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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糧店已經(jīng)人心渙散,對于我的折騰,大家沒太大意見,可能覺得糧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有意見也沒意思。我很誠懇地對大家說,閑著也是閑著,咱不能把自己荒廢了,不管怎么說,紅星糧店還是個集體,大家還在一個屋檐下,是一家人。大家說是這個理兒,同意入股把小超市開起來。于是你掏五百他掏一千,啟動資金就湊上了。

為了節(jié)省成本開支,我親力親為跑貨源搞運輸,大熱的天兒,騎著破三輪,跑到批發(fā)市場,一趟趟往回拉。日頭毒熱,我的背心短褲汗透了幾重,像從水里剛撈出來還沒擰過的濕貨。我媽心疼我,說你個傻孩子,這是干嗎呀,糧店是你一個人的?家里都不舍得你掂鍋鏟拿棒槌,跑到外面受這罪?還是我爸理解我,把我媽拉到一邊說,那什么,孩子的事你別瞎摻和,他有他的理兒。

就這樣,小超市像不足月的胎兒,顫顫巍巍勉勉強強地落了地,但事實上它沒有脫離它的母體,進進出出都還是紅星糧店。這是我不變的初衷。

事實很快就證明,小超市的設想是很有前途的。那時候C城還沒有沃爾瑪、家樂福這些超級大賣場,人們對這種自助型的小便利店感到很新鮮,到糧店買米買面,順帶著就捎上些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生活日用都齊全,十分方便。糧店又找回了往昔的一點熱鬧,顧客有來有往,涓涓不斷,雖非門庭若市,但也不再門可羅雀。

趙科長把紅星糧店的材料匯報上去,我稀里糊涂就得了個“青年突擊手”的光榮稱號,而趙科長也作為優(yōu)秀的“開拓型干部”得到上面的重用,被提拔為局長助理。紅星糧店主任的位置終于塵埃落定,局里給我頒發(fā)了大紅燙金的聘任證書,并授予紅星糧店“青年標兵示范店”,大家見到我,開始叫丁主任。我覺得很滑稽。我爸和我媽高興瘋了,彈冠相慶之余,我媽不忘調(diào)侃我爸一句:“你當主任那會兒,有小五十了吧?咱兒子比你出息多了,提前二十年走完你的革命道路。”我爸嘿嘿直笑:“操,走得再快也是我兒子,有我才有他。”老頭真不含糊。

事業(yè)的輝煌對我本人沒什么影響,如果那可以稱為“輝煌”的話。但我爸我媽覺得他們的二小子既然已經(jīng)事業(yè)有成,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的愛情一直給耽擱了,但到底為什么給耽擱了,我一無所知,或者說,我其實對愛情很無知。我媽托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某廠辦幼兒園的老師,中等個頭,細白臉盤,幾粒雀斑雄踞其上,說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說不漂亮。我沒有挑揀姑娘的經(jīng)驗,相親的時候就有點局促。本來以為沒戲的,事實上我也對她沒什么感覺。但介紹人反饋說姑娘還挺樂意跟我處的,我也就答應了。至于感覺嘛,我的感覺大約是很遲鈍的,跟梅燕在一起那么久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有一點點喜歡她的,后來分開了,才知道,我很喜歡她。但那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很久很久了,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事。

我的婚禮在新世紀的第一天舉行,這一天普天同慶,酒席賊他媽難訂。還好,李濤在海南賺了一筆錢后,回C城開了間酒樓,他答應那天不營業(yè),專門為我操辦婚禮。我姐沒出席我的婚禮,她和李濤混在廣州的時候又結(jié)識了一個新加坡老華僑,就毅然蹬掉了李濤,跟老華僑回新加坡了。她給我打過國際長途,說李濤不是東西,從來就沒打算跟她結(jié)婚。我覺得我姐也不無道理,畢竟一個女人太不容易,多為自己打算打算,必須的。我這么想的時候,就想到了梅燕,我想我這么寬容,以至于像是縱容地待我姐,是否因為我一直想為梅燕做出某種情非得已的辯護?

