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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探監(jiān)風波

  春去冬來,屈指算算,二人到收容所支援整一年啦。再過幾天,二人滿18歲了。
  
  王所長的胡須被歲月浸泡得更斑白,牛黃周三呢,又長高了,還長出了高高的喉結(jié)。
  
  這天,王所長喜滋滋的來到辦公室,進門就撒糖,嚷著快泡茶,泡特級花茶。
  
  牛黃為他泡上一杯,拿起上海產(chǎn)的‘大白兔’奶糖,欣賞著印制精美的糖紙。這年頭,這玩意兒就像肉呀菜呀煤呀煙呀的一樣,不多見。“王所長有喜事?進門就撒糖。”“我兒子工作啦,正式的,在公安局坐辦公室。還不是天大的喜事?”王所長得意地告訴二人,又隨口道:“不容易喲!現(xiàn)在像你們這樣十七、八歲的小青年,滿街都是,要找個正式工作難呢!你倆不著急?”,
  
  真是:人一得意,就不管別人如何?牛黃周三果然現(xiàn)出彷徨不安。
  
  是的,現(xiàn)在盡管風光,但只是支援和暫時的。十八歲的大小伙子啦,總不能還呆在家里吃爸媽呀?晒ぷ髂兀颗|S想起臨來支援時杜所長的話,也不知他的許喏當真不當真?
  
  “哎呀”,牛黃猛一拍腦袋:又一個多月啦,竟沒和杜所長通電話一次。他在心里罵著自己,忙慌慌的抓起了話筒。
  
  話筒里傳來杜所長熟悉的聲音:“我是杜威,你是哪個?”
  
  “杜所長,您好!我是牛黃呵。”,“好,我是好!好你個牛黃的頭,個多月電話也不打,忙些啥?”,“忙?有點忙。”牛黃有些打哽。“有點忙?恐怕今后你得更忙。”杜殺親妮的說:“我正想跟你打電話呢,沒想你小子先打過來啦。”,這么巧?牛黃一怔。
  
  “現(xiàn)在有個好單位招工,正式的,我正考慮送你去呢。小子,去不去?”杜殺提高嗓門兒問:“不去,可就怪不著我吶。”,還有不去的?牛黃忙亂的回答:“要得,要去。”,“那馬上我就打電話調(diào)你回來。”
  
  牛黃忙瞟周三一眼,放低嗓子:“就,就只有一個名額?”,“嘿,這種好事兒還有多的?”杜殺在話筒那邊戲謔:“你可真講義氣!自個兒都脫不了手,還要管別人?要不,這次讓周三去,你再等等也行?”。
  
  牛黃遲鈍道:“要得!當然!不!”,“哈哈!媽的,自古富貴無朋友,錢財無親戚,你也一樣呵,哈哈!”杜愉快地大笑起來:“小子,二個都去!這下好了吧?把電話給王所長,王所長在不在?”牛黃樂得心花怒放,把話筒遞給正豎起耳朵注意聆聽的王所長。


  
  “王所長,電話。”然后,沖著周三眨眼:“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
  
  王所長接了電話,呆住了:這鬼嘴巴?嗬,又惹禍啦。我不說,他二個小子還不知道嘛。這下好了,走啦。王所長一氣之下,扔了電話,坐在破藤椅中生自己的悶氣。
  
  牛黃與周三與王所長告別后,當天便回到了老房。
  
  聽說二人工作了,鄰里們都圍了過來,問長問短。上了夜班在家休息的陳三,也從床上爬起來湊熱鬧。大伙兒正說笑著,三樓的李媽挺著肥胖的身體,慢吞吞的爬了上來。
  
  “讓讓,讓我看看。李媽大聲嚷道:“牛黃周三呢?”,老媽和周伯異口同聲道:“李媽,快請坐,在這兒呢。”一根木凳塞在她屁股下。李媽費力的在凳上坐下,眉開眼笑的:“哈,真回來啦?我說嘛,后天就要報到,再不回來,可就遲了。杜所長還猶豫不決吶,嘿,我就罵了他吶。”。
  
  作為本段居委會主任,熱心腸和處事公道的李媽平時甚受居民尊重。
  
  老媽和周伯由心的說:“我們代這些娃兒謝謝李媽了。”,“謝什么謝?不謝。通知都拿給他看了,杜所長還咕咕嘟嘟的,說是派出所更需要他倆,這是革命的大局和需要。”李媽連說帶劃,胖乎乎的白胳膊揮來揮去的:“我就頂他說,去你的什么大局和需要,人家像他倆這樣的小青年早就工作啦,你還扣著人家不放,要耽擱人家,人家會記恨你一輩子的。哈,給,快拿著,別弄丟了!”
  
