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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瀛臺鐵勒(6)

  6
  
  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里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里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wù)的天分,在我父親當(dāng)王的年份里,她還尚未完全發(fā)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于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wù)所有的權(quán)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xùn)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里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diào)撥了起來。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制,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制分撥成了八衛(wèi),每衛(wèi)又再分左右衛(wèi),它們分別是左右重騎豹韜衛(wèi)、左右短刀騎鷹揚衛(wèi)、左右長刀騎金吾衛(wèi)、左右輕騎射玉鈴衛(wèi)、左右短槍千牛衛(wèi)、左右長槍白驍衛(wèi)和左右長槍領(lǐng)軍衛(wèi),只有武威衛(wèi)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wèi)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zhàn)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dān)心以現(xiàn)在瀛棘的實力去拼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wèi)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別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wèi)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jīng)隱隱而現(xiàn)。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wèi)隊。
  


  赤蠻調(diào)任左右豹韜衛(wèi)的正都統(tǒng)制,豹韜衛(wèi)本是瀛棘的野戰(zhàn)重騎,此刻缺乏裝備,只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
  
  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jīng)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踏在布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于,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里頭燃燒著報仇的愿望。
  
  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復(fù)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幾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后,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里,它們越堆越多,最后漫過了我的長幾,滾落到地上,在那里積累了厚厚的塵灰。
  
  我的書記官是老長孫鴻盧的孫子長孫齡。他比我要大上6歲,卻長得瘦小文靜,一張蒼白的臉,眉毛又細又黑,倒像個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寫呀寫的,手指被墨涂得烏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東西。
  
  赤蠻終于騰騰地邁著大步進來找我,他挎著把長刀,氣色好得不行。
  
  滿懷敬畏地看著堆滿長幾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這么多字呀?當(dāng)了王果然不一樣啊。”
  
  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卷紙打開了看,那是一份大庫送來的每季糧草庫存稟文。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著嘴讀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張紙上怎么能涂出這么多墨塊塊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東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么會要看這些東西呢,當(dāng)了大君,就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騎馬射箭,打架喝酒,這才是個大王的樣子呀。”
  
  “我沒看這些東西。”我說,當(dāng)然也沒告訴他,不是因為想著喝酒打架才不看它們的。
  
  我的腦子里那時候已經(jīng)被另一種思想的潮水漲滿了。它們在瘋狂流動。同樣的,這些紙堆里充滿了各類訊息,它們在滿是塵土的空氣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鐵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實的東西呈送給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訓(xùn)練我們的頭腦直接看到真相,但我還做不到。
  
  “那你還等什么,”赤蠻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噓,別嚷嚷,”我說,“這還有人呢。”
  

  “把他們殺掉滅口。”赤蠻斬釘截鐵地說,還揮掌一落,在空氣里做了個手勢。
  
  長孫齡驚惶地抬了一下頭。
  
  “別怕,他嚇唬你的呢。”我笑了起來,我挺喜歡這個面色蒼白、有一雙少女一樣溫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書記官,“要不,陪我們一塊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嗎?”長孫齡再次驚惶地抬了抬頭。
  
  “放心吧,不告訴你爺爺。我是大君啊,誰要告訴了你爺爺,我就殺他的頭。”我大聲地說。
  
  長孫齡羞澀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說。
  
  赤蠻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后面,讓我貼在他的后背上,把我偷偷帶出了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衛(wèi)斡耳朵的金吾衛(wèi),他們的肩膀上裝飾著明晃晃的金對豸,手提長矛和銅鑲邊的長圓盾。他們又年輕又有精神,可是他們?nèi)缤犙鄣南棺樱床坏匠嘈U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塊。
  
  長孫齡提著他的長袍角撲哧撲哧地跟在后面。赤蠻雖然跛著條腿,卻走得像陣風(fēng)一樣讓他跟不上。
  
  赤蠻告誡我說:“早該出來玩了,看你老不動彈,身上比冰還要涼。”


  
  我嘻嘻一笑,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問他:“你眼睛怎么青了一塊?”
  
