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赫定的新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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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來了寒流,氣溫降得厲害。
坐在沙發(fā)上的文貞和縮著脖子,好似辦公室里的暖氣對他毫無用處。徐徐看他快把腦袋縮進肩膀里,覺得就像只把頭努力往殼里藏的王八,還是翻過身肚子朝天的那種。但這場景一點都不讓她好笑,而是極其厭惡,只想離得遠遠的。好吧,要有職業(yè)素養(yǎng),再給他一個見鬼的笑容。
她和孫鏡再次拜訪文貞和,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否讓他答應(yīng)參觀庫房。孫鏡做假頗有學(xué)者精神,嚴謹?shù)煤堋K梢愿鶕?jù)東博的官方仿品挑選頭骨當(dāng)制假的材料,但沒親自觀察過真品前,還是不敢貿(mào)然下手仿制。雖然借歐陽老先生慶壽慈善展覽的機會,可以見到真品,但一來展覽不會持續(xù)很長時間,而做假也需要一個周期,未必能在此期間完成;二來就算能完成,展覽也一定到了末期,留給他們換包的時間不夠充裕,可能會錯過最好的下手機會;三來徐徐迄今為止,都還沒把歐陽文瀾完全搞定呢。
當(dāng)然,雖然主要目的是這個,在整個談話的過程里,大部分時間是在向文貞和請教,專門的甲骨博物館該怎么辦,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又該如何經(jīng)營管理。這些顯然是未來的館長該考慮的主要內(nèi)容,文貞和談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
然而,等到兩人都覺著轎子抬得差不多了,交流過眼神,再次試探參觀的事,卻還是被擋了回來。
好吧,本來就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但還是讓人沮喪。
孫鏡喝了一肚子茶,告辭之前去上了次廁所,回來的時候文貞和唯一的下屬小陳正好從辦公室出來,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這小陳的臉色今天一直差得很,不知有什么心事,勉強沖孫鏡笑了笑?煲e身而過的時候,卻停下腳步,問:“我從晚報上看到那個新聞了,孫老師,你們是打算請文主任當(dāng)館長?”
“徐小姐好像有這個打算,我也不是很清楚。”孫鏡作了個含糊的傾向性認可,“怎么?”
“噢……沒,沒什么,有點好奇。”他又擠了個笑容給孫鏡,抱著手里的文件離開了。
也許他想換個環(huán)境?孫鏡沒有多想,反正這個所謂的私立甲骨博物館,只是座空中樓閣。
“下午你去復(fù)興路?”從東博出來后,孫鏡問徐徐。
徐徐點頭,她天天卜午都去那兒,有時老先生還會留她吃晚飯。
“他到底現(xiàn)在什么態(tài)度?”
“我提了幾次,看得出來,肯定是動心的。大概是在猶豫真辦起來事務(wù)太繁瑣。我不好那么快就說一切我包辦,等過兩天火候差不多了,我認他一個干爺爺,再提這事情,準能成。”
“輩分亂了,他能做你曾爺爺。”
“沒聽說過認干曾爺爺?shù),以后記得叫我姨哦?rdquo;徐徐笑著橫了孫鏡一眼,已經(jīng)把在文貞和那兒受的氣扔到腦后。
“阿姨。”孫鏡若無其事地說。
“嗯。”徐徐美美應(yīng)了一聲,忽然想想不對,孫鏡可是過了年就三十歲了,氣得伸出手擰他胳膊。
孫鏡把她的手捉在掌中,徐徐也不掙脫,卻用指甲狠狠刺他。
“下午我也會去一次。”孫鏡說。
“你去干嗎?”
“問些事情,我自己的事。”
“你曾祖父的事?”
