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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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志軍看見了。
邢志軍看見了盛薔薇的身體,也看到了唐英虎的臉。
最初,邢志軍是通過望遠鏡看見盛薔薇的,那時候還是黃昏。按捺不住生理上的沖動,幾經(jīng)周折,天黑之后,他趴在那間房子的窗戶上了。后來他還爬進了房間,通過浴室的門縫偷窺盛薔薇洗澡。他本來可以強奸盛薔薇,那個沖動令他熱血沸騰,身體僵硬,呼吸急促,以至于被盛薔薇覺察。后來他本可以救盛薔薇的命,如果他喊叫的話,可他倉皇著逃離了現(xiàn)場。
那天晚上之前,邢志軍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里待了近三年時間。他是跟著家鄉(xiāng)鎮(zhèn)安縣的一個包工頭來到省城打工的。他沒什么技術(shù),干小工,挖土方搬磚拉沙扛鐵管搭腳手架等等,只要是需要出一把子力氣的活,他都干,雖然他的身體既不高大也不強壯。起初的幾年,他們住的都是搭在工地附近的工棚。工棚簡陋,夏天死熱冬天賊冷,但它跟高級的更高級的更衣室也有相似的地方,有老大,分三六九等。邢志軍差不多是屬于最低等的,如果沒有另一個獨眼跛腿的殘疾鄉(xiāng)黨墊底的話。
這間工棚的老大不是因為人高馬大有把子蠻力氣,也不是技術(shù)高超沒人能比,而是因為他有一副軍用望遠鏡。從望遠鏡里得來的信息對所有的工友都具備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老大因此可以賣關(guān)子,可以與人分享,可以沾沾自喜,可以盛氣凌人。不幸的是,老大沒過半年就摔死了,原因是爬四樓偷窺女人洗澡。第二個老大沒過一年因為犯了搶劫傷害罪被判無期徒刑。警方來工棚搜繳兇器,沒有把那望遠鏡列在其中。這不能怪警方疏忽,那個望遠鏡只有一只眼有鏡片,另一只眼的框架是癟的,太破舊,丟在任何地方跟丟在垃圾堆里一樣都不會引人側(cè)目。第三任老大在網(wǎng)吧與人斗毆,腦震蕩,成了植物人。第四任第五任已經(jīng)不叫老大了,一個摔斷了腿,一個被人捅了肝臟……奇怪的是,這個破爛的東西換了那么多主人,一只眼始終不瞎,也沒有人徹底把它砸爛。
這個獨眼望遠鏡像城里妖艷赤裸的女人,也像是放射性物體,誘惑力和殺傷力一樣大。
邢志軍在夜幕下從垃圾堆里撿回那個望遠鏡的時候,暗暗告誡自己:“我就看兩眼,隨便看兩眼,就丟掉!辈恍业氖牵嬲]自己的時候沒有加上一個有效而具體地限定。比如,是“隨便看兩眼這個東西”,還是“端起這個東西把眼球塞進去隨便看兩眼能看到的東西”。
那天下午,因為待料停工,工頭給工友們買了電影票。此時邢志軍所在的工棚已經(jīng)換了幾茬人,工頭也換了。邢志軍謊稱拉肚子,沒去看電影。
“看電影,哼哼,這不比啥好看!”
