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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順從地走了。

“六姨太剛來，怎么走了？”三爺進門來問。

“女人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以前洪門里什么金鳳銀鳳的，只能壞事。我不喜歡有女人攪進來。當年常爺，就是太看重女人�！秉S佩玉停了話，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原來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現(xiàn)在雖然因為有錢可得，對他也忠心耿耿，但當著他們批評常力雄，等于說他們以前愚蠢。

于是，黃佩玉對師爺說：“洪門不再是秘密結(jié)社，入會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這是轉(zhuǎn)批評為夸獎。師爺點點頭，“可不，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黃佩玉表示，時勢變化，誰也做不得主。只是萬一又要動刀動槍，無人可用�？峙逻�得有意結(jié)納工會領(lǐng)袖，將來勞資糾紛，我們兩邊有人，才好居中調(diào)停。

師爺對此策很贊同。他們正說著，余其揚跨進門。他已經(jīng)完全不再像當年的小伙計，為了避禍，黃佩玉專門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學。他身穿西裝，英俊灑脫，很像上海灘的買辦。他現(xiàn)在能說一口過得去的英文，專門負責洪門與租界的外國人打交道。

“大鼻子怎么說？”黃佩玉問。余其揚說：“這位新來的捕房總監(jiān)，一定要上任三把火，嚴禁煙賭娼�！薄敖�止？”黃佩玉轉(zhuǎn)過頭，驚奇地反問，“西洋國家自己沒有禁止，到上海來禁止？”余其揚苦笑，“對，他就是說要禁止。他還說，若黃先生在租界禁煙賭娼成功了，肯定推薦您繼續(xù)擔任工部局華董�！�

“流氓！”黃佩玉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聽窗外細雨輕打著竹葉的聲音。不聽這外國主子的，這主子就要他下臺，找個聽話的中國人當華董——上海灘眼紅他位置的人多得很。

洋人要做什么，他至少得裝個百依百順。這時他反而羨慕起那些政客，起碼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國主義喊得震天響。

“好好，外國流氓跟我玩，是給我面子，我們就玩。禁就禁！

先禁娼——不，轟動一點，先禁唱！”他看著桌上新收門徒的名單，對余其揚說，“要鬧，就鬧得熱鬧一些�！�

一點不錯，她想，就是這個陸家嘴渡口。當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這兒等著上渡船，隔著黃浦江看上海外灘。江那邊的世界，充滿了無窮盡的幻夢，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有著每個少女都有的純潔，純潔得一文不值。就像這眼前的上海天空，沒有川沙漁村那么蔚藍，煙囪如林噴云吐霧，又怎么樣？

跟著她來的幾個農(nóng)村衣著的少年少女，正激動地看著外灘景致，搶著說話。上輪渡的人扛著挑著行李，叫孩子叫親娘的，喧嚷聲一片。她回過頭訓斥他們：“看好行頭！這里人多手雜。上海是輪到你們享福的地方？”

看著他們冷靜下來，她臉色才溫和了些。

從黃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廠，綿延幾十里，每日輪回不停的國際船舶展覽會，開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幾個港口，能像這樣一線排開如此壯觀場面？

不用說她手下那些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少年少女，任何一個新來乍到的人，船行黃浦，從吳淞口一直到十六鋪碼頭，都會驚心動魄地看上兩個多小時�？催@個大展覽是絕大的享受——這�？谥�河，這世界走進中國的窄門，人工的鋼鐵奇景。

鐵船龐大的鐵殼邊添油漆邊生銹，遠不如木殼篷帆的舟楫。

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個大堆集。她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曬黑的皮膚一樣脫掉，做一個上海女人，就是變成人工斧鑿的藝術(shù)�，F(xiàn)在她必須把這一切教給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自在。

她轉(zhuǎn)過臉來，背對江水。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舉起手擋住陽光，眼睛還是瞇起了一些：這是一個美貌的少婦，才二十出頭。六年過去了，她長成了一個端莊優(yōu)雅、個子修長、豐乳細腰的女子，依然那么引人注目。當時只是青春必定捎帶的禮物，現(xiàn)在卻是成熟的自然。

十六鋪，東臨黃浦江，是水陸貨運交通中心，西接上海舊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時，卻是航運淡季，那些輪船公司的售票員拉客人，也從碼頭拉到了這兒的菜場：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塊�！薄百I一張‘拉弗里’，送毛巾一條，枕頭一對�！辈贿h處是個菜場，自清晨起，賣的與買的都吼著。人聲鼎沸，喧鬧得像個活雞籠子。她耐心地等著菜場早市空出來。人空了，氣味依然：菜場充溢著腐酸臭味，滿地狼藉，魚腥的鱗片還粘在菜攤板上，揀菜葉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還在忙著。這是她的戲班開始擺場的時刻。每天這時候，她整個神經(jīng)束立了起來。她手下一批年輕徒弟，各施其責，擺起攤子，打鑼的打鑼，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

她做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這個班子領(lǐng)頭的。她涂上口紅，臉本來就水靈，加上幾個假首飾，鬢光釵影。這扮相，吸引了許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東鄉(xiāng)下的小調(diào)，號稱“東鄉(xiāng)調(diào)”。唱的歌詞更讓人駐足，很多人樂得大笑，又引來一些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

紗櫥鴛枕，雙雙并眠；顛鸞倒鳳，千般萬般。

小阿姐道，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樣風流陣，好像栽了蠶條又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