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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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惫,于堇笑起來,把手杖遞到他的手里,在他的額頭吻了一下,“我對你的愛,哪怕上海沉沒也不會消失!
休伯特聽得出她信任的語調中帶了幾分夸大揶揄。她又回到離開上海前的心境,于堇可能已明白了他的想法,這個養(yǎng)女,一向比他心細,腦子比他快。
休伯特看著于堇,點點頭。于堇笑起來,那種笑帶著撒嬌的意味,完全就和小時一模一樣。他的心疼痛得厲害。他很想告訴她實話,因為他已經預感到,一切都難,往前更難。前程看不到光明,只有黑暗環(huán)浮在四周。不僅他們,全人類都沒有前途。整個花枝招展的上海,現在擱在汪洋中就是一只小小的木筏,只要浪掀得再高一點兒,再高一寸,這木筏就注定會傾覆。
從來做事不懊悔的休伯特,覺得自己不應該把于堇召回上海,至少在他想好脫身之計前,于堇仍應在香港。但是現在完全無法預先做脫身的布置再行動。
是他下的命令,讓于堇跳進這個陷阱。他覺得自己的心啪的一下碎開了。
這一剎那的心情,完全被他掩飾得天衣無縫,笑容如他期望的那樣出現在臉上。他拉開門,后退兩步到外面,轉身離開。
休伯特順著樓梯走下十八層時,索爾·夏皮羅站在走廊不遠處,一直很耐心地看守著。他仍是一身白西服,臉上沒有一絲倦意,雖然眼睛里有血絲。
休伯特跟著夏皮羅進入 1801房間,這是他的經理辦公室兼住處。夏皮羅在書櫥邊按了一下開關,書柜自動移開了,現出一個暗道,向右轉了一個彎。
他又按了一串數字,一道鋼門打開,最后是一間小小的密室,里面坐著一個印度人相貌的電報員,側臉對著門,很年輕,大約二十來歲。
休伯特手里拿著司的克,對夏皮羅說:“發(fā)報吧,‘李爾王來城堡。請給兩個星期時間。立等回答’。用 375式密碼。 ”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揉自己的左右太陽穴。
國際飯店頂上,上海最高的天線,在發(fā)接各種電波,而在太平洋上,游弋的艦隊——各國的艦隊——都在緊張地收聽每一個電符,然后有一大群人拿去分析,破譯。
兩人走到外間,休伯特說:“索爾,我的小兄弟,趁現在等回復,我得告訴你一個隱藏了很多年的絕對機密!
夏皮羅看看休伯特平靜的臉色,不知他的上司說的是真話假話。跟這些美國人說話要當心,他們時不時來一點幽默,你如果應付錯了,就顯得自己絕對愚蠢。
但是休伯特臉上似乎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味,不僅如此,那眼神專心地看著他這個方向,在等著他回答。夏皮羅只好說: “H先生,我聽著呢。”語氣也是不真不假地恭順。
兩人坐下來。休伯特抿了一口早已給他準備好的威士忌,面朝夏皮羅說起來:“你知道我的書店里全是些大路貨,不值錢,什么高爾斯華綏、羅曼·羅蘭,幾十卷的大部頭小說,今后世代不知有誰會看——如果他們還看書的話。不過,我有一部鎮(zhèn)店之寶。 ”
他突然停住了。夏皮羅本來端著杯子,看著加冰塊的威士忌的色澤,正要喝,聽到上司奇怪的話,抬起頭。
“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休伯特說:“我的店從來不進小偷,無可偷之物。這事傳出去,我就得花錢買保險柜。這是我一輩子不肯示人的寶貝:《少年維特之煩惱》,1774年年初版本,上面有歌德的親筆題簽,后來尼采得到此書,又加上一段話。不知怎么會流傳到上海來,我在一大堆舊書中無意碰見了!”
夏皮羅喝了一口酒,打趣地說他不知道休伯特還收集原版德文書。
休伯特雙手疊在一起,感嘆道:“在遠東,要收西方珍本,等于癡人說夢!但有時西方文明的命運就是在遠東決定。這樣吧,你保證于堇的絕對安全,你交給我一個完整無損的于堇,我就把這本鎮(zhèn)店之寶送給你!
夏皮羅想,這個休伯特,是不是也認為每個猶太人都見錢開眼?他丟棄了一切家產,才得以在德軍占領維也納前及時逃脫,流落到上海。對此他沒有怨言:上帝總是公平的,復仇的機會,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是他本能地不喜歡聽別人對猶太人開錢財玩笑。“H先生,你不要逗弄我了!彼粗莶氐难劬Γ嵵仄涫碌卣f:“我用自己的生命保證于小姐的安全!
“你以為我的獎品太不值錢!”休伯特大笑起來:“想想,戰(zhàn)后三十年,這本書會拍賣出什么天價!那時你的命,我的命,哪怕還在,都絕對不會比這本書值錢!你如果有這個想象力,你就會用一切辦法保證于小姐的安全!
夏皮羅也笑了:“我們猶太人,就是從來拒絕與美國人耍嘴皮。 ”
休伯特與夏皮羅碰了一下酒杯,不過只是嘴唇沾了沾酒!坝哪墙o失敗者的安慰劑——你為什么老是把我稱為美國人,我是歐洲人——不過不說了。一言為定,我把《少年維特之煩惱》留給你。你幫我看好于堇!毙莶氐目跉夂苷J真。
夏皮羅做事說話都穩(wěn),而且與他的外貌略顯拙樸相反,不僅腦子閃得快,工作效率也高,非常能干。正是這點,深得休伯特的重用和信任。夏皮羅從來沒有聽休伯特說過自己的私人生活。他只知道這個怪老頭,在上海這冒險家樂園,竟然一輩子做開舊書店這種絕對無風險的小生意,其中必有隱情。但是他從來沒問過——在這個亂世,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我沒有親生子女,所以,沒法比較于堇對我是否比親生子女還親。但她是我惟一的親人!毙莶匚罩票。他看出如果他不說,夏皮羅就不會問為什么于堇對他如此重要。
“H先生,我瞧得出來!毕钠ち_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你放心,十七層以上,目前除了于堇外,只有我們的密室人員。這個飯店里只有他們能上十七層。輪班有人日夜看守著幾條樓梯口的門,誰有資格上樓是有規(guī)定的!
他看看休伯特無表情的臉,似乎在專心品酒,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他明白這個上司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思考一下,加添了一句話:“這樣,從今天起,每次有人上樓,都要由我特別批準。 ”
夏皮羅沒有多說話的習慣。休伯特老先生依然不作聲,但是臉色顯然平和了。
休伯特剛到上海時,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的小職員,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他與那些到上海來的西方人一樣雄心勃勃。他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美國人,大學里專攻德國文學,銀行看重他的語言才能,認為這會使他在上海這個各國人混雜的都市大顯身手。
那還是十九世紀末,從中國皇帝到平民百姓,每個人腦袋后都掛著一條辮子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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