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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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初冬的一天,清晨,一輛囚車一輛越野車一輛指揮車押解著洪三木和二十幾個犯人從省城出發(fā),開往金川監(jiān)獄。進入子午嶺山脈,天空開始飄落稀薄的雪花。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
入監(jiān)的第一件事是搜身。政府崔槐生在洪三木的包裹里翻出一個癟籃球。這籃球是洪三木被關(guān)押在“犯人分流中心”,等待發(fā)往監(jiān)獄的那幾天,唐英虎托人送給洪三木的。這件事違反監(jiān)規(guī),但可以被“特許”。
“這是什么?化緣的?”
崔槐生全副武裝,邊說邊翻弄著碗盆狀的皮革玩意兒,然后把它往地上一丟。
“籃球!
洪三木悶頭彎腰,想摸一下那個籃球,沒摸上,胳膊伸出去,耷拉回來,直起腰身,甩眼皮子看著政府,聳一下鼻子咧一下嘴,最后搓了搓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
崔槐生照著癟籃球踢了一腳,那東西不成球形,歪歪扭扭滾向屋角。
這是在監(jiān)獄一側(cè)的一座平房內(nèi),套間,被檢查完的人從套間門進入另一間房拍照。因為那個癟籃球,洪三木沒有順利通過。隊伍前后的犯人有好奇的,駐足觀看。
完全泄了氣的籃球可以從一面摁下去,圓球變半球。這也是“分流中心”的政府“檢查”的結(jié)果。球被摁癟了,球的表皮都貼在一起了,球里面連空氣都很少了,當然也就沒有“窩藏”別的東西的可能。
“這個可以當飯碗!”洪三木突然躥出去幾步,雙手捧起那個半球,端在手上,站在崔槐生面前,說。
其他的犯人想笑,憋住了。
“放下!”崔槐生厲聲喝道。
“也可以放在地上盛剩飯喂貓喂狗——咱們這養(yǎng)狗養(yǎng)貓不?我剛才看見狼狗了,還看見三只貓!那是咱們這人養(yǎng)的吧!一定的!焙槿菊f得很快,好像是要趕在政府發(fā)怒之前把話說完。
“你操心的事情不少。!”崔槐生抽出了警棍。
“當洗腳盆洗臉盆小了一些,往里面填些土栽種花草可能會很別致的!焙槿径紫律眢w,邊說邊比劃。
好奇的犯人憋不住了。
入監(jiān)隊副隊長勞鐵山架住了那根掄在半空中的警棍。勞鐵山湊近崔槐生,說:“這小子……沒看出來?!”
看出什么呢?不就是欠揍嗎?!以為他自己人高馬大?!以為他是大學畢業(yè)生?!或者,難道是……精神。!
崔槐生的眼睛向外鼓著,不是因為近視,也不是因為別的什么眼疾,他的眼睛生來如此。他鼓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
勞鐵山向他的鼓著眼睛的手下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洪三木交給我了”。
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患有精神病的犯人監(jiān)獄可以拒絕收押。但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好些犯人都是裝出來的,政府在這方面的鑒定投資不足,人手不夠,所以結(jié)果基本就是“邊觀察邊改造”。那個年代,獄警幾乎沒有受過心理學和精神疾患理論方面的培訓,改造這樣的犯人多半也是憑著對工作的一片“赤膽忠心”。
崔槐生會意,再轉(zhuǎn)回身,洪三木已經(jīng)煞有介事地在那個“盆子里”洗手。
“洪三木!”勞鐵山大喝一聲。
“到!”洪三木起立、立正。
