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北荒之亂(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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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已經(jīng)過了大半夜,他猛然間從熟睡中驚醒,似乎聽到外面風(fēng)聲里還混雜著火焰奔騰的聲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見深藍(lán)色的天幕如同一個深淵,星斗燦爛如冰凍的寶石,瀛棘王拄著劍立在門口的廣場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馬如一條火龍?jiān)谒磉咈v躍。
該來的事情終歸要來,誰也阻擋不住。鐵狼王可不是退縮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三哥走了過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剛剛從自己的卡宏里出來。他背朝著鐵狼王卻說:“天氣太冷,你要小心著涼。”
鐵勒延陀看不慣我父親說話的方式,他雖然心虛,還是跳騰著大聲喝問道:“好,既然如此,你要?dú)⑽覇幔?rdquo;
我父親瀛棘王極平靜地道:“我不殺你,我要?dú)⒆篁。你讓開一條路,這事我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他猛地一拍背后那匹踏火馬的屁股,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向前疾馳而去。鐵狼王愣了一愣,只覺眼前一亮,營地里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來,轉(zhuǎn)眼被熊熊大火圍在其中。原來那踏火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兩只碩大的鐵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干柴,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鐵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驂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頭做的門在來自內(nèi)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動著,只是門外面卻被一輛滿載木柴的大車堵了個嚴(yán)實(shí)。左驂被堵在里面了;鸾栾L(fēng)勢,燒得劈啪作響,連覆蓋著厚泥的屋頂都冒起了煙,可想而知燒得多么厲害。此時雖然嘈雜聲驚人,卻沒有人出來救火,其他幾名伴當(dāng)也不見蹤跡,看來瀛棘王早設(shè)下陷阱,立意要將左驂燒死在其中。
我叔父鐵狼王啞著嗓子問:“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嗎?”
“鐵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這和今晚的事沒關(guān)系。”他的臉在黑夜里如磐石般沉靜,看不清他的目光。鐵勒延陀他媽的就恨他這副模樣。他在黑夜里頭忙來忙去,一心就想著瀛棘的活路,卻將自己心中萬丈波瀾全壓了下去,這讓他不像個活人。
那天夜里,我父親瀛棘王如果是為了舞裳妃要去殺他,我叔父鐵勒畢竟做了虧心事,沒準(zhǔn)就心驚膽戰(zhàn),一心奪路而逃;但我父親卻犯了個大錯,他自以為是賣給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卻惹惱了驕傲的鐵狼王。
“放屁!回頭再和你說這事。”此時火光更大,那扇門的搖動也越發(fā)緊急,鐵狼王看事態(tài)緊急,拔腿就要朝那座著火的卡宏奔去,卻被我父親瀛棘王擋在身前。
“你讓開,”我叔父鐵狼王立住腳步,一手緩緩拔出長刀,他瞪視著兄長的目光令人膽寒,“狼在出獵的時候,絕不會丟下受傷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尸體拖回巢去。左驂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看著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眼睛里有紅紅的一點(diǎn),像是燃燒的血,“如果左驂的死能換來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頭一劍,已經(jīng)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劍鼓起的風(fēng)洶涌澎湃,仿佛怒吼的潮水要將頑固的海礁拍碎。
鐵勒一個反身,橫刀一立,正好貼著他的身子擋住那柄巨劍,兩人相互較著勁,臉貼著臉,額頭碰著額頭。刀劍撞擊發(fā)出的巨響和振動就如同浪濤激昂的天拓海峽,橫亙在他們中間。
“鐵勒,聽你三哥一句話。”我父親瀛棘王咬著牙喊道。
“我不聽!”我叔父鐵勒延陀大聲喝道,手腕上用勁,將瀛棘王崩出十來步,又朝燃燒著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驚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礪了許多年我父親不是他的對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里打了個呼哨,那匹踏火馬揚(yáng)頸奮蹄,斜刺里奔回,兩條前腿在鐵勒延陀面前眼花繚亂地飛舞,灼人的火光騰起數(shù)尺高,就連我叔父鐵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閃避。
