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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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爺死后，她只能悄悄掉淚，醫(yī)生例行檢查，她傷口痊愈得不錯，同時發(fā)現(xiàn)她還有其他麻煩，不過這次新黛玉對她還算過得去，沒馬上掃地出門，她被安置在一個簡陋的房間，供給食物，與外界隔離，甚至從前的丫頭秀芳和娘姨李玉都不讓接觸。待所有跟常爺相關(guān)的問題解決后，新黛玉迫使小月桂面對現(xiàn)實(shí)，要她回到川沙鄉(xiāng)下嫁一個種田人。小月桂卻不聽從。她像所有書寓被棄的女子，比如像余其揚(yáng)的母親和其他的命運(yùn)一樣被趕走。那天新黛玉拿走她的衣物、所有她喜愛的東西，苛刻地說：女人應(yīng)有的快樂，一個家，做母親，都不適合像你這種不吉利的人，接受天命，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她跪下求新黛玉，叩頭，再叩頭，都叩出血來，新黛玉還是抱著她的東西，冷冷地看著她，毅然轉(zhuǎn)身離去。她當(dāng)即昏了過去。過了好久，她醒過來，想去找新黛玉，可是門被反鎖了，她撞門，大叫：“還給我呀，還給我呀！”沒人回應(yīng)，她的生命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之后不久，新黛玉安排好一切，把她介紹給幺二堂子薈玉坊的鴇母。鴇母看她那鮮亮的模樣，面孔挺動人的，就不顧她的大腳，從新黛玉手里買下了她，改名荷珠。
身價一跌，什么都跌。上海市面幺二的碼洋：陪客喝茶 1元，侑酒 2元，留宿 3元。她自知不如別的姑娘色藝雙全，無奈，只得減半。但是鴇母不同意，說：“幺二，雖然比不了長三，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壞了規(guī)矩。”
她沒辦法，好不容易等到有個客人，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盡快地讓這男人明白頭上盡量包涵一些，最后會盡量服務(wù)。她沒有任何挑揀的權(quán)利。再沒有生意，沒有交足錢給鴇母，可能真要流落街頭，租個破爛亭子間做最下等的野雞拉客皮肉生意。她離窮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遙。
如果她不認(rèn)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絕不想離開上海。不是說回鄉(xiāng)種田是下地獄，下田插秧累斷腰也不見得送命，她根本沒家可回。惟一的辦法是下功夫做。
薈玉坊有個新來的大腳荷珠姑娘，雖然貨色粗一點(diǎn)，床上功夫卻是一等。這口碑傳開，客人漸漸不缺，有回頭客，舊人也帶新人來。
她也學(xué)會了妓女與嫖客劃拳行令的特殊語言：一對鴛鴦，滿堂紅，兩枝春，五點(diǎn)梅。上床的男人，沒有一個給她任何好感。她也曾想或許會遇到一個像一點(diǎn)常力雄的人，可是沒有，甚至沒有一人有任何一點(diǎn)像常力雄。
到這時，對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圖景，散落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聚集起來。重新回憶，重新進(jìn)入一個鮮活的生命。她曾經(jīng)一點(diǎn)一厘地從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記憶，現(xiàn)在又聚回起來。
常力雄最后看著她的神色，越來越切心割肺的真切。他死時連眼睛都未閉，這一點(diǎn)，讓她非常不安。他死得太冤，她很想知道誰是殺他的真正兇手。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幫老大的相好的名聲。她知道，只要她說出這個身份來，她的日子會好過得多。
可是她沒有，她賣自己的肉體，不賣她的心。在與新黛玉斗氣的時候，她曾經(jīng)威脅要這樣做�，F(xiàn)在她明白，她再淪落，心里最珍貴的東西，也不能受半點(diǎn)玷污。沒有這點(diǎn)東西，她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
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轎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閣。樓下是煙茶館，樓上就是妓院，這兒是有名的野雞窩。為什么還要遠(yuǎn)遠(yuǎn)叫她出局呢？
原來是個蘇北客商賺了一點(diǎn)錢，聽說她的艷名，同時又叫來樓上四個咸水妹，同席擺闊充賈寶玉。
