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老房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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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抓住、抓住、快抓住那似水流年。
---賀拉斯
一、老房老房
牛黃讀到小學六年級上期的某一天,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某一天的早晨,牛黃照例背著書包和伙伴邊走邊攆,嘻嘻哈哈的跑向?qū)W校。
他們跨進校門,驚愕的發(fā)現(xiàn)校內(nèi)空氣緊張;學校四周的天井里,站滿了臂纏紅袖章滿臉幼稚的中學生。
幾個身著舊軍裝手提銅扣寬皮帶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和姑娘,率領(lǐng)著一幫滿臉稚氣的中學生,在校長室、教務(wù)主任室和各間教室的門上貼封條。封條上蓋滿鮮血一樣紅濕濕的印章……
牛黃看見平時威風八面的校長、教務(wù)主任、輔導(dǎo)員等人,在中學生們的虎視眈眈中彎腰低頭站著。身懷六甲的班主任許老師,也腆著個大肚子站在其中。陸續(xù)到校的小學生們驚恐萬狀,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突然,出身書香世家的老校長,一個長髯飄飄的老者昂頭叫起來:“我是學校校長,不是牛鬼蛇神!”
那幾個正在貼封條的大學生聞聲氣勢洶洶沖近,一個模樣俊俏的女大學生揚起手中的皮帶:“你還敢放毒?”
隨著她一聲厲喝,皮帶合著锃亮的銅扣狠狠叩擊在老校長頭上,鮮血迸濺。
在小學生們的驚呼中,老校長晃了晃立住身子,依然昂首高呼:“我是學校校長,不是牛鬼蛇神!”……
牛黃在女大學生打人的一瞬間,認出她就是自己的鄰里,市育苗大學一年級學生,大名鼎鼎的育苗《紅色造反團》團長陳芳,陳二妹。
那個酷熱的夏天,從此深深地刻進了牛黃的腦海。
那個酷熱的夏天,牛黃和同學們從此告別了學校,沒有畢業(yè)便結(jié)束了小學生活。
牛黃記得,在那個酷熱的夏天,最后那一片絢爛的云霞像被鮮血淋過,飄浮在學校的房頂上,紅得刺眼,美得驚心……
多年以后,在回憶的夢魘里,仍然清晰地看見它飄呀飄……
外面是一個瘋癲的世界,牛黃卻和住宅樓上眾多的同齡人,當起了“家庭婦男”。
這是一幢老式的四層樓房。左邊是一長溜12家的住房,每間房約18平方米;右邊是一長溜12家住戶的3平方米廚房,廚房與住宅相對:
中間呢,夾著一條2米寬的走廓,在整幢樓的正中,一溜2米寬的之字型木樓梯,供人們上下進出……
一至四樓的樓梯一角約2平方旮旯里,統(tǒng)一安著水龍頭和下水道,是全體居民共用的接水倒水處。
可別小看了這幢被人稱為‘老房’的四層樓房,只有紅花紡織廠的中層干部和技術(shù)骨干,才有資格居住。
老房的斜對面,一大片空闊地上,則是統(tǒng)一建造的老式七層樓房,那是紅花紡織廠職工住宅區(qū);而離老房后稍遠處的小山坡上,綠蔭紅潤中坐落著幾幢二層樓的蘇式洋房,最初是援華的蘇聯(lián)專家住地;
現(xiàn)在是廠級干部的住宅區(qū)或廠招待所和廠職工醫(yī)院……
牛黃在老房生活了十五個年頭,老房是牛黃童年記憶的全部。
現(xiàn)在,15歲的牛黃系著圍裙,正蹲在廚房努力吹著灶膛中的一點火苗。
該死的煤球們,總是燒著、燒著就熄滅了。
眼見得要到10點半,而11點40分在紡織廠上班的老媽就要回來吃飯,吃完還要上班,整個吃飯時間只有15分鐘,廠里正“抓革命,促生產(chǎn)”,耽誤不得的。
而且母親走后,身為廠供銷科科長的老爸也緊接著要回來吃飯;老爸脾氣暴躁,更是半點耽擱不得。
因此,牛黃著急。
可是今天就像撞了鬼,他越著急卻越吹不燃火,滿面污黑,還弄得煙霧彌漫。煙霧自然又像往常一樣,漫延到走道上,又不客氣的往各家各戶屋里鉆。
隔壁的周伯進來了,大著嗓門兒叫:“牛大又點不燃火啦?”,牛黃像見了救星,忙回道:“是呀,是不是你糊的灶有問題喲?”