婚姻生活波瀾不驚,或者說乏善可陳,我試圖在我老婆身上慢慢找到感覺,可是,一直到她為我生下一個八斤七兩的小子,我也沒有成功。這期間糧管局的領導曾有意調(diào)我去局里工作,我拒絕了。領導親切地說,這么好的機會,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哪。我說我知道,但我還是要留在紅星糧店。領導向后一仰,靠在真皮轉(zhuǎn)椅上,用很奇怪的眼神結(jié)束了和我的對談。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只是笑了一笑。我也笑了。我知道,原C城糧管所旗下的三十家糧店此時只剩下四家了,就是這僅存的四家店面,現(xiàn)在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我雖然用盡全力經(jīng)營著我的紅星糧店,但我不能保證下一月,下一年,它還能打開大門。奇怪,我為什么要說“我的”?我恍惚了一下,一巴掌拍在臉上,打掉一只試圖攻上我鼻尖的蒼蠅。

時間是具有加速度的,在你年輕的時候,時間總是很慢,但是當你年紀越來越大,它就變得越來越快了。這種無情的流逝往往讓你感到驚慌,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在你有了孩子以后,時間更是猖狂,小孩子是精準又粗糲的時間刻度,他們幾乎不是一點點長大的,而是倏忽之間就勢不可擋地成長起來,讓你感到了勢不可擋的衰老。

我衰老了,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擔當了七年糧店主任的重任之后。這一年,紅星糧店作為C城的最后一家國營糧店終于在越來越高亢的改革呼聲中壽終正寢。在這之前,國家正式取締了糧油關系,人們再也不需要在遷徙、升學、調(diào)動的時候,一邊罵著娘,一邊賠著笑臉跑到糧管局報到了。我以前一直以為,人們總是要吃飯的,要吃飯總是要買油買糧的,所以我很有信心,糧店的門會一直開下去?墒乾F(xiàn)在才明白,人們的確需要吃飯,的確需要買油買糧,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糧店了。

我最后一次拉下紅星糧店的卷閘門,無比沉重地把大門鑰匙交到曾經(jīng)的趙科長,現(xiàn)在是趙局長的手里。趙局長的身后站著一個穿夢特嬌T恤衫、梳小分頭的中年男人,他把一只娘們用的那種小型號的皮包夾在胳肢窩里,府綢褲子簌簌直抖。我直接懷疑他審美畸形。但審美有問題似乎并不影響他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已經(jīng)以年租十五萬的標價,標下了紅星糧店的地盤。從今往后,紅星糧店不復存在,而一個熱辣的火鍋城將就地崛起。趙局長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

我學著當年訾會計的樣,也痛快地把自己買斷了,但這一回,我只拿到四萬六。原來工齡買斷也是看行情的,這一陣行情反倒不如八年前了。不過沒什么,紅星糧店都已經(jīng)沒有了,我還有什么可計較的?李濤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酒樓里做采買。按說這是個油水很足的活兒,要不是絕對信任我,李濤是不會讓我干這個的。但是我干了一段時間之后,覺得特沒勁。我覺得出這是李濤的恩惠,不光是同學的情分。這讓我很躊躇。我姐在電話里倒勸我,你干你的,他該。我一懵,懵了之后明白了,原來如此。我操你個便宜小舅子,誰愛干誰干吧。我毅然離開了酒樓。

離開李濤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以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年紀和資歷,其實是很滯銷的。我能干的,也就是賣賣保險或者方便面之類的活兒。最后我選擇了賣方便面。因為,它是糧食。

這樣我就進入了一種很飄搖的生活狀態(tài),因為我拿多少工資,能不能保住工作,直接跟我賣掉多少包方便面掛鉤。而人們的口味總是變化無常,你不能保證他總愛吃方便面,就算他吃方便面,也不能保證他吃你這個品牌的方便面,就算他吃的是你這個品牌的方便面,也不能保證他吃的是你賣的方便面。我頭疼死了。