“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報告政府,知道。這里是一座學校。叫金川!焙槿灸抗馄揭晞阼F山細長的眼睛,稍作停留,又從這眼睛挪到相對前伸的下巴頦。在通常的情況下,勞鐵山的臉都是自帶三分笑,因為這張臉,尤其是相對前伸的下巴,比較接近一副婆婆相。回政府的話,必須立正,口齒清晰,目光低垂,這些是在看守所和分流中心學習過的,洪三木很得要領(lǐng)。
金川這個地方位于子午嶺山脈的腹地。三十多年前,也許是五十多年八十多年前,這里還是原始森林,人跡罕至,甚至沒有名字。自從發(fā)現(xiàn)了金礦,這個地方就被人喚作金川了。懷揣著淘金夢,成千上萬的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墒牵恢朗裁磿r候金川開始莫名其妙地死人,再死人,仿佛是受到了死神的詛咒。因此,人的蹤跡就開始反方向運動,悄然削減,再削減,直到被扒開、被翻攪、被鑿洞的山體重新長出蒿草,長出樹木,其中新長出來最多的樹木叫金絲柳。金絲柳的樹苗長到一人多高,樹干的頂頭就分叉生出許多柳條,傘狀張開,樹干是黑褐色,柳條是金黃色,春天發(fā)芽和隨后長出的柳葉也是金黃色。這樹,看上去不像是自然的造化,而像是人工嫁接的產(chǎn)物。有人說這里已經(jīng)沒有金子了,也有人說金子都變成植物變成金絲柳了,但是把金絲柳折了放在鍋里煮卻無法“煉出”金子,不但煉不出金子,鍋里還會彌散升騰起一股煮肉的腥腥的味道,鼻子尖的人就說那是人肉的味道,繼而斷定那些新生的金絲柳就是在此淘金的莫名其妙死去的人的生命。很快,這里又變得人跡罕至了,只剩下金川這個虛名了。時逢1956年,一哨人馬領(lǐng)命從省城開來,支起帳篷,開荒拓地,夯土墻,支圓木,拉起電網(wǎng),筑起鐵門,建起平房,一圈土墻,兩座哨樓,這就是金川監(jiān)獄的童年了。
“你到金川這地方,嗯,這學校,干什么來了?”勞鐵山邊說邊斟酌,順著洪三木的語境,把“監(jiān)獄”改成了“學!。勞鐵山是從獸醫(yī)學校畢業(yè)的,獸醫(yī)老師講過,如果牲口不聽話,你要它往東它偏往西,不要急,不要強迫,因為這牲口多半是生病了。這個時候不妨“順毛捋捋”,然后多加觀察。
洪三木來金川的這個時段,這里已經(jīng)有兩座磚木水泥結(jié)構(gòu)的四層樓,四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比三個籃球場還大些的操場,以及監(jiān)墻百米之外的政府生活區(qū),牛圈、馬圈、羊圈、磚窯糧倉和其他滿足人類基本生活需求的附屬建筑和設(shè)備。金川這地方興建的時候是監(jiān)獄,后來有若干年曾改作他用。這里可以住人,具備人類生存的最基本要件,住什么樣的人呢?那似乎取決于大門口豎著的牌匾上的字,尤其是最后兩三個字。最后那兩三個字曾經(jīng)是“勞改場”,“大隊”,“勘探隊”,“監(jiān)獄”,“農(nóng)場”。在省城分流中心的時候,政府訓話中露出一句“監(jiān)獄也是一所學校”,被洪三木記住了。
“報告政府,我來完成學業(yè),好好學習,改造思想,天天向上!”
“很好。洪三木同學,聽口令,向左轉(zhuǎn),齊步——走!”
勞鐵山的口令氣出丹田,聲音撩開稀薄的雪花,躥上高空,在山谷中回蕩。
崔槐生看副監(jiān)區(qū)長在修理洪三木,就轉(zhuǎn)身跟另一個政府忙活,繼續(xù)逐一檢查新犯的身體和包裹。他和其他在場的政府認為洪三木被勞鐵山“安排好”是順理成章的。
洪三木在口令的指揮下走出平房的套間,左拐右轉(zhuǎn),從平房門口走到了操場,走到了一個籃球架下面。他仰起頭,看到藍環(huán)在他的側(cè)上方,雪花落在發(fā)熱的臉上立刻融化,落在睫毛上還忽閃著隨睫毛一起煽動,模糊了視線,然后才融化。濕冷的空氣鉆進鼻孔,鉆進衣領(lǐng),鉆進袖口。洪三木又興奮起來,腿腳蠢蠢欲動。做了七個多小時的囚車,他的身體需要活動。
“立正!”