“亂扯,我糊的灶沒有問題,讓我來。”周伯將牛黃一拉,蹲下去輕輕吹吹,再撥弄一番,火苗便騰飛起來。
他麻利的將煤球小心翼翼地一個個壓在火苗上,關(guān)上灶門,用撲扇從灶下向上輕輕扇著,一會兒那煤球便燃燒得紅旺旺的了。
系著圍裙的周三也走進來,周三是牛黃的同班同學。
“要不要我?guī)兔Γ?rdquo;周三問:“來不及了,謹防你又要被抽陀螺。”
牛黃臉上有些發(fā)燒:“要得,幫我洗菜嘛。”,周三揭開水缸頭雙手并用,很快洗凈了堆在案板上的土豆和大白菜。他又操起刀,老練的在水缸沿上將刀刃使勁地左右背背:“干脆我?guī)湍闱辛怂憷,要不要得?rdquo;,“要得”
“嗯,嗯,嗯!”
“哎呀,你切得好厚喲”,牛黃看一眼,忍不住叫起來:“炒不炒得熟喲?”,“沒問題,炒得熟,這樣吃了有勁扎。”
周伯拿起兒子的杰作看看,拍拍手安慰牛黃,一路哼著“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出去了。
“下午上街去看熱鬧,去嗎?”,“要得,聽說昨夜‘反派’打死了‘保派’好多人?”
“莫要大人知道,要不又要倒霉”,牛黃叮囑道:“二點鐘走”,“喊不喊黃五?”,“不喊”
黃五也是牛黃同班同學,不過黃五的父親是‘保派’大頭目,與父親是‘反派’小頭目和父親是‘逍遙派’的牛黃與周三的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
“弄好沒有呀?肚子餓啦。”牛三邊咕嘟灰溜溜的跑進廚房:“哥,我先吃嘛。”,說著踮起腳尖就要掀鍋蓋;诺门|S一巴掌打去:“忙什么忙?媽還沒下班。”
牛三沒注意被牛黃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就地一滾哇哇大哭起來。
牛家三兄弟,牛黃老大,以下的牛二牛三,一個比一個小二歲。
此時,哪個根紅苗正的工人階級家庭,不是孩子成群兼二世三世甚或四世同堂?
目前,老房住的最多的是檢修車間技術(shù)骨干陳師傅,一家大小搭自己老父老母和岳父岳母共九口人,住在18平方米的住宅里;當中用簾子一拉,六個大人住內(nèi),三個孩子占外,2。4米的空高,床上壘床。三個半大小子跳上跳下,別說,擠是擠點,還真住下了。
陳師傅因此成了廠里“緊跟主席干革命,不向國家要半分。”的先進典型!
所以,當看著三個孩子越來越大,牛黃老爸找廠里幾次交涉,懇求增加一間或半間住房時,就吃了不少軟釘子。
昨晚,牛三手腳未洗就上床睡覺。一雙臭哄哄的腳丫,一晚上就那么直挺挺的伸在睡在另一頭的牛黃鼻子底下。自小有潔癖的牛黃那個氣呀,半夜實在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坐著……
所以牛黃的巴掌就掄大了一點。
“你打我,我告你,我要給媽媽講,鳴----鳴!”牛三坐在地下手腳并用,像真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
下午,牛黃和周三漫不經(jīng)心的在街上閑逛。
街上一片紅色的海洋,不斷有大卡車載著手持武器或是膀大腰圓的工人,或是年輕的學生或是文雅的職員們示威般馳過,留下一串串口號聲。
走到市里原先有名的育苗中學時,牛黃發(fā)現(xiàn)有許多人在匆忙的奔進跑出,周三竟然看見了自己的二姐也在其中。
“二姐,干啥?”,“快,拿書,拿書!”周二氣吁吁的,拎著一大包書,白凈的臉上滿是汗珠。
周二也是牛黃的同班同學,不,確切的說,是留了一級的重讀生。
周家好讀書,周伯還曾在先前的××日報上發(fā)表過不少豆腐干文章呢,是老房引以自豪的才子。
真是耳濡目染,除那個與老爸一樣看破紅塵,成了遠近聞名‘逍遙派’的周大,喜好讀書的習慣也就緊緊地跟了周二、周三。
育苗中學原先是本市的重點中學,曾出過幾十位在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大人物。
但現(xiàn)在,學校里一片狼藉:整齊優(yōu)美的綠茵早成了光禿禿,人們到處亂串,紙屑紙片到處亂飛,焚書的黑煙盤旋繚繞,直沖天空……
“快拿喲,白站著干嘛?”周二將手中沉重的書包往牛黃手上一遞,沖著周三急切的喊道:“都是外國名著,還有許多教科書,快拿快拿,以后用得著的。”。
“呯呯”響起了槍聲。正在圖書館大發(fā)書財?shù)娜藗,頓時亂成一團。
牛黃和周二周三一同抱頭撲通趴下,隔著捆成書擔的間隙,膽大的牛黃發(fā)現(xiàn)是校內(nèi)兩派在對射。他忙對他們說:“快走,不是打我們的。”
三人連忙的爬起來,連拉帶推地拖著沉重的一擔書,逃之夭夭。
回家放好了書,周二高興的朝牛黃擠擠眼睛,說:“走,上街,我請客!”