更讓我頭疼的是,我老婆提出跟我離婚。其實我們沒有什么具體的理由離婚,如果她敢不要臉地提出來的話,無非就是我沒錢。但當然她是個很要臉的女人,所以她就說我們夫妻感情不和。當然啦,貧賤夫妻百事哀嘛,再加上我們一直也沒培養(yǎng)出什么深厚感情,所以要合得來很難。我本人沒什么意見,唯一的意見就是處理好我兒子。說起來我不是個好爸爸,我甚至比不上丁善水做爸爸做得盡職盡責。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嘆氣。我媽就比我活躍多了,上躥下跳地給我們做思想工作,企圖在內(nèi)部解決矛盾。她是個話癆,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從王三姐守寒窯說起,扯到劉翠萍苦斗了一十六春,又說孟姜女哭倒長城,小寡婦誓死不改嫁……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我老婆終于給弄煩了,披頭散發(fā)地跳起來:“你去問問你兒子,他一個月往家里拿幾個錢?要不是我一個人撐著,這個家早散了。沒錢就沒錢吧,還裝什么窮大方,硬往鄉(xiāng)下犄角旮旯寄什么善款。好,就算我不吃不喝,我兒子也不吃不喝呀?月月要寄九百八,湊不夠還問我借,什么人這是!”我老婆啪啪啪這么一說,把我媽給說傻了。一個月九百八?你自個兒不吃不喝把錢寄給別人?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媽逼著我問。我實在是不想說,可我媽逼供的本事比中統(tǒng)特務還厲害,我只好承認,錢都寄給淮北農(nóng)村的袁世明和他老娘了。

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個膩歪的大疙瘩解不開,我一想到袁世明埋在麻包里血呼拉拉的樣子和袁家老娘的斷腸哭泣,就直打哆嗦。袁世明和他老娘回老家后,我開始給他們寄錢,我把我工資的一半拿出來寄給他們。起先我工資四百的時候,就給他們寄二百,到了工資八百的時候,就寄四百,我的工資水漲船高,寄的也就越來越多,我當糧店主任時,最高的工資拿過一千九百六。下崗之后,我就照著這個標準給自己記著賬,到月一準得寄出去。這是我欠的債啊,我跟我媽說。我的眼淚流下來,是滾燙的。

離婚之后我輕松不少,老婆還算通情達理,孩子她帶著了,每周來爺爺奶奶家過一天。至于撫養(yǎng)費,有就給,沒有,也就算了。強過你這當?shù)乃懒耍f。我當然不能讓孩子以為我死了。所以我拼命干活,掙錢,還債——給兒子的撫養(yǎng)費也是一筆債。有時候我很迷茫,我他媽怎么老是欠賬呢?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把賬都還上。這些問題都特哲學,神神叨叨的,搞得我差點都和陳群一樣要吃舒必利了。

這一年過到頭的時候,我接到了李濤的電話。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他干他的宏圖偉業(yè),我窮忙活我的債務問題,不是一個檔次的,所以也沒什么對話的平臺。但這一次他請我吃飯。

“我說哥們兒,聚聚吧!崩顫现鴿庵氐谋且簦Q齉的。

“怎么?感冒了?”我問,這么久沒見,還真有點兒小親切,畢竟是一起喝過酒打過架追過女孩子的。

“沒事兒,擤幾把鼻涕就過去了。就是……有點兒想你們!

我一聽差點沒笑岔氣:“是你嗎李濤?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啊!

“可不就兄弟我嗎,”李濤忽略了我夸張的笑聲,依舊齉著鼻子有點傷感地說,“聚聚吧,見一面少一面了。”

“不至于吧,才四十!

“至于,”李濤固執(zhí)地說,“黃土崗上無老少!鳖D了頓,又說,“昨兒,把葉薇薇送走了!

“怎么個意思?”我沒聽清,走了?出城還是出國了?

“嗐,車禍,掛了!崩顫Ц吡艘稽c聲調(diào),“就昨兒夜里的事,側(cè)面撞上來,頸椎給甩斷了!

沉默,我愣住了。

三十秒后,我抹了把臉,說:“我去找你吧!

葉薇薇的樣子我還有印象,蘋果臉,馬尾辮,天一熱挺秀的鼻梁上就沁出露水一樣的小汗珠,水嫩嫩的。她坐前排,我坐后排,她一回頭,飄起的長發(fā)就掃得我鼻窟窿直癢癢。那時候天氣真好,陽光從窗欞子灑下來,照在她的油光水滑的小辮子上,一跳一跳的……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李濤說真他媽邪性,葉薇薇出事前還給他掛過電話,前后不到一個小時。那邊剛出事,警察就把電話打到他這兒了,因為該號碼是事主撥出的最后一個電話。我知道李濤和葉薇薇這么多年一直有聯(lián)系,事實上李濤和每一個他喜歡過的女孩子都保持著聯(lián)系。葉薇薇師大畢業(yè)后就當了英語老師,分在C城一中。C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你不是有意去找某個人,繞大半個城也不一定能碰上面兒。所以我和葉薇薇雖同住C城,卻不如她和滿世界飄的李濤見面的機會多。我結(jié)婚的時候,葉薇薇來喝過喜酒,但那天人太多,我?guī)缀鯖]來得及仔細看她一眼。那個面目模糊的葉薇薇似乎在我老婆身邊短暫地駐足了一下,貌似親密地合了一張影,然后就如一滴水溶入大海似的散到密密麻麻的賓客里看不見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還是那個梳著馬尾辮、鼻尖上掛著新鮮露水的小姑娘。但是現(xiàn)在李濤突然告訴我,這個小姑娘不存在了。