  赤蠻臉上一紅,揉了揉額頭,嘟囔著說:“沒什么,我想把那柄刀子贏回來,和賀拔蔑老打了個賭,空手打架,看是誰贏……”
  
  “你贏了嗎?”
  
  赤蠻嘿嘿一笑,臉色尷尬地岔開話題不答。我哈哈大笑。那個整天睡覺的老頭,他隱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難以琢磨。在我看來,赤蠻已經(jīng)是我見過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臺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沒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還會在那個老頭手下吃癟。“這老家伙,滑溜得緊,抓不著……”赤蠻悻悻地說,“滑不留手……”
  
  赤蠻帶著我和長孫齡來到一家粗野簡陋的官營酒館——瀛棘大營這五年來新增添了不少建筑,而酒館無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棟,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時間的場所,也是瀛棘的小伙子們學(xué)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龐大的屋頂成尖角斜向里相交,下面繚繞著煙草、麥酒和酸臭的馬汗氣味。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張被酒漲紅的臉,然后又低下去,掩藏在嘈雜的腐敗的黑暗和絮絮低語當(dāng)中。
  
  擁擠在這兒的顧客除了瀛棘的年輕人,就是鐵勒延陀手下那些滿身狼騷味的野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陣營。如果東頭坐上了瀛棘部的小伙,那就不可能在這邊的空桌子邊看到鐵勒的人,哪怕屋子西頭早已擠得坐不下人了——這兩群人界限分明,絕不混雜,相互之間被兩排桌子間的一條寬走道——一條冰冷的河流隔開。
  
  我不認識這里面的人,他們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并不認識我——赤蠻用斗篷連頭帶腦地將我裹起來,又在我臉上重重地抹了兩把,我聞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臉涂得看不出模樣了。此刻我坐在這兒,看上去就像個窮人家的小孩,被父親喝醉后甩在了一邊沒人看管。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擠在酒館里這樣的小孩不少,除了編到各營去的半大小伙子,還有許多在北荒出生成長起來的小鬼頭。他們的目光,帶著冰雪的寒氣和凌厲,帶著過早介入世事的無情和勇氣。
  
  赤蠻自夸說:“我像你這么大年齡的時候,早就在白梨城的各家酒館里混了。”
  
  白梨城的酒館當(dāng)然比這里美多了,赤蠻大談特談白梨城的酒館里跳舞的舞娘露出漂亮柔軟的肚皮,瞎了眼睛卻氣度非凡的彈琴的吟唱老者,館子后面一排隱秘的房間,里面藏著城里最勾魂的蠻族女人和東陸女人,據(jù)說還有一個寧州的女羽人,赤蠻越說越細,甚至說到那些房間里藏著給客人助興用的藥酒和用香細細熏過的鋪滿錦緞的大床,說得長孫齡紅了臉。

  
  “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沒能進去親眼看看……”赤蠻說,背后響起了一陣轟然喊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好奇地從斗篷里探出鼻子看,原來是一堆少年人圍在一起。白色的頭盔一晃,卻有兩個少年穿著一色的亮銀鱗甲,數(shù)千的鐵葉片涂著金脊,打造精良,顯得既精神又漂亮。我認出來那是國剴之的一對孫子,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倆。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們又頂著盔甲,我倒沒看出來年齡稍小的那位卻是個女的。
  
  此刻他們圍在那里,原來是在比箭。
  
  在兩排座位間的走道,一只臟兮兮的木靶子懸掛在柜臺后面盡頭的木頭柱子上,靶子很小,也就碗口粗細,上面順著年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圈,當(dāng)心用丹朱涂了個葡萄大小的靶心。這靶子看上去用得很久了,布滿了箭痕,連帶柱子上都扎滿了密密麻麻的眼子。一位少年正踮著腳,從靶子上往下拔箭,他肩甲上的對鶻吞口,說明他是玉鈴衛(wèi)的軍官。玉鈴衛(wèi)屬風(fēng)營輕裝騎兵,對于馬術(shù)及箭術(shù)、套索術(shù)一向要求頗高。這少年兩箭都插在圓心里,一箭稍偏,算是極不錯的成績。
  