孫鏡點點頭,也是我自己的。“
”我能聽不?“
”隨便。“孫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
徐徐把手抽出來.她已經(jīng)用力刺了孫鏡很久。她悻悻地瞧了眼自己的指甲,然后一把抓起孫鏡的手。
”你是死人啊,掐破了也不叫。“
”男人總是不太擅長叫的。“孫鏡說。
徐徐啐了他一口,低頭在包里翻找創(chuàng)可貼。
孫鏡看著她,輕輕笑了笑。
到歐陽家時,門恰巧開著。路邊停著一輛刷著”臨水軒“字樣的小面包車,看名字有點像餐館。司機正捧著一個很精致的青花瓷壇,遞給開門的阿寶。
”約了找老爺子的。“孫鏡對阿寶笑笑。
阿寶抱著小瓷壇,呵呵笑著,說:”對的,對的,來吧。“
他把孫鏡讓進來,想起來門沒有關(guān)上,把瓷壇往孫鏡懷里一放,自己把門關(guān)上,再將小壇子抱回去。
”好吃的東西。“他見孫鏡打量這壇子,笑得嘴角翹起來。顯然對里面裝著的東西愛吃極了。
莫非是韓國泡菜?孫鏡看見阿寶毫無心眼的憨厚模樣,有些好笑地想。
今日天氣寒冷,雖然是午后.老先生也不會像上次一樣悠閑地在葡萄架下煮水飲茶。阿寶把孫鏡引進了洋樓,樓里溫暖如春,似乎用的是地曖。這樓雖然看似故舊,實際上內(nèi)里全都重新翻修過了。
順著轉(zhuǎn)角樓梯拾級而上,旁邊有景窗,每一扇都隔成六小塊玻璃,簡單大方。外面是半推開著的木百葉窗,刷著多年前的紅漆。一樓半轉(zhuǎn)角的地方有個小平臺,平臺上有可以推門而出的陽臺。陽臺很小,通常不會有人真的站進去。但這樣一處空間.卻把外面花園的氣息接引進來,就像半山腰的亭子被稱為”吞納云氣之所“,都有著東方建筑美學(xué)的精神。雖然這總的來說,是幢歐式風(fēng)格的建筑。
二樓向南的大房間里鋪了厚厚的長絨羊毛地毽,脫了鞋踩在上面,柔軟溫暖得讓人想躺倒在里面。
徐徐也在,屋里熱得像在晚春初夏時節(jié),她只穿了件單薄的米色T恤,半低的領(lǐng)口飾了,一圈珠貝,誘惑地讓人想將眼神停留在那里。孫鏡進屋的時候,她正伸手扶著歐陽文瀾,站在一對黃花梨多寶槅前。
多寶槅上的格子有大有小,或凸或凹,錯落有薰。這種家具樣式單只中國有,專門用來陳列玩賞物品。這對多寶槅每個都有二十格,陳放著的東兩一眼看去,有幾尊小巧的青銅器皿、牙雕木雕,還有些青花或粉彩的瓷碟瓷瓶,但最多的,是用小支架斜撐著韻木匣子。
木匣的蓋子是透明玻璃,內(nèi)里有白色的襯底.盛放這些褐色、灰白色或黃白色的甲骨。
歐陽文瀾正指著其中一個匣子,對徐徐說:”這塊甲是有來歷的,說的是一次對先商諸王的祭祀。你來看這里,‘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南庚,羌甲’,這個是國維先生的解釋。但沫若先生說不對,王先生錯了,牛一羊一這個祭品,怎么放在了先王名字的中間呢,沒這個順序呀,順序解錯了,有的字也解錯了。實際上呢,是‘祖乙,祖辛,祖丁,甲,一羊,一南’,一羊一南都說的是祭品。沫若先生的這則補釋,是很有名的,這事就讓他立住了甲骨大學(xué)問家的地位,當(dāng)然,還有他對陽甲的考證
“可是這‘一南’算是什么祭品?”徐徐剛問了這句,阿寶就引了孫鏡進屋。
“送來啦,送來啦。”阿寶說。
歐陽文瀾卻沒有理阿寶.對孫鏡點頭一笑,說:“這個‘一羊一南’里的‘南’,小孫你來說說看。”
這就帶著點考教小輩的意思了。
不過孫鏡帶著先祖的記憶.再加上這十多年來自己對甲骨文的學(xué)習(xí),面對這樣的問題.就像是士生做初中生的考卷。
孫鏡走到兩人身邊.回答道:“沫若先生的解釋,南是商時的一種樂器.從字形的演變上看,似鐘似鈴。不過并沒有確實的考古實物佐證,還只能算是推想。”