邢志軍爬到他和工友們一層一層蓋起來的樓房的八層,這里暫時是這幢建筑的頂端。以往,天黑以后,如果不是特別累,邢志軍都喜歡爬到在建的樓房上面,看城市的萬家燈火,看車來車往,也看光影背后陷在黑暗中的遠方。今天不一樣,不僅僅是因為在白天,而是因為那個獨眼望遠鏡。不過,那個望遠鏡里沒有電影。曬了兩個小時的太陽,邢志軍才發(fā)現(xiàn)了目標盛薔薇。那是近二百米遠的一家旅館,五層樓的二層,從左邊數(shù)第五個窗戶。
邢志軍在獨眼望遠鏡里看見了高大強壯的唐英虎和曲線分明的盛薔薇的身影。唐英虎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挎肩背心,那是運動員穿的比賽服裝,背后的號碼是“9”;盛薔薇上身只有紫色的短袖,下身的裙子是白色的,上面印有淺藍色的花紋。他們擁抱接吻。接吻不是嘴對嘴,而是男人吻女人的額頭。電視上好像說過,這種吻法叫做“純潔之吻”。后來到了吃飯時間,兩人一個一個出門了。這期間,邢志軍注意到相鄰房間也有運動員的身影,但沒有女人。
晚上8點左右,邢志軍造訪了那家旅館,他看到旅館的院子里正在舉行籃球比賽,紅色的“9號”人高馬大。正是酷暑時節(jié),男人不少光著上身,女人很多穿著吊帶裙,裸露著肩膀。邢志軍先是混跡在觀眾堆里,之后便抽身去旅館的后面“踩點”。他來到這里,行動的定位和去向按部就班,似乎是背負著什么使命制定了嚴密的計劃。樓后面是一個長條形的花圃,其間栽著圓形的冬青可供藏身,花圃外面是三米多高的磚墻,墻外面是人行道和馬路。沒有照明燈,一些亮燈的房間探出來的光亮把花圃照得明一塊暗一塊。他發(fā)現(xiàn)各個窗戶旁邊架起的空調(diào)可以借力登攀,爬到任何一扇窗戶跟前都沒問題。那年頭,監(jiān)視用的攝像頭還遠遠沒有普及到這種夠不上星級的酒店。
邢志軍來到他選好的窗戶下面,借助窗欞和架設空調(diào)的支架,爬到二樓的窗戶下面,探頭向里面窺探。沒人。聽聽,衛(wèi)生間也沒動靜。邢志軍這才明白,此刻那個女人應該在籃球場的觀眾席。
這場籃球賽是司法局跟旅游局的友誼賽。
參加這場籃球賽之前,唐英虎就跟盛薔薇聯(lián)系好了,說見最后一面,為以前的事道歉,愿做永遠的朋友,而且為她和洪三木開好了房間。盛薔薇征求了洪三木的意見之后,答應了,并且按照唐英虎的要求,下午就去了那間旅館。洪三木回應唐英虎也很爽快,說我來給你助陣。唐英虎在電話里說:“贏了球我請大家喝酒!
唐英虎知道洪三木好酒。但電話那頭,洪三木沒有表示感謝,卻說:“你們能贏旅游局?懸!”
唐英虎討厭洪三木這種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就像他討厭當初盛薔薇總是在自己面前有意無意地展示身體的性感卻總是不打開最后那道閘門。以往,洪三木說這樣的話,唐英虎都要拉開架勢,跟洪三木賭賭輸贏。今天他沒有嚷嚷。
于玫君懷上了唐英虎的孩子,一改沉靜內(nèi)斂的形象。既然和唐英虎商量好了今天的“善舉”,她也就十分配合,在籃球賽開始之前來到了現(xiàn)場。司法局籃球隊的隊員只有秦向陽知道唐英虎換了女人,大多數(shù)都以為是原來的“凌波仙子”盛薔薇。所以,眾人并不怎么注意于玫君。
不知道是洪三木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對唐英虎的心理產(chǎn)生了類似詛咒的效應,還是唐英虎心中有鬼,比賽場上,唐英虎的表現(xiàn)大失水準。這還不夠,第二節(jié)時還崴了腳。唐英虎坐在板凳席上,向教練要求再上場。教練拍拍唐英虎的肩膀,耳語道:“虎子,今晚你就好好陪你未婚妻吧!庇谑,唐英虎就大搖大擺地坐到觀眾席,坐到洪三木、盛薔薇、于玫君的身邊。在人聲嘈雜的賽場邊,在洪三木和盛薔薇的眼皮底下,唐英虎和于玫君用形體和眼神完成了以下無聲的對話。
于玫君:(咬牙,咽口水,引頸)“我反應了,不舒服!
唐英虎:(借場上籃球的變向甩過頭來,看見于玫君的表情。好像嘆息場上隊友丟了球,揮一下拳頭,砸一下膝蓋)“明白,你惡心,我也反胃。”
于玫君:(皺一下眉,撩一下頭發(fā))“那我還是先走吧!