按妓界的資格慣例，她作為幺二，不該與野雞同席，但她覺得這種所謂的資格太無聊。只要這個商人出了叫局的錢，她就裝聾作啞，含笑坐在席邊。那幾個野雞，個個小腳扎得金蓮窈窕，能唱能彈，還能唱幾段京調(diào)，居然有板有眼上腔上調(diào)。
她看了，心里實(shí)在害怕，她靠的是一點(diǎn)鮮活勁。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青春風(fēng)貌，就會消失殆盡，手中這碗飯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飯，她擔(dān)心商人有了對比，會看她不起，便竭力討他歡心，仿佛對他一見鐘情似的。最后席散后，商人叫了馬車當(dāng)護(hù)花使者。到了薈玉坊，她殷勤地端來香片茶，又燙暖了小酒，重新?lián)Q一套漂亮的衣服出來。
終于，這個蘇北商人向鴇母提出要留宿。鴇母趁機(jī)加價，最后是三十元一夜談妥。結(jié)果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興，出手大方，賞給她一張十元的銀票小費(fèi)。
商人對她戀戀不舍，連著住了一周，要給她贖身，但是要到揚(yáng)州辦完事才能回上海，帶她回家，讓她安心等他。鴇母收了好幾天銀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來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個好歸宿�！�
她只等了三天，便有個預(yù)感：這只是男人一時興來，他不會來給她贖身。原因倒也簡單：揚(yáng)州商人一樣不能娶個大腳婆做偏房，那會在地方上丟盡面子。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沒影，她徹底死了心。她不是對未來沒有算計的人，這種拼耗青春的職業(yè)，絕對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體之外，別的本事她一點(diǎn)也沒有，別人會唱的，她全沒有學(xué)過。哪怕一時學(xué)起來，也抵不上野雞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緊要事：必須先贖身。不管往后是死路還是活路，先離開這里再說。
既然沒男人來贖，她自己又沒這筆錢，就只得裝做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日里病病怏怏，全身酸痛。像是學(xué)演戲，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渾身發(fā)燒，高燒不退。
鴇母無奈，只得趕她走。她走不動，鴇母也不讓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說她有惡疾，會傳染。
草草提了幾件雜物，離開薈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棧。向店小二討了一碗稀粥，夜里又發(fā)起高燒，衣服浸透汗水，貼著皮膚。
我就要死了，死得這么窩囊敗落！她的手指絕望地?fù)钢敬驳臋n頭。她不怕死，但死得比乞丐還不如，讓她吞不下這口氣。
下半夜她睡著了，夢見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懷里，說不該丟下她，讓她受苦，起碼也該說做就做，娶了她，讓她有個名分他再走不遲。說著說著他哭了。她從來沒見過常爺?shù)粞蹨I，也許常爺一直沒有機(jī)會對她垂淚，她也沒有機(jī)會向他哭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無聲無息涌來，這是常爺遭難后她頭一回哭。她脫去他的衣服，發(fā)現(xiàn)他站在水塘邊，就拉他上岸來。就在池塘邊上兩人水淋淋的身體交合在一起，她不讓他松開她，她喊：“我又飛起來了！”這次他帶著她一塊飛起來，騰云駕霧幾千里幾萬里，幾個時辰都沒有落下來。
她大叫著醒來，枕頭全濕了。這幾年里，她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真切的夢，至多只是看見常力雄的臉，望見他背影快跑如飛，就像那天夜里矯健地一步躍下樓。很奇怪，燒退了，頭也不疼痛，病說好就好了。
老人說，陰陽相沖！與死人交，會得不治重癥！為什么她與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愈了呢？別人為禁事，她卻能解通：常爺在冥界一直看顧她，見她臨近絕境，就與她重溫舊好來度她。
此刻，命運(yùn)讓她站在薈玉坊門前，驚得她一身冷汗，這種生活比被男人追著強(qiáng)奸還讓她害怕。她下了狠心：不管多高的代價，她也得借到錢，把戲班子弄進(jìn)劇場，為了在上海站住腳，她什么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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