沒提防一旁的牛三聽見了,直嚷嚷:“我也要去,不然,我要告你們。”,周三無奈的回答:“走嘛,真是跟屁蟲”。
牛三歡呼雀躍的提著褲子跟在他們身后。
一行人來到大街上陡梯下的一家餐廳坐定,周二掏出一角錢,給他們每人買了一碗涼粉。
眾人正在大快朵頤,一輛卡車飛馳而過,車上持槍站著的大漢們閑得無聊,忽然就惡作劇的朝天鳴槍。
一時,街上行人亂竄,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槍響時,牛黃他們早熟練的趴在了地上躲避。
牛三舍不得美味的涼粉,人雖趴在地上,手中卻還端著碗,用手撈著一根根津津有味的吃著。牛黃瞧著他好自在的樣子,正想喝叫他注意躲避,沒想到一閃眼,居然看見了地上的二顆水果糖。
這年頭,水果糖可是稀罕物。
水果糖包著花花綠綠的透明玻璃紙,可愛極了。
牛黃閃電般抓起,飛快的揣進自己腰包。
一路上興奮得走路都有些飄浮。牛黃早已記不起水果糖的滋味了。上次,成都的小舅來本市串連時,送了老爸一小包水果糖。平時老媽像寶貝一樣收藏著,時不時的將一顆糖掰成兩半,讓牛黃兄弟三人品味,全家吃了大半年……
有一次深夜,饞嘴的牛三竟偷偷溜到用簾子隔開的里間,輕手輕腳的爬向放在抽屜中的糖盅,被老爸發(fā)現(xiàn)狠揍了一頓。
老媽呢,邊拉著老爸,邊拿出一顆糖,也不像平時那樣掰分,而是全喂到牛三嘴里,那眼淚,水一般在她臉上淌……
回到家,大家將就中午的剩菜剩飯吃了,就各忙各的。
老房的鄰里,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
吃飯時間,各家各戶把自家門前折疊的小桌一支,放上自家弄的飯菜,全家圍上就開餐。此刻,一長溜的小桌子,一長溜坐著或蹲著吃飯的人們,一長溜響亮的吃飯聲,優(yōu)美地彼起彼落;特別是夏天,老少爺們一律光脊梁配短褲;少娘們與老娘們呢,一律身著輕薄得白膩膩的肉體若隱若現(xiàn)的短衣褲……
老少爺們和老少娘們就那么一長溜的坐著或蹲著,邊悠閑地搖著大撲蒲扇邊吃飯邊興高采烈的吹聊著,成為一景。
常常是吃著吃著,孩子或老人便端起飯碗東家走西家瞧。
在主人熱情的招呼下,嘗嘗各家不同的手藝。女人們邊吃邊切磋做飯的技術(shù),相互告之什么菜配什么做?哪兒的菜最便宜;
男人們邊吃邊大聲武氣的談?wù)摃r局及廠子里的新聞軼事,喜歡喝點小酒的,還熱情的相互勸道“來,嘗嘗,喝,喝!”;
孩子們呢,則歡快的跑來跑去,熱鬧異常。
奇怪的是孩子們盡管亂竄,手中的碗?yún)s從不會落下或打碎,倒是堆滿了各家各戶不同風格和不同味道的菜肴。
老房鄰里的房門,從不會上鎖。無論春夏秋冬,除了冬天睡覺,各家各戶的房門就那么大開著。家家的喜怒哀樂,大小心事,就那么赤裸裸的相互流露。大人或孩子,就那么在鄰里家進進出出,也不曾聽說誰家不見了什么東西。
而晚上睡覺時女人們的呢喃聲,男人們的如雷鼾聲和孩子們在夢中吧嘴唇的聲音,也就成了各家各戶白日愉快的談資。
最有意思的是夜起小解,你聽:那涓涓如小溪一般輕盈的,是女人們;那沉重如落泉一般豪放的,是男人們;那歡快如鹿鳴一般清脆的,則是孩子們……
哦!我的老房!我的不褪色的風景!
