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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把兒看見雁陣從山臉子上邊飛過，打頭的幾只大雁忽然翻著跟頭直往下掉，全讓土皮子張開血盆大口吸了下去，余下的大雁四散驚逃，發(fā)出陣陣哀聲，悲涼無比。張小把兒在山下看個滿眼，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說：“土皮子的頭比裝米的缸還大，別說吃這幾只大雁，牛馬般的大牲口怕是也吞得下去！”

他本打算溜之大吉，卻見土皮子探出身子，伸出血紅的兩岔長舌去舔洞口的一個大蘑菇，反反復(fù)復(fù)舔弄多時，方才心滿意足地退回洞中，不久又出來舔弄一陣。

張小把兒越看越奇，心想：“老樹林子中的蘑菇倒也常見，可是山臉子上盡是露裸巖壁，無草無木，又怎么會長得出蘑菇？”他納了一個悶兒，瞪起雙眼再看，方才看出那不是蘑菇，卻是一株千年靈芝，能有海碗般大，赤紅似血。打山臉子下邊望過去，顫巍巍的千年靈芝有如紅云在壁。

張小把兒以前聽老桿兒炮說過，一個人吃了成形的關(guān)東山赤靈芝，可以輕身不老。又聽人說，關(guān)東山的靈芝，按五色應(yīng)五行，依次是赤、青、黑、紫、黃，當(dāng)中又以赤為寶。如此大的千年赤靈芝，實屬罕有。打官圍的老桿兒炮在深山老林中轉(zhuǎn)了一輩子，恐怕他也沒見過這么好的靈芝。

相傳，赤靈芝僅長于深山窮谷的絕壁之上，受天地之靈氣，得日月之精華，因瑞而生，故稱“瑞芝”。如若瑞氣不足，靈芝長不了幾年便會枯死。千年成形的赤靈芝，那真得說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張小把兒再多挖十口袋大棒槌，都比不上這千年靈芝。他雖然有心上山臉子取寶，無奈大洞中的土皮子寸步不離，整天盯著千年靈芝哪都不去。土皮子不放心似的，一會兒出來舔弄一陣，也不知守了多少歲月了。若有飛禽走獸在近前經(jīng)過，等于是送到土皮子嘴邊，全成了它的點心。

張小把兒眼睜睜地看著赤靈芝長在山臉子上，人窮志短，可移不開腳步了，不過他膽子再大，也不敢上去送死。眼飽肚饑，又有何用？

8

張小把兒同老桿兒炮打過一年官圍，識得土皮子的厲害，長蛇護寶的傳說，他也聽過不少。眼看山上守靈芝的土皮子比裝米的缸還粗，足以吞下關(guān)東山的虎和豹，吃幾個活人更是不在話下，他明知上了山臉子只有死路一條，卻舍不得走，躲在山臉子下邊等候時機。

雁門一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很快便起了霜，林中枯葉落盡，天上彤云密布，朔風(fēng)凜冽。張小把兒在山下看著，土皮子出洞舔靈芝的次數(shù)變得越來越少，到后來，一連三天都沒看見土皮子，可見土皮子已經(jīng)眠在洞中。

他躡足潛蹤鹿伏鶴行，悄悄地上了山臉子，連根摳下那冰霜覆蓋的靈芝，塞到狍子皮口袋中，當(dāng)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到了這會兒，張小把兒帶的干糧早就吃光了，他忍饑挨餓又往山外走，等到從山上下來，關(guān)外已是飛雪漫天，進入了老熊蹲倉的寒冬。

山下有個守備市集，幾位打關(guān)內(nèi)來的老客常年在此等候山上下來的大貨，挖棒槌和打獵的人平時也到集上換東西。不過雖說是市集，可規(guī)模還不如關(guān)內(nèi)的一個鎮(zhèn)甸。張小把兒明白行市，他從深山老林中背出來的棒槌和靈芝，要帶到關(guān)內(nèi)出手，進了關(guān)才值大價錢，但他沒有盤纏，只得挑出較小的棒槌，故意掰殘了，拿到山貨鋪去交易，換了些散碎銀兩，為的是不讓賊人盯上。

當(dāng)時天色已晚，張小把兒擔(dān)心半路遇上盜賊，只好借宿到客棧之中。集上開客棧的是老兩口，帶個女兒，老家也在關(guān)內(nèi)，聽張小把兒說話是打關(guān)內(nèi)來的，老兩口不免感嘆上了年歲，禁不起長途跋涉，有生之年難歸故土，可惜張小把兒是個窮光棍，若是個有家底兒能吃飽飯的，倒是情愿將女兒嫁給他。

老兩口的女兒叫鳳姑，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生得十分標(biāo)致，按說早該嫁人了，只不過爹娘不忍讓女兒留在關(guān)外吃苦，是以拖到今日。去年，張小把兒初到關(guān)東，身無分文，在集上討不到東西吃，幾乎成了餓死的路倒尸，多虧鳳姑給了他一碗飯才得活命，他也是有心報答，夸口說：“二老別看我小把兒窮，回去可要發(fā)財了，等明年開了江我再來�！�

天亮之后，張小把兒辭別開客棧的老兩口，取道回了關(guān)內(nèi)。他先拿兩根棒槌摸摸行市，估摸出自己手里的大貨值多少錢，這才出手。

可他終究是沒見過大錢的，值十成的東西給他一成錢，他也覺得不少，那些年深歲久的老參，價比黃金，到他手中全當(dāng)白銀賣了，也算發(fā)了一筆財。

轉(zhuǎn)過年來開了春，張小把兒到關(guān)外祭拜老桿兒炮，祭罷山墳，又住到那家客棧。老兩口一看張小把兒真發(fā)財了，還帶來許多金銀首飾，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連說：“別看鳳姑比你大兩三歲，她既給你當(dāng)姐姐又給你當(dāng)媳婦兒，準(zhǔn)錯不了�！�

一家人張羅起來，要給張小把兒和鳳姑拜堂，成了親再讓二人進關(guān)回家。怎知到了拜堂成親的這一天，大喜的日子，鳳姑對鏡端坐，剛將鳳冠霞帔、金銀首飾穿戴整齊，突然倒地不起，氣絕身亡。

9

開客棧的老兩口大放悲聲，張小把兒也跟著哭了一場。老兩口子感覺對不住女婿，原以為姑娘嫁給張小把兒是去關(guān)內(nèi)享福，不成想她沒這個命，竟在拜堂之前死了，死得還這么不明不白，沒處去叫這撞天的屈。

三人哭罷多時，一合計人死不能復(fù)生，再哭也哭不活了，當(dāng)時又是在伏天，尸首擱不住，應(yīng)當(dāng)盡早入土為安，當(dāng)即請人到棺材鋪要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山下沒別的，好棺材料可有的是，整方柏木打成棺材，棺材板足有一尺多厚。這要換作在關(guān)內(nèi)，新娘子死了有許多迷信忌諱，至少要分拜過堂和沒拜過堂，用什么棺材穿什么斂服，怎么送路怎么入土，怎么燒紙怎么上香，這些全是規(guī)矩。不過關(guān)外沒那么多禁忌，僅有一個，那是“死人不等衣裳”。

按過去的迷信風(fēng)俗來說，人死再做壽衣，做得再快也來不及。關(guān)內(nèi)也一樣，沒有死了人再去做壽衣的，全是到壽衣鋪買做好的壽衣壽帽，買回來趕緊給死人穿上，要不然帶不到陰間去。生孩子正相反，死人是“衣裳等人”，生孩子則是“人等衣裳”。關(guān)東山乃邊荒之地，沒有壽衣鋪，不得已只好在棺底鋪了層錦被，死了的新娘子仍穿戴鳳冠霞帔，整身的金銀首飾也沒摘，仰面放在棺材里，釘好了棺蓋，找來幾個和尚老道念經(jīng)超度。停柩三天，請道隊敲鑼打鼓，抬上棺材去到墳地，一捧黃土埋香掩玉。

張小把兒觸動了心懷，又在墳前哭了一回，他雖然沒跟鳳姑拜堂，但是已然定了親，也該是一家人了，鳳姑的爹娘等同他的爹娘。他對老兩口說：“我張小把兒無父無母，二老不如跟我回去，往后我拿你們當(dāng)親爹親娘孝敬�！�

無奈老兩口舍不得埋在此處的女兒，執(zhí)意留在關(guān)外。張小把兒勸說不動，只好跪下給老兩口磕了幾個頭，他抹去臉上的淚痕，一個人恓恓惶惶地往家走。

六、七月的季節(jié)，正當(dāng)晌午，天上如下火一般的熱，張小把兒走到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路邊的荒草長得比人都高。他正走得滿頭是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聽得路邊荒草叢中“稀里嘩啦”一陣亂響。他以為遇上了剪徑的盜賊，先是吃了一驚，卻見撥開亂草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張小把兒看這女子穿戴著鳳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打扮，怎么看怎么眼熟，倒也不是別人，正是意外身亡的鳳姑！可是鳳姑死后停柩三日，又埋到墳中，再到張小把兒動身上路，這都幾天了？死了的新娘子怎么跑了出來？

張小把兒走南闖北，卻不曾見過恁般蹊蹺的事，唬得他目瞪口呆，額頭上的汗全變成了冷汗，順著鼻凹鬢角“滴滴答答”直往下掉。張小把兒見這勢頭不對，轉(zhuǎn)過身要逃，可是兩條腿抖成了面條，根本就不聽他使喚，抬左腿抬不動，右腿也抬不動。兩腿齊抬那叫旱地拔蔥，更抬不動了。

死了的新娘子轉(zhuǎn)眼就到了張小把兒的身后，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