歐陽文瀾微笑點頭。
“這是什么呀?”徐徐看著把瓷壇抱得緊緊的阿寶,說。
看樣子她和歐陽文瀾的關(guān)系,確實離認干爺爺?shù)某潭炔贿h了。她可不是會貿(mào)然問出這樣有失客人禮數(shù)話的人。
“你去盛三個小碟來。”歐陽文瀾對阿寶說.“你要吃的話,也盛一小碟吧。”
“好啊好啊。”阿寶像個小孩一樣雀躍著出去了。
“我這個人,愛吃的毛病老了還是一樣,等會兒你們嘗嘗看。就當(dāng)是下午茶的小點。”歐陽文瀾說。
“您的年紀,日常里還有這樣的情趣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孫鏡這話并不是恭維,快百歲的人了,要享受生活既得有條件又要有心情,幾個人能做得到。
“坐吧。”
分別落座.徐徐緊挨著歐陽文瀾.舉在孫鏡的斜對面,還細心地多拿了個靠墊.塞在歐陽文瀾的腰后。沙發(fā)上本就趴著一只虎皮條紋的肥貓.抬起頭瞧了幾眼,又重新趴了回去。歐陽文瀾輕輕撫著它的頸子,它瞇起眼睛,很是舒服的模樣。至于上次見過的那幾只貓,卻不見蹤影,不知躲在哪里玩耍。
先客套性地閑聊了幾句,還沒進入正題.阿寶就托了個木盤過來。盤上是三個極小的白瓷碟,如果不用木盤盛著.阿寶攤開他的大手.在掌上一溜也盡能放得下。小碟里裝的是褐色膏狀物,賣相不怎么樣,但看這架式,總該是很美味的食物。這估汁就是剛才臨水軒送來的瓷壇中裝著的東西了。
“嘗嘗看。”歐陽文瀾招呼他們。
孫鏡拿著小銀勺子,面前褐膏總共也就一勺多些的樣子,他淺淺盛了一些,送進嘴里。
褐膏一觸舌頭就化了開來,異常鮮美的味道從舌尖一路蔓延下去,讓孫鏡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讓這從沒有嘗到過的絕妙滋味多保留片刻。
這滋味仿佛把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調(diào)動了起來,從舌尖到中部到舌根,不同地方的品味略有不同,就像是由不同音部組成的完美和聲.讓整個人都微醺起來。
只是孫鏡這一勺盛得實在太少,滋味沒保持多久,就消散得只留下些許余韻.同時涌起的是巨大的不滿足感。他又盛了半勺,送進嘴里。
只片刻,小碟就空了,看看徐徐,甚至吃得比他更快些。
“這是什么,這么好吃?”徐徐伸出舌尖在唇上抹了一圈,問歐陽文瀾。其實她更想把小碟舔上一遍,但那未免太難看了。
“是云南的美食,用一種在當(dāng)?shù)匾埠苌僖姷囊熬髦饕牧希淞弦埠茈y找。我專門請了人搜羅食材,再找了會做的大師傅定制的。那種野菌太罕見,我一年也只能做出兩壇子來。所以呢,不要怪我給得少,太小氣啊。”
歐陽文瀾呵呵笑著,用手指把面前碟中剩下的最后一點蘸了蘸,送到肥貓的嘴前。
那貓好像從未吃過,嗅了嗅,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嘗嘗。歐陽文瀾卻不等它決定,立刻把手縮了回去,像個孩子般送進嘴里一吮。
肥貓突地站了起來,轉(zhuǎn)著腦袋盯著老人,大叫一聲,跳下沙發(fā)跑了出去。
“這貓兒好大的脾氣。”徐徐說。
歐陽文瀾中氣十足地大聲笑了起來.顯然對自己的惡作劇相當(dāng)滿意。
大概正是這樣的心態(tài),才能讓他如此健康長壽吧,孫鏡心想。
歐陽文瀾笑罷,搖了搖銅鈴,把阿寶叫進來收去碟勺,擺上茶水。不過孫鏡和徐徐一時之間都不打算喝茶,免得把那美妙滋味還留在舌尖上頭的一小截尾巴沖掉了。
歐陽文瀾卻沒有這樣的得失心,淺抿了口茶,對孫鏡說:“你今天來,還是想問懷修的事嗎?”
