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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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腰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春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名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盎格爾的《泉》《土耳其宮女》。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么印書局新進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那些畫片,印刷質量不佳,可能是洋水手順便帶來出售的奇貨。不過那時上海圖片都是黃塵撲撲,人舊圖舊。
“華洋雜處,從此天下多事!”新黛玉對小月桂說。常力雄看到西洋裸女圖這事,當然被她引為“從此多事”例證之一。
不過,這整個故事,的確是從這種微不足道的石印畫片開始的。
常力雄只花了幾秒鐘晃了晃眼前那些西洋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么好東西!老子看活的!
這個洪門老大四五十歲左右,體魄魁偉,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面而來!笆浅斈!”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迎接他,“怎么多天不見!”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侍候常爺!”
撩開紗帳掛上鉤后,老板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床邊,自己跪在床上,賣力氣地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當她打扮齊楚,依然是個美人。在妓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確是不易。
她黑亮的頭發(fā)梳得整齊,插著釵,小腳玲瓏地露在綢褲外面,穿著一雙繡鞋。那是一品樓倌人除了臉以外身上最驕傲的部位。
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花的功夫自然也最多。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唇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他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鳳求凰廳堂敞開的門走入里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房內兩人根本沒朝她看一眼,她走到靠近床的桌子邊,放茶碗。
新黛玉說市面亂,鬧革命黨,生意不好做。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他不以為然,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么會不好?“情趣雅致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毙瞒煊駠@了口氣,“看這陣勢,連妓家也得革命不成?”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小月桂彎身拿托盤。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注意到她的大腳。
他的目光往她的腿上移,然后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她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guī)矩。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說這丫頭他怎么沒看見過,是新買的吧?常力雄記得新黛玉去過一次川沙鄉(xiāng)下,讓他手下人阿其去幫個忙,說是給她當著保衛(wèi)。
新黛玉說,好幾個月前在鄉(xiāng)下拾來的粗丫頭,現(xiàn)在鄉(xiāng)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她讓小月桂走近兩步,讓常爺看看!“你看這丫頭長成這么個丑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 ”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奶子,莫名其妙那么大!難看死了!我從她舅媽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
常力雄只是簡單地問:“多大?”“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薄盎乩蠣,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沒敢朝那床上的兩人看!罢l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拍打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松開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愿意在這個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新黛玉退縮。她禁不住抿了抿發(fā)干的嘴唇,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
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娘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丑丫頭?換做傭婦娘姨,倒也罷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南京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貍精打得一手好算盤!背Aπ圩I諷新黛玉一句。新黛玉不在乎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干,鬧得客人也沒了興致,還得她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后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上下不安。
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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