  待他退到一邊,國無啟拉弓搭箭,微閉一眼,瞄向靶子,啪啪啪接連三箭,那三箭挨得緊緊地插在紅心里,一點縫隙都沒有,確然是好箭術(shù)。

  
  眾少年交口夸贊,卻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西邊馳狼騎的座位上傳來:“這算什么箭法,上了戰(zhàn)場,怕是連殺條狗都夠不著。”
  
  國無雙氣得臉色煞白,喝道:“坐在那邊的哥們,說什么風(fēng)涼話,你要不服氣,那就出來比試比試。”
  
  那邊桌子上倏地站起了一個高大的漢子,面容干瘦,上唇一左一右留著兩撇干枯的黃胡子,胸前背后披掛著巨大的鐵環(huán)一圈圈地咬合成的鏈子甲,在鐵甲下面,他像鐵勒延陀的其他屬下一樣套著件破舊的皮襖坎肩,油膩膩地看不出皮襖的本色來。
  
  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一雙手大得出奇,指關(guān)節(jié)一個個地突兀出來,就像老樹干上的瘤節(jié)。他傲慢地抬著下巴看著兄妹倆說:“比就比,不過不能沒有彩頭啊。”
  
  “好?那你想賭什么?”國無啟也臉色發(fā)白,但還是按住妹妹的肩膀,口氣平緩地問道。
  
  那人骨碌碌地轉(zhuǎn)著眼珠看他們,一臉壞笑地說:“你們兩個的這身漂亮衣服我看著不順眼,你們要是輸了,就一人涂一泡馬糞在自己盔甲上吧。”鐵勒那邊的人聽了皆盡哄堂大笑。瀛棘這邊的人也全都停下送到嘴邊的酒杯,更有幾個和國氏兄妹相熟的人跳起來走到走道處。
  
  國無雙狠狠地咬著下唇:“你要輸了呢?”
  
  那人拉長語調(diào),夸張地半旋了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的伙伴:“我也能輸,不能吧……我要輸了,就把馬糞涂自個屁股上。”那些粗豪的漢子瘋狂地大笑起來。
  
  國無雙受不了這個氣,大喝一聲:“好。我先射,今天就要讓你屁股上掛著馬糞到處走走。”操起一張硬弓就要放箭。
  
  國無啟卻向后拖了她一把:“讓我來。”
  
  國無雙雖然惱怒,但也心知她箭術(shù)不及哥哥,此刻心浮氣躁,更是射箭的大忌,于是便退到一邊。
  
  那漢子又說:“這么近射了不算數(shù),我們退到那頭的墻邊去比。”
  
  國無啟瞪了他一眼,挾起弓登登登地走到走道盡頭的墻下。站在那兒往柜臺后看,箭靶子小得只是一個模糊的白點。國無啟將弓拉得滿滿地,稍瞄了瞄,只聽得一聲呼嘯脫弦而出,那箭篤的一聲,釘在了靶子上,卻是偏了紅心有半分遠。那邊的漢子齊齊地喝了一聲倒彩。
  
  國無啟臉上一紅,又是一箭射出,沒想到這一箭偏得更遠,險些便落在靶子外面,挨著那木靶子的邊,插在上面。
  
  他妹妹急道:“怎么回事,哥,你小心些。”
  
  國無啟也有些慌了神,他深吸了口氣,在箭壺里挑了支尾羽干凈的長箭,瞄了又瞄,直到十足把握的時候,才放了弓弦。這一箭卻去得離譜,飛到靶前突然一偏,歪出去有一尺左右,奪地一聲深深地扎進了柱子里。鐵勒的漢子登時發(fā)出哄堂倒彩,那黃胡須漢子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抱拳作揖,倒像是已經(jīng)贏了似的。
  
  國無啟愣愣地提著弓發(fā)呆。國無雙氣得拼命跺腳:“你們笑什么,你還沒射呢。誰知道你會不會三箭脫靶。”
  
  那漢子裝腔坐視地一仰脖子,喝了口酒,然后抹了抹胡子。“唉,唉,”無雙喝道,“你快點行不行。”
  
  黃胡須漢子一臉淫笑地說:“怎么,這位姑娘急著給自己衣服上抹屎么?”他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突然拉弓急射,啪啪啪連放三箭——要說起來,這漢子箭術(shù)也非極高,那三支箭呈品字形穿在靶子上,無一落在紅心里——但就此已然是贏了國無啟。
  
  黃胡須漢子扔了弓,道:“怎么說?兩位是要大大方方認罰呢,還是要當(dāng)著這么多人耍賴?”


