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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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接上了頂樓,站在那兒可望得很遠:長江對岸,江北青草壩,江北造船廠及古塔;往東能看到石橋廣場。石橋廣場在我的視線下,并不像走進去那么龐大,它一邊靠菜市場,一邊是小塊相間的農田,另外兩邊是骯臟巨大無面目的建筑物:鐵器加工廠、關押政治犯和長刑期重犯的省二監(jiān)獄。
石橋廣場原先只是一個較寬敞的空地,本地人亂堆垃圾、廢磚,就無法種菜了。
我還在讀初二初三時,每周得停課兩天,義務勞動,從江邊挑沙子來填平大大小小的爛坑,擴展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廣場。所有的小學中學生都得跟當地的成年人一樣勞動,下有定額,我每次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完成規(guī)定的數額。
石橋廣場最光彩的時刻,是開本地區(qū)的公審大會,臨時用木板搭起的臺上架著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旗幟和橫幅豎幅標語飄舞在四周。公審會后,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押著犯人上卡車。犯人一律剃光頭,五花大綁,腦袋被按下,脖頸上掛著重重的大木牌,寫著“殺人犯”、“強奸犯”、“反革命犯”、“貪污犯”、“搶劫犯”,還有我不明白的“雞奸犯”,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劃著大紅 ×?ㄜ囋谀习兜貐^(qū)主要街道緩慢行駛,游街示眾。沒幾年前,槍斃人就在廣場土坎上執(zhí)行,示眾效果好,但場面喧鬧激動,開槍的人和挨槍的人偶爾會出差錯,打不中要害處,犯人亂嚷亂吼有辱偉大領袖偉大的黨。有一次有個犯人腦袋打碎,身體還朝觀眾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嚇昏過去。甚至還發(fā)生過犯人掙脫捆綁,在殺場上忘命奔跑的事。此后,最后一幕斃人就改在無法奔逃的山溝里進行。
連我也險些在這個廣場送了一條命。初中要畢業(yè)那一年,開公審大會,審判“文革”中得意過了頭的造反派,都是年紀輕輕的人,罪名是“打砸搶分子”。在派性武斗時槍炮打死人,血債要用血來還。開公審大會時,學生由老師帶來受教育。起碼有萬人擠在這個叫廣場的地方,連墻上也坐滿了人。那天陽光普照,陡然響起炸雷,閃電交錯,幾秒鐘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將執(zhí)行槍決的時刻。公安人員不讓人撤離,大雨淋得每個人像落湯雞,沒人敢動。突然,靠馬路那頭的墻傾塌,隨著墻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場炸了窩,神經繃得緊緊的人,從倒塌的墻、從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撲逃。我害怕得悚悚抖,躲在一邊不敢動。身后的人,尖叫著從這缺口往外涌,互相踐踏。會場大喇叭叫大家鎮(zhèn)靜也沒用,警車、救護車亂成一團。
“不該砍腦殼的砍了腦殼,敲了沙罐,挨了槍子,老天爺不容,要人陪著死。 闭f這話的是個蹲館子煤灰坑的乞丐,當天就被人告發(fā),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兩兩的人,依著墻角擠著眼睛,鬼祟地咬著耳朵。
這個石橋廣場尚未完全修建時,傳來毛主席逝世的噩耗。那也是個九月,凡為修建廣場出過力的單位,才有資格參加在這兒舉行的隆重追悼大會,否則,只能參加在本單位自己搞的小型追悼會。這榮譽使所有能參加廣場追悼會的單位容光煥發(fā)。
石橋廣場白花黑紗一片,全地區(qū)的警備人員都帶槍出動了,森嚴莊重。從北京傳來毛主席定下的接班人華國鋒古怪的山西鄉(xiāng)下方言,通過廣場四周的擴音喇叭,真是氣勢磅礴。唏噓聲逐漸變成哭嚎,我周圍的人都濕臉一張,哭最能傳染人。我當時十四歲,恐懼抓住我的心,淚水涌上我的眼睛,便止不住了,越哭越厲害。
追悼會后,老師和同學回校的路上,就像查牲口似的查看人的眼睛,是否流過淚?紅腫否?表情如何?以此來證明對偉大領袖的忠心耿耿。我的眼淚來得快也干得快,眼睛不夠紅,微微有點腫,但我的面容憂傷,一如平日。平日我的抑郁讓人不舒服,這時算是幫了我一次。
有一年連日暴雨,石橋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階洗得那個白凈,直讓人想躺在上面睡個好覺?墒且豢唇铮兞藰樱好┎菖,木盆,整棵樹,有時淌過一個身體,不知是豬狗還是人。
不少人劃著自制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讓人羨慕的是從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很值錢,這不是偷搶:死人用不著手表。野貓溪正巷有個漆匠,是個胖子,兩天抹了五支手表戴在手臂上,走街竄巷地炫耀,被公安局銬走了。他一路哭罵,說他沒有像那些扒手,扒完后把人打暈往江里推。
那場罕見的暴雨把一些搖晃的房子,連同家具和垃圾都沖走了,水館子這個吊腳樓卻奇跡般挺住了。三天后水退盡,墻上留有點點霉斑,又開始營業(yè)。自那場暴雨后,水館子蒸出的肉包煎出的鍋貼餃子,香味漫過幾條街。有人說,是水館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眉山學過道術,他發(fā)的功,落在包子餡上。