唐英虎:(不經(jīng)意地彈一下小拇指,雙手重疊搓兩下)“走吧,回去好好休息!
于玫君:(食指在鬢角處繞頭發(fā),形似問號)“……”
唐英虎:(左拳砸進右掌,右掌抓住左拳)“放心,一切都會在我掌控之中!”
于玫君:(眨眼皮的速度放慢,好像又不慢)“我愛你!
唐英虎:(右手的食指敲在左手的手背上,下一次敲的時候加進小拇指,最后一起敲的是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我更愛你!”
無獨有偶,洪三木也在跟盛薔薇眉目傳情、肢體交談。
洪三木:(腦袋隨著場上的籃球左右甩動,伴以下巴上挑)“咱就不跟他們挑明,看誰急!”
盛薔薇:(雙手合十,食指頂眉心,攤開手,手心向上)“他急了,已經(jīng)跟我挑明了!
洪三木:(唇角上挑)“我就知道,哼哼!
盛薔薇:(一對食指和大拇指錯位比劃,形成一個方形,類似攝影師比劃取景)“房間都開好了!
洪三木:(抹一把臉,右手甩向左肩)“好啊,回頭我再倒打他一耙!
盛薔薇:(手搭向于玫君的肩膀,再向上甩著拿開,引頸咽口水)“她馬上就走,反應很厲害!
于玫君起身道別,這似乎是唐英虎計劃的一部分。
緊接著的事情不在計劃之內(nèi):一個本隊球員救球,撲出場外,把于玫君撞倒了,把她左肩膀的衣服扯開一個口子。洪三木上前攙扶。于玫君自己站起來,說沒事。洪三木轉(zhuǎn)身去找?guī)Я思本劝默F(xiàn)場醫(yī)生,要創(chuàng)可貼,他看見于玫君裸露的肩膀出現(xiàn)了血印子。唐英虎吃了炸藥似的攔住洪三木,說:“有你這樣對待老婆的嗎?!”洪三木一愣神,應道:“老婆?誰老婆?!”那個沖出場的隊友過來,說:“怪我怪我,都怪我!”唐英虎更來氣,推了一把那個隊友,嚷嚷:“你會打球不會?!沒見過美女?!成心的吧你!”那個隊友變了臉,馬上回敬了一句:“都說嫂子是天仙吶!我咋沒看出來呀——個糞!”
唐英虎掄起拳頭撲上去,被教練擋在二人中間。本來有幾個司法局的領(lǐng)導來現(xiàn)場觀戰(zhàn),因為己方早早顯出敗勢便早早走人找涼快去了。不然,這種自家人斗毆的事一定會被追究。比賽暫停,旅游局的球員看熱鬧,觀眾起哄。教練抱住唐英虎,悄聲說:“人家洪三木,人家洪三木……”顯然,教練認得洪三木,甚至自以為清楚兩對男女的相互關(guān)系。他不停地說“洪三木”,意思就是說:“人家主人還沒生氣,你動的哪門子火?!”看得出,教練還是很護著唐英虎的。唐英虎頓住,眼簾一熱,這是接收到于玫君投過來的目光的感覺。那目光告訴他:冷靜,我身體無恙。唐英虎這才一甩膀子撤到觀眾席的后面。
教練以為自己是滅火器。教練和外人一時間也不可能知道唐英虎的盛怒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心痛于玫君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他唐英虎的孩子。
在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唐英虎看到洪三木的目光落點不在受傷的于玫君身上,而是在盛薔薇的臉上。盛薔薇緊張地攙著于玫君,好像她們兩個是閨蜜。洪三木嘴角往上吊著,似乎在笑。這對唐英虎又是一次強烈的刺激。如果不是剛才于玫君的眼神叫他冷靜,就為洪三木這種禽獸似的吊起的唇角,唐英虎也會再次發(fā)作。今天的事情一開始就沒有唐英虎預想的那么順當。唐英虎心中有邪魔,像邢志軍一樣仿佛背上了某種使命,終歸要發(fā)作。洪三木對他的刺激像狗熊上樹似的不斷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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