  二人忙接過蓋著招人單位紅彤彤公章的通知書:“穿精神點去報到,不要讓人小看了咱老房的人喲!”。
  
  牛黃偷眼看到黃家大門悄無聲息的關(guān)上,想到黃五,高興的心情立刻降低了許多。他決定,第二天一定去探看黃五。
  
  牛黃再瞧瞧隔壁蓉容家,房門緊閉。他感到無比的失望和惆悵:唉!蓉容呢?那個一見他回來或一聽他聲音,就悄無聲息地放下手中的書,走出來倚在門楣上無言而含笑地等著自己的姑娘呢?今天是星期天呀,上學(xué)?上學(xué)也該休息了吧?
  
  蓉容啊蓉容,你到哪兒去了?
  
  臨睡時,老媽想起了什么,翻騰一陣,找出一封掛號信遞過牛黃。
  
  牛黃一見信封上《××省五七藝術(shù)大學(xué)》的鮮紅色字樣,心,不由自主狂跳起來。
  
  匆忙撕開,抖索索的展開潔白的信函:“牛黃同學(xué):因為……所以,本院決定不予錄取。希望你繼續(xù)努力……”一氣讀完,再慢慢坐下。
  
  一直注意看著他的老媽說:“是昨天下午陳星送來的,對了,他讓我轉(zhuǎn)告,說是他已考上了,希望你也能考上。嘿,考不上才好哩!搞音樂?我就不懂音樂是什么東西?整天蹦蹦跳跳瘋瘋癲癲的,能有什么出息?”,老媽在那兒喋喋不休的嘮叨,一絲苦澀滑過牛黃咽喉。


  
  他抬眼望著窗口外不遠處陳星家,那兒燈火通明,人影晃蕩,陳星一定捧著鮮紅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地笑著,身邊滿是祝賀的朋友和親人……
  
  別了!我的音樂夢!別啦!我的竹笛、二胡、月琴、手風琴和溫柔的小號……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牛黃叫上周三坐車到了市區(qū),順著熱鬧的街道邊走邊問,好不容易在一條偏僻的巷道深處找到了市看守所。
  
  說來好笑,在派出所和收容所干了近二年,二人竟不知道該如何探望?只好繞著警戒森嚴的看守所大門轉(zhuǎn)呀轉(zhuǎn)的。轉(zhuǎn)久了,不但引起了崗?fù)だ锖蓸寣崗椀纳诒X,還引起了門側(cè)一溜釘鞋與修鞋匠的警覺。
  
  崗?fù)だ锬贻p的哨兵握緊鋼槍的帶子,眼睛圓睜,隨著二人的腳步轉(zhuǎn)動,注視著這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而鞋匠們心中早咕嘟開了:來了二個同伙劫獄?怎么搞的?眼錢沒有報告呀,媽的,怎么回事兒?瞧這二小子衣兜下鼓鼓的,沒錯,肯定是兇器;再瞅這二小子滿面的焦躁,沒錯,正盤算著怎樣下手哩!
  
  就在鞋匠們準備以滿腔的熱血舍身撲上去,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革命江山時,牛黃走近了哨兵:“同志請問,該怎樣探監(jiān)?”,“探誰?”哨兵生硬的瞪大眼睛。“我們同學(xué)”,“到隔壁辦公室辦手續(xù)。”,牛黃摸摸自己腦殼,與周三相視而笑,一吐舌頭,轉(zhuǎn)身朝隔壁辦公室走去。
  
  “探誰?”辦公室里,一位與杜殺一樣面相很兇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民警,面無表情的翻開《探視記錄》問。“黃五”,“什么黃五紅六的?說名字!”民警斥責:“正經(jīng)點”,牛黃有點慌亂:“黃、黃正文!”,民警迅速在《探視記錄》上寫著,邊伸出手:“拿來!”,二人摸不著頭腦,望著他。
  