這一閃我父親瀛棘王已經(jīng)追了上來,巨劍橫揮,平平地一記長斬,劈向我叔父鐵勒延陀的左踝。他們兩個翻翻滾滾地纏斗,就如同天地混沌未開時,兩大巨神間的搏斗。他們之間互相揮擊沉重的兵刃時心中并沒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軌跡的不同,終究將他們推到了命運(yùn)的交鋒點(diǎn)上。
我父親瀛棘王不是鐵狼王的對手,但他并不求勝,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劍漆黑如夜色,只在劍刃處可以看到兩道亮銀般跳躍的光芒。他一劍又一劍地劈掛而下,如同在鐵狼王身邊織下一張密密麻麻的羅網(wǎng),將他重重地纏繞在其間。鐵狼王越斗越是著急,越斗越是心焦:“你再不罷手,我就要動殺著了。”
我父親瀛棘王一貫沉穩(wěn)如山,能沉得住氣,絕不動搖。那天夜里,他卻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翻涌的火焰從他滾燙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殺傷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殺中,卻帶著幾分瘋狂。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為了左驂對鐵勒惱火,還是為了卡宏里的那個女人。原野上傳來嗚嗚的狼嘯聲。
“你要是不想讓我殺他,那就殺我吧。”瀛棘王在揮劍的間隙喊,左一劍右一劍,唰唰兩聲從我叔父耳旁擦過。
卡宏燒起來的火勢越來越大,猛地里轟隆一聲響,屋頂大梁掉了下去,帶著億萬火星的紅光如一條巨龍般騰上了半空,眼見屋子里的人性命千鈞一發(fā)。我叔父鐵狼王大聲咆哮,只覺得一股風(fēng)從腦門上直貫下來。他大喝一聲,飛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擰身出刀,這一刀叫為“鐮斬”——狼被逼入絕路的時候,會跳起來決死一撲——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勁,不留后招。長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樣,在空氣中帶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開天地的利芒,要劈開整座暗黑的陰羽原的混沌,要斬斷籠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間的痛苦;我父親橫劍阻擋,他舉著巨劍,似乎要保護(hù)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衛(wèi)整個部族的穩(wěn)定。這一刀和這一劍,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聽得嚓的一聲輕響,如同快船劃開水面的哨音,鐵狼王只覺得身上一輕,整個人彈起三尺多高,從那個糾葛不放的蠶繭中脫了出來。
我叔父鐵勒延陀顧不上想那么多,剛要奔過去拖開堵在門前的大車,卻聽得轟隆一聲,那扇厚門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純黑的巨狼渾身冒火,沖了出來,便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左驂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冒著煙,皮毛燒爛了不少。幸虧屋子里有個大水缸,他跳在里頭打了個滾,才沒變成烤全狼。鐵狼王見左驂自己脫困而出,便回頭看瀛棘王,只見他用劍撐著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沒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經(jīng)斬開他的胸膛,雖然血液瞬間就被極寒給凍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親舞裳妃光著腳從卡宏里奔了出來,身上只披著一件皮裘,挨得極近地低首看我父親瀛棘王。她目光里的神色讓鐵勒延陀只覺得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長嘯。大營里的人,這才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出來,帶著驚惶的神色看著眼前的一切。
講述這個故事到這里的時候,鐵勒延陀流露出了一點(diǎn)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后說的話嗎?”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想。”我堅(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補(bǔ)充了一句,“要聽真話。”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你這個娃兒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鐵狼王過去扶起自己的兄長,他的半身已經(jīng)凍得硬了,嘴里掙扎著說:“其實(shí),我未必真想殺左驂,可是看到你從卡宏里出來,我就想一定要?dú)?hellip;…一定要?dú)?hellip;…”
“我知道……”鐵狼王朝他吼著說。
我母親舞裳妃抱著他流出淚來,瀛棘王卻一眼也不看她,他繼續(xù)對鐵狼王說:“我既然死了,你可繼承瀛棘王之位。先殺我?guī)讉兒子,再殺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們手里了,這么多人,這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氣,鐵狼王看見他的眼神渙散開來,知道他就要死了,他還是掙扎著說了出來,“有熊不死。”
“你父親為了瀛棘要被我殺,也是為了瀛棘要?dú)⑽?hellip;…”講這么一段故事,似乎讓鐵狼王很累的樣子。他又停了下來,喘了幾口粗氣,“喂,小孩,你說,我們兩個人,誰做得對?”