洪三木身體一震,眨巴一下眼睛,腳下?lián)v著碎步,仿佛身在隊列中,向基準兵看齊。他竊笑著挪到了籃環(huán)的正下方,再次仰臉向上,這一次他是想看籃環(huán),期待雪花穿過籃環(huán)落在自己的臉上。
有一個政府跑到勞鐵山身邊,跟他嬉笑著說他老婆來了。勞鐵山看了洪三木一眼,沒有發(fā)進一步的口令就離開了。
洪三木立正,就那么直戳戳站著,這是他最后接到的命令。他站在籃環(huán)下面,站在風雪之中。天色漸晚,到了吃飯的時間,送飯的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丟一句“哥們身體棒啊”,并不停留。樓上窗戶里面貼著很多群眾的臉,洪三木隱約可以聽到零星的人聲,聽不清內(nèi)容,可以判斷是議論。一樓入監(jiān)隊的窗戶里可以看到崔槐生在做“飯前訓導”,沒有人出來叫洪三木進樓進屋吃飯。有三三兩兩的政府從操場邊的路上經(jīng)過,他們下班了,洪三木零星聽到幾句,是說他們家里的事,說喝酒、說麻將、說自己的孩子、說別人的老婆。
監(jiān)墻外面,山巒重疊,天幕陰沉,越來越暗,最終完全黑了。監(jiān)墻里,對角的崗樓上的燈光和樓房里的燈光投射在鋪滿積雪的操場上,洪三木的身影格外醒目,雪花在燈影中翩翩飛舞,無聲地墜落。
晚上九點三十分,監(jiān)獄的大喇叭響起了熄燈號,監(jiān)舍的燈幾乎全部熄滅,崗樓上的探照燈照顧監(jiān)墻,僅有些微的余光散落在操場。操場上混沌一片,籃球架下洪三木的身影幾乎融入夜色之中。時間在推移,洪三木身上的雪越積越厚,最后似乎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勞鐵山的母親得了怪病,半個身子痛,在老家跑了好幾個醫(yī)院都不見效,說是必須去大醫(yī)院才能看好。老婆不識字,托人寫信,甚至還發(fā)過電報,都沒有回音,所以就下決心找到金川來了。勞鐵山把老婆領(lǐng)回宿舍,抓緊時間忙了一頓房事,然后去集體食堂吃了晚飯,吃完飯,不歇,回宿舍又忙了一頓房事。在這個過程中,勞鐵山不斷遭到戰(zhàn)友甚至領(lǐng)導的騷擾。這種騷擾有點像鬧洞房,門口和窗戶都堵著人。勞鐵山顧不上害羞,他已經(jīng)快兩年沒見過老婆,當然也就沒碰過女人的身體了。勞鐵山時年二十九歲,精壯的身體積攢了過多的荷爾蒙,如果不是意志堅定,他早就犯“作風”錯誤了。所以他不怪“鬧洞房”的人,這些人多半跟他一樣,老婆在老家或者在婆家反正不在身邊。金川這地方,加上罪犯和相鄰一里地的林場的人,差不多兩千,可是天天能見到的成年女人掰著兩只手就可以數(shù)清,她們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政府的老婆家眷,沒有未婚女青年,連寡婦都沒有。要見新鮮的、容易想入非非的女人得到三十多公里以外的盤駱鎮(zhèn)。平常難得見到女人,靠勞鐵山養(yǎng)活的女人卻有一大串:母親、老婆、丈母娘、女兒、妹妹、嫂子。嫂子要小叔子養(yǎng)?這要怪他的哥哥是個賭徒。嫂子日子艱難,勞鐵山給老婆留下話,隔三差五給同在一村的嫂子家送點吃的。
兩輪房事過后,“洞房”里外都安靜了,勞鐵山長出一口氣,點上一根香煙,這才想到明天要隨老婆回老家,帶母親去省城看病,得跟監(jiān)獄長請假。勞鐵山?jīng)]有請假跟沒有見老婆的日子一樣長,也快兩年了。
勞鐵山心急,入監(jiān)找值班的監(jiān)獄長,他抄近路,從操場中間穿過去,走到籃球架下,一頭撞在洪三木身上。
勞鐵山跟洪三木的父親洪朝剛圍著火爐聊天。
洪朝剛本來身體十分硬朗,這小半年下來,人瘦了一圈,咳嗽不止,肝區(qū)還時不時隱隱作痛。老人家膚色黝黑,兩眉如刀,鼻孔碩大,雙唇厚實,原本炯炯有神穿云透霧的目光變得犟直而生硬,是心理壓抑的生動投影。這個當年的勞動模范、火車司機榮耀了大半生,在本該頤享天年的時段猝然被恥辱和怨憤包圍。