  民警伸了會兒手,見沒有內(nèi)容便又說:“拿來!”,“拿什么來?”二人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介紹信”民警瞪起眼睛,重復(fù)道:“介紹信!”。
  
  “還、還要介紹信呀?”二人明白啦,禁不住心頭亂打著鼓。“你們是誰?干什么的?準備干什么?誰叫你們來的?后面的黑手是誰?”民警警惕的關(guān)上抽屜,飛快地抓起了桌子上的警棍。二人好一陣解釋,又摸出兜里的紅袖章遞給民警。民警狐疑地接過仔仔細細的看后,又按照二人提供的派出所電話號碼打過去,指明找所長杜殺接電話。
  
  牛黃聽見杜殺在電話里與民警好一通解釋并保證,二人才脫了身。出了看守所辦公室,牛黃懊喪道:“早該弄清楚再去,唉,枉在派出所和收容所白干啦。”。
  
  周三也感氣餒,悻悻的一抬腳,“呼”地踢飛地上一顆石子。石子飛出去,砸在前面一位埋頭趕路的女人身上,砸得她“哎喲”一聲。“干什么你們?”女人抬起頭,一張年輕少婦美麗而熟悉的臉,是鮑玉蘭。
  
  雙方都愣住了。
  
  “嘿!牛副所長,周管教!”好一個隨機應(yīng)變的鮑玉蘭,愣怔之下,馬上脆生生甜滋滋的叫道:“是你們呀?”,二人不情愿的點點頭,沒說話。鮑玉蘭手上拎著大包小包,衣衫上的灰塵顯示著她的行色匆忙,整個人比二人在收容所看見她時更憔悴,沒說的,一準是看黃五來著。此情此景,說什么好呢?
  
  鮑玉蘭大大方方的問:“你們也是來探視正文?”,牛黃窘迫的搖搖頭,再看看周三。“路過”周三嗡聲嗡氣的回答:“你忙吧,忙吧!”,二人轉(zhuǎn)身就走。“牛副所長,周管教,不!大兄弟,大兄弟。”鮑玉蘭跟在后面叫:“告訴我,正文家在哪里?我要去他家看看,大兄弟,告訴我吧!”
  
  聽她在身后一迭聲的呼叫,二人使使眼色撒腿便跑。
  
  下午,二人回來到派出所辦手續(xù)。在派出所的大門口竟遇到了姚三。
  
  很久不見自己這位倒霉的老同學(xué)了,二人心有憐憫,便主動叫住他。
  
  姚三也長高啦,只不過因為極度的營養(yǎng)缺乏,臉色蒼白,整個兒瘦瘦弱弱,仿佛風一吹就倒。穿著件舊勞保服的姚三,面對著面帶喜色的老同學(xué)有些不自在。“老同學(xué),你又到所里交待問題?”牛黃開他的玩笑:“這次是思想上的還是心頭上的?”,“不是,都不是。”沒料到姚三居然帶著些許笑意說:“我是來找你的”,“找我?”牛黃驚愕道:“找我有事?”
  
  “有事”,“真有事?”,周三瞅瞅姚三那一付擔驚受怕,喏喏唯是的可憐樣,也惡作劇的開玩笑道:“好啊!紅色工人和國家干部的兒子與國民黨憲兵連長的兒子有事,是商量反攻倒算吧?瞧我不揭發(fā)你倆?”。
  
  姚三臉色一暗,牛黃看在眼里,忙勸道:“周三,別亂開玩笑。”
  
  “什么事?說吧,只要我能幫你。”,“供銷合作社有間小門面空著,我想租來做個小飯館。”,牛黃覺得姚三簡直是異想天開:做飯館?做飯館干什么?這么多年來誰聽說過私人做飯館的?街上都是國營飯館嘛。退一萬步說,既使能做,未必會租給一個專政對象的兒子?“我到街道辦去過,李媽倒是答應(yīng),可要我到派出所征得同意,我就只好來找你了。”,“……”。


  
  牛黃沉默良久,道:“你在家好好呆著就行,何必非要跑出來找麻煩?”,“找麻煩?”姚三睜大眼睛,凄楚地說:“我的瘋媽和我吃了上頓沒下頓,從我記事以來我就沒沾過油葷……我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們好歹也是人,也是人!”
  