我不愿意掃他的興,而且,我也確實(shí)分辨不清,只好低聲咕噥著說:“你和我父親……都對。”
鐵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頭,好像要把那個月夜里發(fā)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聲問我:“我鐵勒延陀辦事,才不管它誰對誰錯,只要順著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騎狼嗎?”
他猛地打了個呼哨。我聞到撲鼻而來的一股臭氣,鐵鏈子當(dāng)啷啷地響。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栓馬樁邊上了。那匹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jiān)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輕快如同一團(tuán)噩夢。猛烈地朝我們沖了過來,拉得鐵鏈子一陣嘎嘣嘎嘣地響。
“它會吃人嗎?”我怯生生地問。
“難說,”鐵勒延陀回答說,“它們能餓上七天。七天以后,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個。”他大喝了一聲,宛如狼嗥,那條大狼老老實(shí)實(shí)地趴了下來,把下巴擱在雪地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在兇狠地向上翻著。我看著巨狼那雙斜瞪著的邪惡的黃沉沉眼珠子,心里頭直發(fā)毛。它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兩個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殺死我父親的人面前做出膽小的樣子,于是咬著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還沒學(xué)會和大狼交談的方法,它微閉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樣。
“好,上來吧。”鐵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來。巨狼咆哮了起來,白沫從它的嘴里噴吐出來,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們把它惹怒了,它會掉轉(zhuǎn)頭來把我們兩個都咬死,但它實(shí)際上表露出來的是興奮,它使勁咬著嘴里的鐵鏈和嚼子,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拋著土。
“狗東西,跑吧。”鐵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這一鞭子如果抽在馬背上,會把馬脊梁抽斷,但那條金烏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彎曲起后腿,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圍移動的人影。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抓緊它那高聳的背毛,看著雪地從它的肚皮下飛快掠過。因?yàn)樗琴N著草皮飛奔的,這就讓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來是一躥一躥的,騎在它背上也就顛簸得厲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顛簸的小船,比騎馬難受多了。我抱緊狼的脖頸,感受到皮下聳動的肌肉。鐵勒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們飛奔過薄霧籠罩的原野,飛奔過厚雪覆蓋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過氣來。
“這樣讓你高興嗎?”他俯下巨大的身子問。“是的。”我叫了一聲,寒冷的風(fēng)灌進(jìn)我的嘴里,把我全身都凍硬了。
這里沒有刀鋒一樣銳利的山頭,但站在高處,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青陽人的軍隊(duì),正在垂頭喪氣地往南撤。
“青陽已經(jīng)沒落了,不然不會甘愿空手而歸的。”鐵勒延陀靜靜地說。
我們沉默地矗立在山頂上,低垂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溝壑起伏的雪原上。一個巨大而可怕的陰影。
我默默地看著那影子漸漸長長,籠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陽人,他們感受到了它的壓力,跑得更快了。
我緊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著鐵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里混雜著我父親瀛棘王的氣息,我仿佛在這對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命運(yùn)。痛苦掙扎的人,一輩子都會過得不快樂,最后甚至?xí)钌献约旱男悦6辉谝庾约焊惺艿娜,快意人生,縱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我們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經(jīng)快過了從北方呼嘯而下的風(fēng),高過了從每一片草葉上翻騰而起的白霧,茫茫的原野在我腳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氣息在我胸口翻騰。我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
我看著白雪皚皚的丘陵在腳下飛速掠過,心中已然選定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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