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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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要下雪了!
格拉的聲音銀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門口,母親在他身后歌唱,風(fēng)吹動遮在窗戶上的破羊皮,啪噠啪噠響。
“阿媽,羊皮和風(fēng)給你打拍子呢!”
在我們村子中央的小廣場上,聽見格拉說話和阿媽唱歌的女人們都會嘆一口氣,說:“真是沒心沒肝,沒臉沒皮的東西!活到這個份兒上,還能這么開心!”
格拉是一個私生子,娘兒倆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還顯得空空蕩蕩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是,這家的女主人桑丹還有些癡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來年前吧,村里的羊信打開羊圈門,看著一群羊子由頭羊帶領(lǐng)著,一一從他眼皮下面走過。這是生產(chǎn)隊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會站在羊圈門口,手把著木柵門,細(xì)心地數(shù)著羊的頭數(shù)。整個一群一百三十五頭都擠擠挨挨地從眼前過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卻還睡著一頭。羊信過去拉拉羊尾巴,卻把一張皮揭開了。羊皮底下的干草里竟甜睡著一個女人!
這個人就是現(xiàn)在沒心沒肺地歌唱著的格拉的母親。
羊倌像被火燙著一樣,念了一聲佛號跑開了。羊倌是還俗喇嘛,他的還俗是被迫的,因為寺院被“革命”的人拆毀了。革命者背書一樣說,喇嘛是寄生蟲,要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這個消息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死氣沉沉的村落。人們迅速聚集到羊圈,那個女人還在羊皮下甜甜地睡著。她的臉很臟,不,不對,不是真正讓人厭惡的臟,而是像戲中人往臉上畫的油彩一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個雪后的早晨,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溫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著,天降神靈般安詳。圍觀的人群也不再出聲。然后,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剛睜開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點騷動,就像被風(fēng)撼動的樹林一樣,隨即又靜下來。女人看見了圍著她的人群,居高臨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渾濁了。她薄薄的嘴唇動起來,自言自語嘀咕著什么,但是,沒有人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動,而嘴里并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所以,人們當(dāng)然不知道她說些什么,或者想說些什么。
娥瑪扯著大嗓門問她從哪里來,她臉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洛吾東珠也大著嗓門說,那你總該告訴我們一個名字吧?
了。想不到,就在這笑聲里,響起了一個柔婉好聽的聲音:“我叫桑丹!
婦女主任娥瑪說:“媽呀,這么好聽的聲音。”
人們說,是比你的大嗓門好聽。
娥媽哈哈一笑,說:“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給這可憐人吃點熱東西!彼謱β冻鼍枭袂榈穆逦釚|珠說:“當(dāng)然我也要弄清她的來歷!
桑丹站起來,細(xì)心地?fù)旄蓛粽丛陬^上身上的干草,雖然衣裳陳舊破敗,卻不給人權(quán)褸骯臟的感覺。
據(jù)說,當(dāng)時還俗喇嘛還贊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貴的大家閨秀哇!”