  
  國無啟面如死灰,國無雙的臉漲得通紅,卻都是說不出話來。
  
  那邊性急的漢子已經(jīng)找鏟子鏟馬糞去了。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赤蠻一腳。“喂,別急嘛,”赤蠻把手里的酒搶著一口喝完,這才抹著嘴跳了起來,“我和你們再比一次。”
  
  “喝,又來一個不怕死的。”黃胡須漢子抹了抹胡須,瞪著三角眼喝道,“你想怎么比?”
  
  “我如果贏了,這兩人的前帳一比勾銷,你還得在屁股上再涂上糞,在營里轉(zhuǎn)上三圈。”
  
  黃胡須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呵,這位爺好大的口氣,你要是輸了呢?”
  
  赤蠻笑嘻嘻地說:“如果輸了,我把這堆糞全吞下去。”
  
  黃胡須聽得他口氣大,也不著急答應(yīng),沉吟半晌,眼珠一錯,卻看到我腰帶上露出來的那把“破狼”的刀鞘,破狼的刀鞘雖然黑沉沉的不起眼,但它的形體大小自然帶著難馴的氣質(zhì)。鐵勒延陀手下這撥狼兵個個都是老江湖,十來年在刀尖浪口上錘煉出來,一雙眼毒得跟老鷹似的,立馬看上了這把刀。只聽得他冷笑道:“赤蠻大人,我識得你,吃馬糞那是笑話,你銜比我高,要真輸了,撒丫子往外一跑,我區(qū)區(qū)一個百夫長,難不成還能上門逼你吃糞——那不是討打嗎?”


  
  國無雙跳著腳喊:“你莫非是怕了吧?”國無啟又拖了她一把。
  
  赤蠻朝她搖了搖手,笑瞇瞇地轉(zhuǎn)過頭朝黃胡須說:“這箭是非比不可——你說怎么辦吧。”
  
  “這么著吧,你要輸了,這把刀子可得歸我。”那漢子終于吐露真意。
  
  “呸,”我喝道,“你想得倒挺美。”
  
  赤蠻吃吃地笑了起來,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別擔(dān)心:“你還蠻識貨。好,就這么說定了。三箭太少,我們比五箭吧。”
  
  “好啊,隨便你。”黃胡須懶懶地說,他毫不擔(dān)心,居然是一副必勝的模樣,“我先來。”彎腰從箭壺里抓了五支箭,扯開弓就射,沒想到他太過托大,第一箭壞了尾羽,沒射中靶子,卻斜斜地穿過走道,差點沒射中柜臺后斟酒的一名斡勃勒,然后篤地一聲沒入柱子中。這一次是輪到瀛棘人這邊轟然叫好。
  
  黃胡須喃喃咒罵,打點起精神,連放了四箭。笑聲消散了,瀛棘的少年們紛紛皺起眉頭。黃胡須這一次卻射得比上一次賭賽時還好,除了頭一箭脫靶之外,其他各箭卻都離靶心很近,有三箭落在了紅心里。
  
  赤蠻瘸著腿走上前去,在豎在墻邊上的一排弓中挑了挑,拿起一張弓來拉了拉,然后搖了搖頭:“都太軟了,不趁手。”
  
  “用我的弓吧。”一個個頭和赤蠻幾乎一般高的少年,不動聲色地在邊上看了許久,突然站起身來,從肩膀上解下一張弓,遞到赤蠻手里。嘴唇微抿,冷靜異常,我斜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嘴角如刀,神色如鐵鑄般沉靜,不是長孫亦野卻是誰。
  