  一時,三人相對無言。
  
  牛黃一咬牙,進了派出所。
  
  他和周三找到杜所長,匯報了收容所里的工作情況,然后把姚三的情況講了,并表示特別乞望杜所長能同意。
  
  杜殺聽了,半晌無語,淡淡道:“這種事兒我勸你們最好別幫,也幫不了。牽涉到階級立場和政治方向,事情復(fù)雜呢。不談它啦,咱辦正經(jīng)事兒吧。”
  
  他接過二人手中蓋著招工單位公章的《政審表》,左看右瞧,就是遲遲不簽字。
  
  牛黃急了,提醒道:“杜所長,我們還要到街道辦去!”,“慌什么?”杜殺威嚴地盯他倆一眼,臉上浮出嚴厲的神情,想說什么,頓頓,終沒說出口,只低下頭疾快的簽字蓋了章。
  
  杜所長送二人出門,九月的太陽正懸在空中。
  

  居高臨下望去,縱橫交錯的紅花廠區(qū)盡收眼底。
  
  那陽光下蜿蜒東去如腰花點綴在大地上的,是長江;那一片花花綠綠隨風起舞的,是花海;那一片整齊劃一的蘇式房頂,是車間;密密麻麻的房頂間,忽兒似飄帶般飄逸忽兒像布帶樣挺直的,是廠區(qū)大道和各種小道。紅磚房頂?shù)暮Q笾弦倭⒅娐暣宓拇蜱娕_,牛黃甚至看見那半截在鐘臺上吊了幾十年的鋼軌,那被幾代敲鐘人敲得锃亮如新的鋼軌中心,正隨著太陽閃著耀眼的光芒……老房呢?哦,在那兒!在那一大片連一大片的房頂之下,老房宛若見慣百年風云和世事滄桑的老僧,不起眼的蹲著,默默無言地蹲著,不動聲色的蹲著……
  
  哦,我的老房!我的紅花廠!哦,我的熟悉得令人心疼的生長的地方!
  
  今天,我們要告別童年、少年,跨入青年時代。在您懷抱,我們?nèi)鱿铝藘簳r的夢想、少年的綺麗和心靈深處最初的萌動,今天,我們要進入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那兒有我們壯麗的青春和斑斕的人生;我們會一如既往的愛您,在以后泱泱歲月中,聆聽從世界深處傳來的轟鳴,揮寫下自我生命的壯美和驕傲。請祝福我們吧!祝福我們,因為,我們是您的兒子!……
  
  二人激情澎湃,四下環(huán)顧,不能平靜。
  
  “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周三詩興大發(fā),脫口而出,挺胸眺望著山下。
  
  “好!很好!”杜殺響亮地在背后拍拍手掌:“好極啦!有激情,到底是年輕人。”,他轉(zhuǎn)向牛黃:“你呢?我們的吹笛手,不也來抒一下?”,本已躍躍欲試的牛黃漲紅了臉,搖著頭。“好啦,高興夠啦,情也抒啦!現(xiàn)在,我送幾句話給二位,聽么?”,二人點頭。
  
  “到了單位,就不能再像收容所那樣,感情用事啦。知道嗎?你們擅放公安部通緝要犯陳二妹,已犯了法喲。”正在興頭上的二人大驚失色,相顧無言,惴惴不安的低下頭。
  
  “低頭干什么?抬起來!”
  
  冷不防,杜殺在他們背后大喝一聲:“天塌不下來,地陷不進去,一切有我呢!男子漢流血不流淚!”,見他倆抬起了頭,杜威所長滿意地笑了。
  
  稍后,他慢慢道“哎,現(xiàn)在,現(xiàn)在有些事情你們還不懂,但將來會懂的,所以不必后悔和后怕!說實在話,我真想留住你倆,所里太缺人手了,可我無法讓你們有正式身份……還是李媽說得好,再留就耽誤了你們的前程。去吧去吧,不要給我老杜給老房和紅花廠丟臉就行。記。禾煜率拢粢瞬恢,除非已莫為;江湖上,做人要堂堂正正!敢做敢為才是好漢!此時此刻,聽我老頭子一番話,今生今世都用得著哇!”。
  
  牛黃感覺自己周身的熱血,猛然沖上了腦門。他無言的對杜所長鞠躬,再鞠躬……
  
  身邊,一陣凌厲的風匆匆刮過,天邊響起幾聲炸雷,暴風雨就要來了!
  
 。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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