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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拖拉機發(fā)動起來了，昨天就已經(jīng)預(yù)告過了，拖拉機要裝上自己拉來的那個巨大的鐵鏟，一鏟子下去，夠十幾個人干上整整一天。

拖拉機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補償一下村里孩子們，讓他們坐一趟馬車的心愿都不能實現(xiàn)了。他卸了馬，把馬軛和那些復(fù)雜的絆索收好,騎著青鬃馬上山去了。這一上山，就再也沒有下山。還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上山去看他。領(lǐng)導(dǎo)說:“麻子還是下山吧，馬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了�！�

他反問:“馬怎么就沒有用處了?”

“有拖拉機了，有汽車了�！�

“那這些馬怎么辦?”算上拉過車的馬，生產(chǎn)隊一共有十多匹馬。“不是還要人放著嗎？那就是我了�！�

第一個馬車夫成了機村最后的牧馬人了。機村人對于那些馬，對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們專門劃出一片牧場，還相幫著在一處泉眼旁邊的大樹下蓋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馬人的居所了。時間加快了節(jié)奏飛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斷涌現(xiàn)。同時，牧馬人這樣的人物就帶一點悲情，隱沒于這樣的山間了。隔一段時間，麻子從山上下來，領(lǐng)一點糧，買一點鹽，看到一個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間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點笑意，細(xì)眼里閃爍著銳利的光，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當(dāng)馬車被風(fēng)吹雨淋顯出一副破敗之相的時候，他趕著他的馬群下山了。每匹馬背上都馱上了一些木料。他給馬車搭了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窩棚。

機村終于在短短時間里，把馬車和馬車夫變成了一個過去，屬于過去的形象。這個形象，不在記憶深處，馬車還停在廣場邊一個角落里，連拉過馬車的馬都在，由馬車夫自己精心地看護(hù)著。馬和馬車夫住在山上劃定的那一小塊牧場上，游走在現(xiàn)實開始消失、記憶開始生動的那個邊緣。

拖拉機的漆水還很鮮亮，那些馬就開始老去了。一匹馬到了二十歲左右，就相當(dāng)于人的六七十歲，所以馬是不如人經(jīng)老的。第一匹馬快要咽氣的時候，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馬頭旁邊，看見馬眼中映出晚霞燒紅西天，當(dāng)彤紅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時，他聽見馬的喉嚨里像馬車上的絆索斷掉一樣的聲響，然后，馬的眼睛閉上了，把滿天的星星和整個世界關(guān)在了它腦子的外邊。麻子沒有抬頭看天，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半夜里，坑挖好了，他坐下來，抽起了煙斗。盡管身邊閃爍著這明明滅滅的光芒，馬的眼睛再沒有睜開。他熄滅了煙斗，聽見在這清冷的夜里，樹上草上所起的濃重露水，正一顆顆順著那些葉脈勾畫的路線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溫暖的土里。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濕漉漉的葉片卻顫動著微微的光亮。卜

他又抽了一斗煙，然后，起身把馬尸掀進(jìn)了深坑，天亮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霧散盡，紅日破空而出，那些佇立在寒夜中的馬又開始走動,掀動著鼻翼發(fā)出輕輕的嘶鳴。

麻子下山去向生產(chǎn)隊報告這匹馬的死訊。

“你用什么證明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

“埋了？馬是集體財產(chǎn)，你憑什么隨便處置？皮子、肉都可以變成錢!”

他當(dāng)然不能說是憑一個騎手、一個車夫?qū)︸R的疼愛。他卻因此受了這么深重的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說，就轉(zhuǎn)身上山去了。其實，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要先報告了再埋掉，但領(lǐng)導(dǎo)不會直接把這意思說出來,領(lǐng)導(dǎo)也是機村人，不會真拿一匹死馬的皮子去賣幾個小錢。但領(lǐng)導(dǎo)不說幾句狠話，人家都不會以為他像個領(lǐng)導(dǎo)。但麻子這個死心眼卻深受委屈,一小半是為了自己，一多半還是為了死去的馬和將死的馬。從此，再有馬死去，他也不下山來報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給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來了。

這也是一種宿命，在機器成為新生與強大的象征物時，馬、馬車成了注定退出歷史舞臺的那些力量的符號，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覺間，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騎手與馬車夫，最后一個牧馬人的形象。他還活著呆在牧場上，就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說。

從村子里望上去，總能看到馬匹們四散在牧場上的隱約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減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馬了。最后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斷。馬找不到吃的，又有兩匹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為馬車搭建的窩棚被雪壓塌了。當(dāng)年最年輕力壯的青鬃馬跑下山來，在廣場上咴咴嘶鳴。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馬是報告消息來了。人們上山去，發(fā)現(xiàn)他果然已經(jīng)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里，細(xì)細(xì)的眼睛仍然隙著一道小縫，但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錐子一樣銳利的光。

草草處理完麻子的后事，人們再去理會青鬃馬時，它卻不見了蹤跡。直到冬去春來，在夏天，村里有人聲稱在某處山野里碰見了它。它死了還是活著？活著？它在飲水還是吃草？答案就有些離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樣，沒有看清楚就過去了。那你怎么知道就是青鬃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就這樣，神秘的青鬃馬在人們口中又活了好多個年頭，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一來，反封建迷信的聲勢那么浩大，那匹變成傳說的馬，也就慢慢被人們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