人活到這樣年紀,只要頭腦還清楚,那眼力見識可不是年輕人比得上的。孫鏡也不隱瞞,點頭承認。
“我看你年紀雖然小,做人是有分寸的,不會對我這個快進棺材的老頭子胡攪蠻纏。”歐陽文瀾看著孫鏡,緩緩說道,“你今天又過來問我,大概是知道了些什么吧?”
孫鏡點頭。
歐陽文瀾長長吁了口氣,身體陷進沙發(fā)里,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旁邊的兩人都知道,老人此時肯定想起了當(dāng)年的舊事——那些原本打算永遠埋在心里直到死去的秘密,誰都沒去打擾他,直到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孫鏡身上。
“那么就先聽你說說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時間那么久了,也許你能幫我回憶起一些事情來。”
孫鏡既然來到這里,就做好了和盤托出的準備。只有待人以誠,才可能得到別人的秘密,何況歐陽文瀾近百年的人生閱歷,可不是好糊弄的。就連騙取巫師頭骨的計劃里,歐陽文瀾這一環(huán)上也是陽謀,一方得名一方得利,各取所需。
“這故事還挺復(fù)雜。徐小姐你聽過就算了;可別往外傳。”
“你放心吧。”徐徐撇了撇嘴,雖然她知道這話基本上是說給歐陽文瀾聽的。
歐陽文瀾微微一笑,沒說什么。
“我要說的這些,大多數(shù)人聽了估計都不會相信。我曾祖父死得早.不知道您是否還了解我們家之后的情況。不僅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和我父親,死得也非常早……”
孫鏡用平靜的語調(diào),把自孫禹開始,連著數(shù)代人的甲骨學(xué)記憶傳承,和與之相伴的不幸事件說了出來。
徐徐原本聽過韓裳的錄音,對神秘現(xiàn)象有些心理準備,但發(fā)生在孫家四代人身上的離奇事情依然讓她大吃一驚。她望著孫鏡的目光變得有些復(fù)雜,但終究還是一言未發(fā),老老實實地當(dāng)個旁觀者。
歐陽文瀾的白眉毛也抖動了好幾次,嘆息著說:“竟然發(fā)生這樣的事,原來懷修……”
他搖搖頭,沒有接著往下說,卻問孫鏡:“聽你的意思,好像把這一切的源頭都歸到了懷修的身上。你確定在懷修之前沒發(fā)生過類似的事嗎?或者……你知道的可比我想象里多啊。”
果然還是不可能瞞過去,孫鏡在心里想著。
“您還記得韓裳吧?”孫鏡遂把韓裳在錄音中說的那些大概轉(zhuǎn)述了一遍,不過卻沒講這是得自錄音。而只說是韓裳自已告訴他的。否則牽扯到對韓裳死因的懷疑。不僅復(fù)雜化,且和今天的主題并無關(guān)系。
孫鏡盡量往簡單里說,但韓裳的錄音自述足有幾個小時,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簡化也是復(fù)雜的。等說完的時候,只覺得口干舌燥,端起裝著普洱茶的小杯一飲而盡。
歐陽文瀾長嘆一聲.說:“事情的原委居然是這樣,聽你一說,我心里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也就通了。既然這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事情告訴你。這事情還要從巫師頭骨說起,我所有捐獻給國家的古物里。就數(shù)這件最為珍貴,可實際上……”
說到這里,歐陽文瀾頓了頓.輕輕搖頭,說:“實際上這件東西,并不能算是我的。”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孫鏡正把第二杯茶吞進喉嚨,發(fā)不出聲音,徐徐卻忍不住開口問:“小是都說這件東西是您從斯文•赫定手里買下來的嗎,怎么會不是您的呢?”
