉睡到明年開春,然后化為泥土。
  
  除了大合薩,我們只剩下四個人,都被帶到昆天王的新營里。在鐵勒延陀殺了我父親、奪取了大營后,昆天王的東營雖可自守,但畢竟離大營太近,他受不了那股順風(fēng)而來騷狼味,于是撤到更東邊的草原上建了一個新營,離原先的大營不到一天路程。

  
  新營盤的修建比老營要從容和講究得多了,它以大木為墻,頂端以交錯的尖頭木捆扎結(jié)實,頭部更以文火慢慢烤硬,看上去森然可怕。木墻的內(nèi)圈上都有平臺可供站人,每隔百步就有哨塔和藏兵所。墻外更有交錯埋設(shè)的尖頭木柵五六行,這樣的圍墻雖然足以對付荒原上縱橫的任何猛獸和軍隊,它比起我記憶中的瀛棘大營要更加穩(wěn)固和更加安全,卻同時又顯得更加猙獰和更加生硬。對于居住者來說,要不是害怕,又怎么能修建如此堅固的營寨呢?
  
  “你們很害怕嗎?”
  
  我問身旁的公子青。他翹了翹鼻子,對我愛理不理。我以為會很快看到那位瘦得跟蛇一樣的叔父,但昆天王并不在營地里,我們行走在空蕩蕩的營地里,四周的卡宏幾乎都是空的,不知道人都上哪兒去了。
  
  公子青偶爾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蔑視的青光和燃燒的紅光。我知道許多人恨別人可以恨成這樣,他的目光并不比我曾經(jīng)見過的更可怕。只有在大合薩面前他還是保留了一些尊敬,大合薩問他過去發(fā)生的事,他不愿意多說,只是說:“鐵狼王勾搭上舞裳妃,殺了老家伙。”
  
  “這不可能是真的。”大合薩閉著眼睛說,他一閉上眼睛,就有一種無法述說的莊嚴(yán)神氣。

  
  “如果不是,舞裳妃子為什么現(xiàn)在會和他住在一起呢?”瀛臺青惡毒地笑著說。
  
  我算了算時間,他們說的鐵狼王和舞裳妃子好上的日子,正是馳狼群到蠻舞找我的時候。我猜想是我母親求鐵狼王這么干的。一千多里外的人他們都能找到,那么此刻我就在他們眼前,豈有不被狼群找到的道理。不過公子青既然這么恨我,這個小小的估計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他。
  
  昆天王的東營地勢高拔,站在營門就可以隱約看到有熊山下的瀛棘大營地,它如同一個灰色的小印記,埋藏在一大片白色之中。白牦牛的大旗已經(jīng)不在那座營地上空飄揚(yáng)了,一面金紅色的旗幟在飄揚(yáng),那是鐵狼王的標(biāo)記。
  
  我想知道左驂,就是那匹黑色的白耳朵狼是不是也在那兒。于是我問他:“你認(rèn)識一匹叫左驂的狼嗎?”
  
  瀛臺青的臉色突然變綠了,好像嗓子里被塊大骨頭給噎住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似乎要撲上來咬我一口,末了說:“那個左驂,早晚有一天,我要親自砍下他的腦袋,剖開他的心,看看他是不是真是狼變的。”
  
  我從他的狠話里看出了很多害怕埋藏在下面。
  
  瀛臺青退出卡宏的時候?qū)ν饷娴娜苏f:“好好看管,我還沒想好怎么處置這幾個家伙,但終歸是有用的。論斤賣也能值幾頭羊的錢呢。”
  
  他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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