我只看到肉好,分量多,蘿卜纓,蒜,蔥,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貨商店,上一大坡就是電影院?匆粓鲭娪,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圖像,即便沒色彩和音樂,我都不在乎?匆粓鲭娪,即使是放映紀錄片,祖國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長接見外賓,飛機撒農藥,我都想看。都是父親開恩,私下給我五分錢看學校組織的電影,才能一飽圖像的眼福。我一人選擇看一部片子,是從未有過的事,這念頭使我激動。電影院黑糊糊的墻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會看見一個梳著兩條細細辮子、頭發(fā)不多、臉無光彩、身體瘦弱的少女。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糧食與物質糧食之間做痛苦的思想斗爭。
結論還是買吃的。我看著自己走下坡,穿過馬路,走向那家館子門口的柜臺。那兒已有十來人在排隊,等著新出籠的肉包。
有塊小黑板寫著包子、餃子、燒餅、小面、饅頭、三角糕和豆?jié){的名稱,標明每一樣需多少錢和糧票,字跡歪歪倒倒,濃淡不一。我身上只有五角錢,但我仍站在隊列里。帶菜肉餡的包子,松軟,面皮顯白還薄,牢牢抓住我的心。里面四張桌子,皆長木凳,擠擠地坐滿人,有的人喝豆?jié){,有的人喝餃子湯,濃濃的乳白色,上面飄了星星點點的蔥花。
輪到我了。賣籌子的青年人剃了個小平頭,不耐煩地等著我說話。
我把手里的五角錢怯生生遞過去,“兩個肉包!
果然,他問:“糧票呢?”
“我忘了,”我著急地解釋:“反正兩角錢一個,兩個四角,剩一角抵二兩糧票,行不行?”我想我一定從臉頰紅到脖子胸口了。我從未自己買過點心,沒想到要糧票,況且糧票可當錢用,家里不會給我。
賣票的青年人朝儲藏室叫了一聲,隨即從里走出一個臉上打滿皺的女人,系著白袖套白圍裙,沾了些面粉醬油。她問了情況,說行。到蒸籠前,親自用大夾子將兩個肉包放在盤子里。
“我不在這兒吃,我要帶走!蔽艺f。
她在櫥窗邊擱著的一疊發(fā)黃的紙片上,取了一張,放上兩個包子,擱下夾子,又取了兩張紙墊著,叮囑道:“好生拿喲,燙得很!”
我捧著熱乎乎的肉包,聞著撲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這是我的生日,我在慶祝。
我沒從來的那條路回家,而是順水館子前的小街走,這條路坡坎多,但近一點。肚子開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熱趕快將肉包子吃了?晌疫是咽下了口水,想帶回家去,與父母一同慶祝他們生下我。我一口氣跑上糧店旁的石階頂,一坡幾十步的石階看起來不陡,但一氣上到頂,就喘不過氣。
坡頂正好是三岔路口,一個老蔭茶攤緊挨著棵苦楝樹,樹樁連著塊生得奇形怪狀的石頭。我剛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陣發(fā)麻,迅即轉身:一個穿得還算規(guī)矩的男人,站在一戶配鑰匙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沒看我,在跟配鑰匙老頭說話。
一個正在等配鑰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剡^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頭控制不住地轟轟亂響,我驚慌,說不出的驚慌,一個包子從手里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個包子還在紙上,掉在地上的那個,滾在老蔭茶攤下的一片滿是灰的樹葉上。我拾了起來,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動不動,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輕輕揭下弄臟一處的皮。
我站起來時,那男人已不在。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個跟蹤我的人?今天他跟著我說不定已不止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學。以前總是在上學放學期間我被盯梢,這次此人卻打破了以往的習慣。
是不是我剛才上坡上得太急,氣喘,眼花了?
決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覺?隙ㄟ是那個男人,為什么他隱蔽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來——幾乎徑直走了出來?
這個地區(qū)強奸犯罪率較高。山坡,江邊,角角落落拐拐彎彎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張旗鼓宣傳,犯罪細節(jié)詳細描寫,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后殺,尸體腐爛無人能辨認,或是奸污后推入江里,使每個女孩子對男人充滿恐懼。我記起初中時一個女同學的父親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們哭啼啼跟過幾條街。
“沒有堂客,又沒妓院!叫我啷個辦?”那個喪妻的男裝卸工吼叫著,像頭咆哮的獅子。說是他把鄰居的黃花閨女給誘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陣著慌,拔腿奔跑起來,直跑到中學街操場壩。周日放假,學校沒了喧嘩,操場空曠,沒人在打球,連捉蚱蜢撲蝴蝶的小孩也沒一個。天空比操場延伸得更遠。我放慢腳步,走在雜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徑上,努力讓自己心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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