“我是河南安陽人……”歐陽文瀾開始述說半個多世紀前的那些往事。
歐陽文瀾出生在安陽的大戶人家,按照解放后的成分劃分,是大地主。不單如此,家里1916年還在上海開了火柴廠,家境非常富裕。
自從安陽發(fā)現(xiàn)了甲骨之后,附近許多農(nóng)民都因為挖甲骨發(fā)了小財,有些索性轉(zhuǎn)行當(dāng)了古董販子。歐陽家當(dāng)然不會去做這些有欠體而的生意,但安陽成了甲骨文化的中心,風(fēng)氣之下,家中的一些人也對收藏甲骨有了興趣,其中最狂熱的,就是歐陽文瀾。
歐陽文瀾十幾歲的時候,就四處從農(nóng)民手里收集甲骨。要是有大收藏家或者研究甲骨的學(xué)者來安陽,只要知道了,就跑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能學(xué)到些什么東西。
從1928年開始,歷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在安陽殷墟進行官方發(fā)掘,歐陽文瀾一得空,就往發(fā)掘現(xiàn)場跑。只是他年紀還不到二十,也沒在新式的學(xué)堂里接受西式教育,所以愛搭理他的人不多。孫禹在1929年加入考古隊,是當(dāng)時隊里最年輕的隊員。大不了歐陽文瀾幾歲,在歐陽刻意接近下,兩個人的關(guān)系很快拉近了。
巫師頭骨的出土,就是在1929年。最初農(nóng)民挖到了這東西,也知道不是凡品,要了個高價?脊抨犚幻孚s去維護出土現(xiàn)場,由官方手接手下一步挖掘,一面讓孫禹去找那農(nóng)民,把他手上的東西買下來。是那人開價太高?脊抨牨旧斫(jīng)費有限,雙方?jīng)]談攏。等孫禹重新申請到經(jīng)費再回來,五十頭骨卻已經(jīng)被個外國人買走,那人就是斯文•赫定。
斯文.赫定對這件甲骨非常喜愛,說什么都不肯再轉(zhuǎn)賣給考古隊。他并不缺餞,又是洋背景,哪怕對官方的考古隊也不買賬。所以最后,考古隊只能拍了些頭骨的照片,做了個模子作研究用。
可是孫禹卻極不甘心,自己多方聯(lián)絡(luò)有實力的國內(nèi)收藏者,想要從斯文•赫定的手里把這件國寶再買回來。這其中的大力支持者,就有歐陽文瀾。孫禹和斯文•赫定通了很多次書信,一次比一次開的價格高。赫定的回信都很客氣,有時還會求教些甲骨方面的問題,但對于頭骨的轉(zhuǎn)讓,卻始終不松口。
一直到1934年,那時歐陽文瀾已經(jīng)因為大量收藏甲骨,成了個小有名氣的甲骨收藏家,住在上海。某天他收到孫禹的來信,信上說幾天后就要來上海,想見一面。
歐陽文瀾專程去火車站接孫禹,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孫禹居然已經(jīng)買下了幢不錯的房子,就是孫鏡現(xiàn)在住的那幢。歐陽文瀾心里有些奇怪,看來孫禹的經(jīng)濟情況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不過還有比洋樓更讓他吃驚的事。孫禹就在這幢樓的一問房間里,當(dāng)著他的面打開了隨身的大箱子,捧出了巫師頭骨。
歐陽文瀾驚訝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孫禹卻并沒有多少愉快的神情,反倒苦笑一聲.把自己得到這件國寶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
斯文•赫定此次來中國已經(jīng)待了七年,預(yù)計最多到明年,即1935年就會離開。而他手上的這件巫師頭骨,在甲骨界實在太有名,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帶出中國,所以只好送給了孫禹。
當(dāng)然不是白送,而是有條件的。很復(fù)雜,并且是不可思議的條件。
斯文•赫定要求孫禹參與到一項“必將對人類影響深遠”的計劃中去,在孫禹并不清晰的描述里,這個計劃給歐陽文瀾的感覺是一個半是神秘半是荒謬的怪物。與嚴謹?shù)目茖W(xué)沒有關(guān)系,反而像個有著狂熱信仰的新興宗教。
面對真實的世界,人的想象力和接受力總是顯得那么貧瘠?峙逻B這個神秘實驗的締造者弗洛伊德本人,都想象不到那扇被他開啟的門里會跑出什么樣的怪物。據(jù)歐陽文瀾當(dāng)時和孫禹談話時的感覺,孫禹對這個計劃也疑慮重重,并不太相信赫定所謂的“對人類影響深遠”云云。但作為一個甲骨學(xué)者,他深知巫師頭骨的價值,以此為代價換取國寶留在中國,他是愿意的。更何況赫定還為計劃的參與者提供一定的生活補助。
