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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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胡同的鄰居們都說三姥姥平素積德行善,老太太是早年間逃荒逃到天津衛(wèi),住到破瓦寒窯之中,撿爛菜葉子度日。據(jù)說一天半夜下著雨,三姥姥正在縫補衣服,這時一個從沒見過的姑娘找上門來,說是家里有孕婦生孩子,來不及請接生婆了,不得不找三姥姥過去幫忙。
三姥姥不是接生婆,但是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也給女人接過生,看到姑娘一臉著急的樣子,她不好推辭,披上衣服匆匆跟去。雨夜天黑,不辨道路,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去處,看到孤零零的一間大屋,有位婦人挺了個大肚子正在屋中呻吟待產(chǎn)。
三姥姥忙替那婦人接生,生得倒也順利,不過生下來的小孩屁股后邊長了條毛茸茸的尾巴。三姥姥心下犯了嘀咕,當面可不敢說破。先前來請三姥姥接生的姑娘千恩萬謝,雙手捧出黃豆,一把一把地往三姥姥衣袋里塞。
三姥姥推辭道:“我來接生是為行善,怎么貪你這么點兒黃豆?”當場都掏出來還給了人家,她回到家一掏衣袋,還余下兩粒黃豆,湊在油燈底下一看,但見金光閃閃,始知遇上了狐仙,再回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路了。
有了這兩粒金子,三姥姥才有本錢擺攤兒賣菜。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說,在胡同大雜院兒里簡直是太多了,人們愿意說也愿意聽,卻不能當真。但是由此可見,挑水胡同的住戶大多認為三姥姥心眼兒好,稱得上是積德行善之家。
二嫂子在門口掛上桃木劍,原以為占了上風,沒想到對門的三姥姥釘了八卦鏡,舊時那叫“照妖鏡”。二嫂子讓照妖鏡照得“吃嘛嘛不香,干嘛嘛沒勁”,這個娘們兒放起刁來,站在大雜院兒里甩閑話,借著數(shù)落孩子指桑罵槐,鬧了半天沒人搭理她,一生氣堵在三姥姥家門口,跳起腳破口大罵,她是撕破了臉,什么難聽罵什么。
三哥家兩口子都是賣菜的老實人,又是外鄉(xiāng)來的,窩窩囊囊不敢惹事兒?蛇@家的三姥姥卻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小老太太干瘦,想當年那是紅槍會的大師姐,戰(zhàn)過官軍打過東洋鬼子,不是吃素的主兒,眼里不揉沙子,八十多歲了還腰板兒筆直。
三姥姥坐在屋里聽見二嫂子罵到了門前,手里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可就抄起來了,布滿皺紋的瘦臉一沉:“好個潑婦,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歲早活膩了,今兒個豁出這條老命去結識她!”
左鄰右舍不能眼看著這兩家動手,崔奶奶帶著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才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都還在較勁。
兩家斗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抬頭見,至于嗎?
我說:“老崔你在挑水胡同那么大面子,沒過去勸兩句?”
崔大離說:“管他們那個閑事兒干嗎,你哥哥我還等著看熱鬧兒呢!
老天津衛(wèi)閑人多,閑人沒有不愛看熱鬧兒的,就這個看熱鬧兒的習慣,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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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崔大離說完也就完了。崔大離得知我當了“倒爺”,他說:“有這么好的買賣算哥哥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成!
我說:“咱倆誰跟誰,我吃肉怎么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你喝湯,不過這個年頭掙錢不易,那邊又亂,撞見歹人,沒準兒把命搭上!
崔大離說:“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這兩下子,對付七八條大漢綽綽有余。那真叫老太太攤雞蛋,一勺兒一個!可有一樣,不怕別的,只怕坐電甩!
要說什么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為“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為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電一甩就到了,崔大離不敢坐這個。
我們倆邊說話邊收拾好了屋子,老崔家的閑房是一間西屋,掃完房過遍水,又從崔大離家里搬來鋪蓋。這會兒崔奶奶的炸醬面也做好了,夏日里天黑得晚,三個人搬了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里邊吃飯。
北方人以面食為主,“包子、餃子、饅頭、花卷、餛飩、烙餅”一概屬于面食,但是說到吃面,必定是指面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wèi)有事兒沒事兒都吃面條,做壽吃壽面,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過節(jié)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面。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鹵面,而平常大多以炸醬面為主。炸醬面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配上掐頭去尾的豆芽菜當“面碼兒”,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面條、炸醬、菜碼兒,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的炸醬面。崔奶奶做的炸醬面在我們挑水胡同堪稱一絕,聞到老崔家炸醬面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給勾走。
那天我是餓狠了,炸醬面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崔奶奶讓我這吃相給嚇到了,幾年沒見,怎么變得這么沒出息?崔大離急忙端來一碗面湯,讓我來個“原湯化原食”。
我這碗炸醬面還沒吃完,崔大離又說到了吃黃花魚的時候,崔奶奶該熬黃魚了。
老天津衛(wèi)的人口兒高、嘴兒刁,專愛吃海魚,沒人愿意吃河魚。河魚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作料壓住這個土腥味,就會同時遮住魚的鮮味。如今大多飯館烹魚河海不分,全是一個味道,吃不出分別了。過去的魚也真是不一樣,一平二凈三蹋目,其中的凈就是指黃花魚,拿倆字形容,就是“鮮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為明天能吃上黃花魚了,沒想到崔奶奶轉天要去山東。崔大離還有位大哥落在山東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孫子了,要去看孫子,這一去,少說住上三四十天。
崔奶奶在小蘑菇墳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還好,她這一走,可沒人勸得住前邊門口掛桃木劍和八卦鏡的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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