  赤蠻接過他的弓,手上不由一沉,那張弓黑黝黝的,在暗影里發(fā)著幽光,兩頭弓梢上纏繞著銀線。“是我爺爺留下的。”長孫亦野說。
  
  赤蠻端起弓來,扯了扯弓弦,所有人都聽到弓弦張開時如同刀鋒拖過清水的聲響。赤蠻滿意地大喊了一聲,甩去外衣,露出一身龍精虎猛的肌肉,他平端起弓,又大喝一聲,將弓扯得滿滿的,唰地放了一箭,那一箭劈開空氣,去勢勁疾,朝靶子飛去,快到靶心的時候卻突然往側(cè)里一偏,在齊齊一聲驚呼里啪地釘在了靶子邊緣處。
  
  赤蠻皺了皺眉,再拈起一箭,又是張弓一箭,這一箭力道極大,喀地一聲,穿透了箭靶,釘在了后面的木頭柱子上。靶子上啪地響了一聲,一道裂紋順著箭頭穿過的地方,從上到下竄了下來。只是這一箭雖然力大,卻照樣偏了,離紅心有三分之遠,將將落在邊上。
  
  和我坐在一起的長孫齡咦了一聲,說道不對。
  
  “你也看出來了。”我咧開嘴說。
  
  “我沒看出來怎么回事,不過,”長孫齡又紅了紅臉,“不過我想堂里又沒有風(fēng),這箭怎么會突然偏開呢。”
  
  “你看那個穿灰衣服的人。”我低聲和他說。黃胡須剛剛站起來的那張桌子離靶子很近,尚且有三五個人坐在那兒,同伙中有一人穿著破爛的灰衣,蓬亂的頭發(fā)遮蓋著滿臉苦相,只露出一個彎鉤般的鼻子。他低著頭,似乎對比試毫無興趣,只是用手指無意識地彈著面前那只杯子的邊緣。
  
  “是那人在搗鬼嗎?”
  
  我點了點頭,剛才赤蠻放第二箭的時候我可看得清楚,那人一直低著頭,卻微微屈起食中二指,在箭呼嘯飛近靶子的時候,他就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輕一彈。
  
  “那人是個亙白系的術(shù)士,”我低聲在長孫齡耳邊說,“他用氣柱打在箭桿上,就能把箭打偏。剛才國無啟那三箭定然也是他做的手腳,只是赤蠻弓硬勁足,他便不能將它彈得太遠。”
  
  “那怎么辦?要告訴赤蠻嗎?”


  
  “才不管他呢。”我說。
  
  “可他賭的是你的刀子啊。”
  
  “他要輸了,我就把他的頭砍了。”我歪了歪頭說。
  
  “喂,怎么樣,”黃胡須嘲笑道,“你再射也是輸了。”
  
  赤蠻垂下手,歪著頭想了想,突然大喝道:“胡說!”那一嗓子震得大廳里嗡嗡作響,他突然一拉弓,在上面同時搭上三支箭。赤蠻瞪起一雙虎眼,肩膀上的肌肉全都鼓了出來,直拉得弓弦嘣嘣直響。唰的一聲,三箭快如流星,一箭接一箭疾飛而去。
  
  我緊盯著那灰衣人,見他鼓起左右雙手,作勢要彈向箭靶,卻猛然間瞪大雙眼,眼中盡是恐懼神色。赤蠻那三箭中的第一箭風(fēng)聲勁疾,穿越人群和根根木柱,竟然是直朝他的咽喉奔去;乙氯舜篑,指頭一彈,同時兩道風(fēng)柱向箭上撞去,情急之下卻打了個空。那箭倏地一聲,正中他的咽喉,將他整個人向后拋到了地上。
  
  眾人驚駭之中,另兩支箭喀喀兩聲,直穿過大廳走道,已經(jīng)射中靶子,又是透木而過。那靶子本已有了裂紋,此刻受不了如此重擊,啪地一聲嘣成三四塊,掉落在地,只剩下三支狼牙長箭插在木柱子上,箭羽還在空中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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