牛黃揣著兩顆水果糖,像揣著天下最珍貴的東西。他要等老媽下夜班回來后,再拿出來讓大家驚喜和高興。
他在周伯家和周二、周三還有黃五,打著撲克什級。牛黃和周三一方,周二和黃五一方,雙方殺得難分難解。
可牛黃與周三的手氣好,總摸到好牌,節(jié)節(jié)什級。周二不高興了,瞅瞅黃五,不滿的咕嘟到:“你出牌大膽點嘛,真是,縮手縮腳的,像個保皇派。”
黃五往日在學校里就沒少受過班長周二的白眼,有些習以為常:“你才是個;逝赡,慌什么?嘿,我出老K得10分喲。”,“干啥子?你們自己打樁。”,周三喝住喜滋滋正要撿分牌的黃五:“昏了頭喲?”
黃五有些尷尬,收回伸出的手:“嘻嘻,我忘了。”。
周二將牌一摔:“不來了,真是;逝,光輸。”
黃五父親正巧從門口經(jīng)過,聞言大怒:“你小孩家家的曉得什么;什槐;?誰教你的?”,周伯嚇一跳,忙勸道:“黃勤務(wù)員,莫與孩子一般見識。”,偏偏周二不服氣,又咕嚕:“保皇派就是光輸”
黃父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你這個鬼女娃娃抓起來,你信不信?”
正在一旁閉目聽收音機的周大不干了,睜開眼睛道:“黃勤務(wù)員也怕太狂了吧?動不動就抓啊抓的。”,“什么?你這個假逍遙派,別惹老子下手啊。”
年輕氣盛的周大反唇相譏:“你這個真;逝桑率肿サ娜诉少嗎?”。
黃父猛地沖上去,慌得周伯使勁抱住他,大叫:“鄰里鄉(xiāng)親的,老黃,別和孩子一般見識呀,求你了。”
鄰里全驚動了,大家紛紛丟下自家事,趕到周伯家相勸。
到底是鄰里,黃父蹦跳一陣,見掙回點面子便順路而下:“好好、好,算啦,都是多年的鄰里,我不與小孩子計較。不過,老周,你真得要管管他倆,要不遲早得給你惹禍。”
“走,回家。”他轉(zhuǎn)身朝黃五大喝:“老子給你說過多少次,不準賭博、不準賭博,可小子你總偷偷跑來打牌,皮子癢啦?”
黃五被迫扔下?lián)淇耍习只丶,一路咕嚕道?ldquo;玩撲克就是賭?那你打麻將呢?”。
撲克玩不成啦,大伙兒發(fā)一陣呆,周二無聊的往自家的破沙發(fā)上一躺:“牛黃,吹笛子嘛,我們聽起耍。”
牛黃點點頭,取來竹笛。清脆婉轉(zhuǎn)的笛聲,在夜空下傳得很遠很遠。
牛黃是老房公認的自學成材的‘音樂家’,能吹笛子拉二胡彈月琴。閑散無聊之際,小伙伴們圍在一起,就喊牛黃獻藝以打發(fā)時光。
牛黃吹著《北京的金山上》、《草原上的紅衛(wèi)兵見到了毛主席》、《我是一個兵》等時髦曲子,周二周三跟著旋律一同哼哼;一會兒,格外喜歡音樂的黃五忍耐不住,也偷偷跑來湊熱鬧……
很快,就到了孩子們應(yīng)該睡覺的時辰。
。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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