“走得挺快,沒遭什么罪……嗐,一晃,都二十年了。”李濤吸溜著嘴唇,有點語無倫次,但我還是聽懂了,“說起來你不信,我就覺著那天她打電話像要交代什么,說到你,說到‘老鐵’,說到高三(二)班……”

我皺著眉聽著,心里滋味挺復雜,真的,一晃,都二十年了。

“她問你當初怎么不給她回信,我說你問他去呀,她說我不敢,怕遭人笑話,我說你怎么能不敢呢,你那時候簡直是我們心目中的公主啊,她說才不呢,要不他怎么不理我呢……你看你真他媽有福氣,咱們的小公主,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個鐘頭還念叨著你哪!崩顫駠u著,“哎我說你,當初怎么就那么不解風情?人家都把繡球拋過來了……嗐,說了也白說,我就不明白了,葉薇薇憑什么喜歡你。”

我感覺有一剎,只是短短那么一剎,我好像沒有感覺了,我看見李濤的嘴張張合合,但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么,之后我明白了,心底就若隱若現(xiàn)地浮游出一種莫名的纖細的情愫,似乎要哀婉地唱出歌來。葉薇薇,那個發(fā)辮上跳躍著陽光、宛如晨露一樣新鮮美好的女孩子,如果當時我能夠踩著前進的鼓點與她和鳴,是不是可以踏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的舞步?我忍不住又開始恍惚,陽光,馬尾,燠熱的空氣,露水一樣細密的小汗珠……李濤適時地打開了一瓶五糧液,“啪”一聲擊中了我腦袋里為非作歹的紊亂思緒。

我喝了李濤給我開的五糧液,然后掏心掏肺地跟李濤說,我當時不理葉薇薇,是因為我是個賣米的。

李濤搖了搖頭,你可以不賣米。

我噎住了。是呀,我可以離開紅星糧店的,但我為什么沒有離開呢?日恁奶奶的腳,這又是一個哲學問題。

這世界上貌似有很多條路。在啟程的時候,我們以為自己的未來充滿無限可能。但是往往在人生的岔路口,你無法做出一個滿意的選擇。你完全有權(quán)利去后悔,但是選擇的路已經(jīng)無可更改。你覺得遺憾嗎?你覺得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你可能會做出更好的選擇嗎?不不不,其實認真回望來路,你會發(fā)現(xiàn),彼時彼地,你只會選擇你的選擇。就算重來一次,如果大環(huán)境和小環(huán)境都沒有改變,人生也只能是大同小異。所以,我沒有選擇葉薇薇,梅燕也沒有選擇我。我在一個很關鍵的岔路口選擇了紅星糧店,這就意味著我以后的路都不可能與它切斷聯(lián)系。

有一天我背著一只裝滿樣品資料的大挎包,一邊走一邊低頭盤算,今天的五連包促銷最低能按什么價兒出。走路分神,是最大的忌諱,要不撞人,要不就撞車。我比較幸運,撞在一個碩大的肚子上。這個氣派的大肚子驕傲地挺立在時代精英會所的門口,估計彎腰四十五度看不到鞋面兒,確實一副很精英的樣子。我慌慌張張?zhí)ь^一看,嗐,猜我瞧見誰了?小姜!

這時候的小姜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武警戰(zhàn)士小姜了,一看就是腳踩鈔票頭頂放光的那種成功人士,尤其是小腹,當仁不讓,跟吹氣似的鼓了起來,我記得當年他可是有八塊腹肌的。我打南邊來,他往南邊去,我一個沒留神,就撞上了小姜的肚子。我交了好運,撞上這么個有油水的肚子。

小姜撞見我也覺得很意外,隨即熱情地抓住我的手,貫注全身真力拼命搖起來:“那啥,咋在這兒撞上了,我就說這么大地方咋找你呢,你自己就鉆出來了!”