斯文•赫定想知道巫師頭骨這件數(shù)千年前的巫術(shù)法器是否會對內(nèi)心實驗起到作用,所以他把頭骨交給孫禹,是用作實驗道具的。然而就像他自己沒辦法把這件許多人盯著的國寶堂而皇之地帶出國一樣,孫禹這樣一個清貧的年輕甲骨學(xué)者也不可能有錢買下巫師頭骨。所以就需要一個明面上的出資收藏人,這個人不需要真的出錢,在某些時候.也可以把頭骨展示給親朋好友看,但大多數(shù)時候,這件實驗道具是在孫禹和其他參與者手上的。
這是個對雙方有利的條件,孫禹和其他一監(jiān)人得以藏在暗處進行實驗,而歐陽文瀾則會因為從斯文•赫定手中買下國寶而在收藏界獲得聲譽。
歐陽文瀾很想從孫禹的口中知道更詳細的情況,然而孫禹已經(jīng)在赫定的面前,以祖先的名義發(fā)下誓言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需要歐陽文瀾充當(dāng)表面上的頭骨持有人,他連這些都不會說。近五十年出生的中國人,很難理解祖先在往昔的中國人心里,有著多么崇高的位置。那曾是絕大多數(shù)國人信仰所在,從這點上說,赫定對中國相當(dāng)了解。
“七十多年了啊。”歐陽文瀾感嘆著說,“我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實驗。呵呵,七十多年前我還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誰呢。”
隨著歐陽文瀾的講述,在孫鏡和徐徐的心里,當(dāng)年斯文•赫定所作的決定,也一點點輪廓清晰。
像赫定這樣一個極具傳奇色彩的大冒險家.肯定神通廣大,要說絕沒有辦法把巫師頭骨帶出中國,孫鏡是不太相信的。只是一來這的確有些麻煩;二來真的這么做,必然對他原本良好的聲譽有嚴重影響。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個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師頭骨,恐怕主要是因為這件東西對神秘內(nèi)心實驗的作用。至于這個作用是他的推測,還是真的有所覺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來是神秘的,而代表巫術(shù)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許讓斯文•赫定覺得,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人血脈里,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師頭骨會對實驗產(chǎn)生重要作用,那么參與者就該多一些中國人,既然很難把頭骨帶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國重新建立一個實驗組,以和歐洲實驗者們略有區(qū)別、融和了甲骨巫術(shù)的新儀式進行實驗,兩組之間進行對照,這才是更科學(xué)的實驗方式。
孫鏡向來不憚以更涼薄的心思去揣測別人,所以他覺得也許在中國另組實驗別有一層用心。從他所知道的有限幾個歐洲實驗者的結(jié)果看,都造成了相當(dāng)負面的影響。如果不知道這是實驗引起的,別人還當(dāng)是偶然的不幸事件,萬一曝光,必定輿論嘩然。所以要想把實驗推進下去,擴大實驗范圍,已經(jīng)開始講求民主和人權(quán)的歐洲就不能算最合適的土壤。而中國雖然套了頂文明古國的帽子,在彼時歐洲人的心目中,還是黑暗和野蠻的偏僻地帶,和歐洲主流社會隔絕,在中國用中國人做實驗,出了什么差錯都沒有關(guān)系。
無論出于何等用心,斯文•赫定著手在中國開辟神秘內(nèi)心實驗的第二戰(zhàn)場。在這之前他必然和身在歐洲的主持者弗洛伊德交換過意見,敲定各個細節(jié),而后開始物色合適的中國實驗者。
這些參與實驗的中國人恐怕多數(shù)是為了錢,像孫禹這樣為了所謂“國寶回歸”或其他什么理由的,應(yīng)該是極少數(shù)。到底有多少人,幾個幾十個還是幾百個,誰都不知道。唯一可以推測出的,是主要的實驗者及他們的聚會地點,肯定在上海。
歐陽文瀾向?qū)O禹承諾永遠保守這個自己也僅一知半解的秘密.然后他在名義上獲得了巫師頭骨,還專門辦了一個短期的小型甲骨展.在收藏界聲名大噪,孫禹則舉家遷到上海,住進了那幢小洋樓。
在接下來的一年里,斯文•赫定數(shù)次來到上海,但他和孫禹的行蹤在歐陽文瀾看來始終顯得有些詭秘。心里有了這疙瘩,歐陽文瀾和孫禹的關(guān)系逐漸疏遠。
直到J942年,有一天他得知孫禹突然暴死,趕去參加了落葬儀式,還見到了孫禹留下的孤兒寡母。此后他對孫家偶有接濟,但終究是越來越淡,最后斷了聯(lián)系。