娥瑪說:“反正是你撿來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連連搖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從此,這個來歷不明的桑丹就在機(jī)村呆下來,就像從生下來就是這個村子里一個成員一樣。
后來,人們更多的發(fā)現(xiàn)就是她唱歌的聲音比說話還要好聽。村里的輕薄男人也傳說,她的身子賽過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這個有些呆癡,又有些優(yōu)雅的女人,就這樣在機(jī)村呆下來了。人們常聽她曼聲唱歌,但很少聽她成句說話。她不知跟誰生了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兒子格拉,今年十二歲了。第二個是一個女兒,生下來不到兩個月,就在吃奶睡覺時,被奶頭捂死了。女兒剛死,她還常常到河邊那小墳頭上發(fā)呆,當(dāng)夏天到來,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墳頭,她好像就把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門口,對著村里的小廣場。有人的時候,她看廣場上的人,沒人的時候,就不曉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兒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帶著她那種神秘的氣質(zhì)。
所以,母親唱歌的時候,他說了上面那些話,從那語調(diào)上誰也聽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無所事事的人們總要聚集在村中廣場上。那個時代的人們臉也常像天空一樣陰沉,F(xiàn)在越來越大的風(fēng)驅(qū)使人們四散開去,鉆進(jìn)了自家寨樓的門洞。臉是很怪的東西,晦氣的臉,小人物的臉陰沉下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有道德的人臉一沉下來,那就真是沉下來了。而在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據(jù)說都是非常重視道德的。不僅如此,他們還常常開會,準(zhǔn)備建設(shè)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僅是頭頂?shù)奶炜,身上酸痛的關(guān)節(jié)也告訴格拉這一點。十二歲的格拉站在門口,眼前機(jī)村小廣場和剛剛記事時一模一樣。廣場被一群寨樓圍繞,風(fēng)繞著廣場打旋,把絮狀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還有建設(shè)新道德用過的破的紙張從西吹到東邊,又窸窸窣窣把那些雜物推到西邊。
看到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兩邊的尖尖犬齒。大嗓門洛吾東珠說,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齒就知道他狗一樣活著。那條母狗,就知道叉開兩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還好意思大聲叫喚。
有女人開口了:生了娃娃,連要拔掉舊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窭睦镞@樣稱呼這些自以為是,為一點事就怒氣沖沖、哭天抹淚的女人們。就是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換牙的時間,松動的牙齒要用紅色絲線拴住、拔除,下牙扔在房頂,上牙丟在墻根,這樣新牙才會快快生長。格拉的母親桑丹卻不知道這些,格拉的新牙長出,給沒掉的舊牙頂在了嘴唇外邊,在那里閃閃發(fā)光,就像一對小狗的牙齒,汪汪叫的那種可愛可氣的小狗。
議論著比自己晦氣倒霉的人事是令人興奮的,女人們一時興起,有人學(xué)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聲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別是那些年輕媳婦叫得是多么歡勢。∵@是黃昏時分,她們及時拔了牙的、有父親的孩子們從山腳草地上把母牛牽出來,她們正把頭靠在母牛脹鼓鼓的肚皮上擠奶。她們的歡叫聲把沒有母牛擠奶的格拉母親桑丹從房里引出來,她身子軟軟地倚在門框上,看著那些擠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個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于是,那天黃昏中便充滿了新鮮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們都說:“那條母狗,又懷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門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氣里多了滋潤的水汽,好像雪就要下來了。他們母子倆好久沒有牛奶喝了?粗湛帐幨幍膹V場,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時候會從空中落下來。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經(jīng)寺鎮(zhèn)上換米,弄翻了車,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該是中午,卻陰暗得像黃昏,只是風(fēng)中帶有的一點濕潤和暖意,讓人感到這是春天將到的信號了。這場雪肯定是一場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長大,慢慢長成大人了。他已經(jīng)在想象自己是一個大人了。背后,火塘邊體態(tài)臃腫的母親在自言自語,她的雙手高高興興地忙活著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歡笑起來。
“格拉,我們家要來客人了!”
“今天嗎,阿媽?”
“今天,就要來了!
格拉進(jìn)屋,幫母親把火燒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個客人將來自母親那小山包一樣的肚子里,他長大了,他懂這個,F(xiàn)在屋里已經(jīng)燒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窮得什么也沒有,就讓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經(jīng)十二歲了,能夠弄回來足夠的干柴。就讓母親,這個終于有一個小男人相幫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連阿媽都說:“不再小狗一樣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寶貝。”
她放肆的親吻弄得格拉很不自在。
桑丹開始吃煨在火塘邊的一罐麥粒飯,飯里還埋了好大一塊豬肉。
“我不讓你了,兒子!
格拉端坐不動。
“我要吃得飽飽的。”
“雪要下來了!
母親的嘴被那塊肥豬肉弄得油光閃閃,“雪一下,客人就要來了,該不是個干干凈凈的雪娃娃?”
格拉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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