小姜這次是以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老板的身份回到C城的。這些年他也沒少折騰,先是退伍回老家,安排在齒輪廠保衛(wèi)科。后來廠子倒閉,就跑出來混江湖。要說得感謝齒輪廠的破產(chǎn)清算,要不是樹倒猢猻散,他們這些“公家人”不能背水一戰(zhàn)。既是背上水了,也不顧啥頭臉了,啥賺錢倒騰啥,混唄。一不留神,混出個財大氣粗光宗耀祖。正趕上C城老城區(qū)改造,他就標了塊地。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毙〗t虛地說,“到底在這兒獻過青春灑過熱血,有感情,我還記得那會兒糧食一提價,就跑你們糧店執(zhí)行公務,你沒少帶著我吃小炒、看毛片兒,嘿嘿……怎么樣,老丁,現(xiàn)在在哪兒發(fā)財?”

小姜的話讓我百感交集,光陰如水般在記憶中重新掠過,白駒過隙,歲月有痕,我,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老丁”?唯有自嘲地笑笑,搖搖頭。

由于小姜相當自然地管我叫老丁,我也就只好管小姜叫老姜。老姜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老丁,你知道我標下的地在哪兒?紅星路!真他媽滄海桑田哪,我去那兒找過你們,沒找著,早改火鍋城了。下回你要再去,火鍋城也沒了。連著后面的飲服公司、化纖公司還有派出所那一片兒,都得推倒重建。我點點頭,說,早點推了好。自從糧店關張后,我沒去過紅星路。一是家離得遠,糧店沒了,也就沒必要大老遠往那么個不相干的地方跑;二是,確實不想去,去了沒意思,覺著像對著沒有碑牌墳塋的遺址憑吊。但老姜堅持拉著我去紅星路看看,他站在馬路牙子上挺胸凸肚地給我指點江山,說以后哪兒哪兒是連排別墅,哪兒哪兒是多層高層小高層,哪兒哪兒是小區(qū)幼兒園,哪兒哪兒又是小橋流水觀景臺……揮手有力,言語鏗鏘,頗有將軍范兒。他說得激動,我聽著也激動,當聽他說到沿馬路的這排小高層樓下要建成門面房,繁榮經(jīng)濟方便生活,最好搞一個社區(qū)便利中心時,我心頭忽然橫沖直撞地冒出個想法。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老姜,這門面房什么價。坷辖f你有興趣?我說要是價錢合適,我可以考慮,大的買不起,十幾二十平方還行,不知道能不能打折?老姜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跳樓價給你!

當時也就那么一說,樓還沒蓋起來,火鍋城還沒扒掉,誰也不知道今后是什么樣,我一如既往地賣我的方便面,但和老姜保持聯(lián)系。老姜在各地都有投資,一會兒來一會兒去,沒個準譜,如果來C城,就找我敘敘舊;如果不來找我,我也不去叨擾。也就兩年時間吧,老姜的樓拔地而起,之前他的樓盤廣告已經(jīng)在C城鋪天蓋地,大有傾城之勢,買樓的人趨之若鶩,徹夜排著長隊去搖號,聲嘶力竭地喊著“買到了就是賺到了”。我心里直犯嘀咕,那間鋪子怕是有點懸。

然而老姜沒有食言,他當真給我留著一間朝南的鋪面。

我辭掉了推銷方便面的工作,在小鋪門口擺了個攤子經(jīng)營水果蔬菜;店里則擺上貨架出售食品雜貨;收銀臺兼賣福利彩票;靠墻擺上一排大木桶,依次盛著大米、粳米、糯米、白面、元宵面、玉米面、綠豆、赤豆、燕麥、花生……

我以前賣方便面時候的大區(qū)經(jīng)理知道了我開店的事,就來和我商量能不能專門給他留一節(jié)貨架,賣他們的方便面,做做促銷。我答應了,他們就免費為我制作了一爿兩米乘三米的大型噴繪裝飾門頭,背景是超大碗的某牌方便面。

制作噴繪的廣告公司征求我的意見,問噴什么字樣,我說,就噴“紅星糧店”吧。

掛這塊招牌的時候,我覺得挺荒誕,它能說明什么嗎?也許只是我蹉跎半生的可笑指代。但是為什么,在它掛上門楣的那一刻,一種肅穆和感動從我心底升騰而起?這是多么莊嚴的儀式,使時光倒流,我恍惚回到從前。

選自《陽光》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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