而巫師頭骨在孫禹死后也不知去向,以至于接下來的很多年里,如有親友想看這件甲骨,歐陽文瀾都只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不知去向?”孫鏡當(dāng)然知道后來必定還有故事,可歐陽文瀾說到這里的時候,像是有言而未盡之處。
歐陽文瀾搖搖頭.“老實說.懷修參與的這個事情,我是有些怕的。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好的一個人。突然死了,也說不出什么毛病,多半和這事情有關(guān)系,F(xiàn)在看來,他不就是因為這死的嗎?巫師頭骨沒了就沒了,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懷修前車之鑒放著呢。”
“就這么過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見到巫師頭骨,是在1969年了。”歐陽文瀾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
“有幾個人找到我,帶著巫師頭骨。他們不是把頭骨還給我,而是想把東西捐出去,捐給政府。名義上這東西還是我收藏著,所以要捐當(dāng)然得我去捐。我那時本來就不斷在捐東西,我的成分這么不好,‘文革’的時候日子很難過,多捐一點就多寬松一點。而且本來這東西就不能算足我的,捐就捐了。”
歐陽文瀾這一節(jié)說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師頭骨的過程一兩句話就帶了過去。他也知道孫鏡會有疑問。抱歉地笑笑,說:“那并不是多愉快的會面,我就不回憶了?傊且淮,我是真正知道了,這世界上的確有難以解釋的事情。至少在馬克思主義唯物世界觀里,是沒辦法解釋的。”
歐陽文瀾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些。嚴格說來,從他這兒得知的,遠遠不如韓裳在錄音里透露的內(nèi)幕多。但兩者綜合起來,卻讓孫鏡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實驗的前因后果。
巫師頭骨上,隱藏著甲骨學(xué)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韓裳的死,會不會和這有關(guān)?可是如果巫師頭骨真的能引導(dǎo)出人內(nèi)心中的神秘力量。為什么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歐陽文瀾的手里,再捐給了國家?哪怕巫師頭骨并沒有神秘力量,或者這種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極有價值的古董,這樣輕易地交還,背后必定有一個故事。
歐陽文瀾所說的不愉快回憶具體是什么,其實并不重要。或被威脅,或受折辱。他一定從來的那幾人身上。見識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擁有這種力量的人,難免會產(chǎn)生居高臨下的超人心態(tài)。從心理學(xué)上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結(jié)果,哦是的,心理學(xué),弗洛伊德……
看起來這個中國實驗組的實驗獲得了一些成果,也許比歐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歐陽文瀾遭遇的不快,意味著至少有一個人能控制降臨在自已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在弗洛伊德親主持的實驗里,那些力量卻是實驗者無可捉摸無法控制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爾頓。當(dāng)然,孫禹也是。
“其實,我應(yīng)該謝謝你。”歐陽文瀾忽然說。
“哦。為什么?”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所見過的那神秘力量來自何方。年紀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后的虛無。可是科學(xué)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里的那些希望磨滅掉。你和我說的這螳,弗洛伊德在那么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讓我試著去相信,真的有一種肉體凡軀之外的力量,也許是凌駕一切的意志,也許是……神國。在塵歸塵土歸土之后,一切還并沒有終結(jié)呢。”
“是嘛……”孫鏡回應(yīng)著,其實他并沒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離死亡還不夠近嗎?他心里想。
“這種恐懼,你大概是很難體會的。”老人還在繼續(xù)感慨著,“近二十年來,我把甲骨學(xué)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時期的各種巫術(shù)儀式上,就是這個道理。比如在商王陽甲時期,就有一種趨吉化兇的巫術(shù),需要……”
其實孫鏡的心思,還徘徊在巫師頭骨、神秘實驗和韓裳的死之間,并沒有很認真聽老人的殷商巫術(shù)研究。但歐陽文瀾像是不再愿意重回先前的話題,對自己的研究談興極濃,一路說了下去。作為客人.總不好一直分神,孫鏡把注意力扭轉(zhuǎn)過來,聽了一會兒,卻驚訝起來。
商朝是一個巫術(shù)盛行的時代,大到發(fā)動戰(zhàn)爭糧食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進行問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靈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種各樣的巫術(shù)儀式來祈求這些存在的幫助。然而因為中國1949年以來大力破除迷信,意識形態(tài)也趨于一元化。學(xué)者們在研究甲骨時,多是透過巫術(shù)記載來看商時的社會民生。對巫術(shù)儀式本身,哪怕是宗教學(xué)方面的研究池是極少的。
而歐陽文瀾在這些年里專注于此,根據(jù)大量骨版上的記載來還原商時巫術(shù),其中還涉及到一文字的重新釋義,在這個領(lǐng)域里有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見解,甚至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東西。孫鏡盡管有些地方不完全同意,但也著實對老人刮日相看。收藏家里,能扎扎實實做學(xué)問的人其實非常少,所以在學(xué)術(shù)方面,原本孫鏡是對那些收藏家們的水平頗不以為然的。
也許是巫師頭骨給歐陽文瀾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記,他的巫術(shù)研究大多也是圍繞著巫師頭骨的。歷來有哪些祭祀問卜會用到巫師頭骨,頭骨發(fā)揮的作用是什么,等等。
“這幾年來,我倒是把重心放在了商王祈壽的巫術(shù)上,人老了越來越怕死,有時候我也想,把這j程序搞清楚了,不管有沒有用自己也試試,其實也就是個心理安慰。年紀大了,這個心理安慰也是挺重要的,哈哈。”歐陽文瀾自嘲地笑笑。
“啊,我還真想見見商代的巫術(shù)是什么樣的呢。”徐徐說,“真的可以延長壽命嗎,下個月您九十五歲大壽,就在那時候搞一場吧。”
“哦?”歐陽文瀾沉吟著。
孫鏡向徐徐投去一個贊賞的目光。徐徐臉上的笑容更甜了,說:“要搞就得照著甲骨上的記載盡量復(fù)原,巫師頭骨絕對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它真有神秘的力量呢。”
“這樣啊……”歐陽文瀾?yīng)q豫著。
孫鏡摸著玉戒,臉上露出微笑。
“正好趁辦您個人甲骨展的時候,把巫師頭骨借回來,再延個三五十年壽命。”徐徐抓著歐陽文瀾的手臂,輕輕搖了搖,滿臉的關(guān)切。
“再活三五十年,這不成老怪物了,怎么可能。”歐陽文瀾哈哈大笑。
“這可難說,”孫鏡趁熱打鐵,“您知道,照太戊在位七十五年算,他至少活了百一二十歲①,商湯和陽甲也都該活到了一百歲。以那個時候的醫(yī)療水平,都能活到這歲數(shù),沒準這個祈壽,還真有門道呢。”
“爺爺?”徐徐看著歐陽文瀾,眼睛在三秒鐘里眨了兩下。
歐陽文瀾伸手捏捏徐徐的臉頰,說:“好吧,要你幫忙的時候,別叫累。”
徐徐握住歐陽干瘦的手,輕輕從自己臉上推開。
“痛呢。”她笑著說。
了解發(fā)生過的事,可以為未來的路作指引。但如果是在黑夜里行走,些許路燈的光芒,卻更顯出前路的黑暗。已經(jīng)在路上的人,注定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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