洪三木的家在省城鐵路北面的棚戶區(qū)。這里的建筑基本都是自建的平房,偶爾也有誰家蓋兩層,規(guī)格樣式不統(tǒng)一,誰家再伸出幾個磚的廚房,伸出半截子窗戶,再在門口堆些雜物,本來整齊筆直的胡同也就歪歪扭扭,屋頂也是高低錯落不勻。冬天,這里的住戶都把夏天挪到屋外的爐子挪回屋里取暖。住戶燒的大多是煙煤和木柴,所以這一帶常常煙霧繚繞。鐵路局給洪朝剛在家屬院分了一個套間,他租給別人住,落些租金補貼家用。小女兒洪潔斯和洪三木早年都勸過父親搬到鐵路局家屬院住,老人家不答應(yīng)。風傳政府對這一帶要拆遷改造,這兒不住人,到時候還不吃大虧,F(xiàn)在,洪三木入獄,老人家更是慶幸沒有搬到家屬院,那兒盡是熟人,丟不起人呀。
通過聊天,勞鐵山獲得了不少關(guān)于洪三木的信息,其中重要的有兩條。一,洪三木是孝子,曾經(jīng)跟家里人發(fā)誓改變家境改變命運;二,不但洪三木沒有認罪,他的父親和親人也都不相信洪三木會殺人。這兩條信息都暗示洪三木存在暴烈行為的可能和危險。勞鐵山跟洪朝剛說了洪三木在服刑期間的各種權(quán)利,包括有權(quán)上訴。但是,在監(jiān)獄服刑,必須服從管教。勞鐵山?jīng)]有告訴老人家洪三木的反常行為,那個反復洗手的強迫癥,他希望家人能去探視,探視不方便就多寫信。洪朝剛嘴上應(yīng)著,心里對勞鐵山卻十分戒備,擔心哪句話說不好會對兒子不利。
勞鐵山母親身上長了腫瘤,良性還是惡性正在等待一系列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說,不管良性惡性,做手術(shù)恐怕免不了。這樣,勞鐵山要去監(jiān)獄管理局通過專線向監(jiān)獄長匯報,要借錢,要陪母親手術(shù)、住院,就不會馬上離開省城。所以,臨走他說過些日子再來探望。洪家的困窘明擺著,勞鐵山剛進屋的時候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暗嘆省城也有這么破舊這么寒酸的人家。這樣的家境,洪三木打家劫舍搶銀行,好像才符合邏輯。勞鐵山?jīng)Q定下次來的時候買些營養(yǎng)品,雖然他自己是頭一回進省城,過馬路都頭暈,雖然自己的工資也不高,還要養(yǎng)活老老小小差不多六個女人。監(jiān)獄警察的行為規(guī)范里,絕沒有要求獄警給犯人的親屬買東西的條款,也禁止擅自對罪犯進行家訪,后一條屬于避免受賄,“預(yù)防職務(wù)犯罪”。勞鐵山這樣做,論公是為了做好本職工作,洪三木不認罪,行為怪異,必須找出思想根源才能對癥下藥,專門來省城成本太高,現(xiàn)在是“順道”一舉兩得。為此,出發(fā)前勞鐵山征求過監(jiān)獄長的意見。論私呢?這就要說勞鐵山把洪三木撇在雪地里站樁了,這事他有些內(nèi)疚。一想到自己跟老婆干好事的時候洪三木站在雪地里的樣子,勞鐵山就想笑,但這笑的背后藏著的就是疚愧。畢竟,洪三木站在雪地里將近六個小時,并不是他的本意。
那天,洪三木被撞倒,哈哈大笑,說什么唐英虎進攻犯規(guī),帶球撞人,還說我在這里恭候你多時了,瞎瞎瞎了吧你。勞鐵山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他命令洪三木起立。洪三木躺在地上不起來,還沖著勞鐵山呵呵傻笑,把勞鐵山嚇壞了。洪三木不回房子,說好舒服哇,要在籃球場待到天亮,要訓練,要比賽,要交叉換位,要聯(lián)防,要盯人,要投三分。當時,“對不起”三個字在勞鐵山喉嚨里滾來滾去,差一點脫口而出。
勞鐵山跨出洪三木的家門,與要進門的唐成海撞了個滿懷。跟在唐成海身后的是洪三木的二姐洪潔斯。
唐成海來洪三木家?guī)状瘟耍f要幫助洪三木。洪朝剛根本不信。道理很簡單,法院的判決書上說得明白,鐵證如山,而最致命的證據(jù)就是唐成海的兒子唐英虎做出的。唐成海這不是老貓哭耗子嗎?!小耗子差點喪命,老耗子也不放過。!幾次洪朝剛都想說:“你兒子害我兒子還不夠嗎?你還要來羞辱我!”一則他搞不清對方的用意,人家是律師,說不好可能會對兒子更不利。二來判決書說兒子是“酒后行兇殺人”,假如兒子是罪有應(yīng)得,咱不成了胡言亂語?!所以洪朝剛?cè)讨R蝗淘偃。洪朝剛甚至都沒聽清唐成海說什么,待人家走了,才由老伴或者洪潔斯重述一遍。他聽著,不停地“呸!呸!”,唾沫星子滿屋飛。
得知勞鐵山的身份,唐成海以律師的名義要求他“再坐一會兒”,商討一下洪三木的上訴事宜。洪朝剛年事已高,而且態(tài)度排斥,為此唐成海專門聯(lián)系了洪潔斯。
這一回跟前幾回不一樣。
勞鐵山的身份和他帶來的似是而非的兒子的信息刺激了洪朝剛,他感覺到勞鐵山?jīng)]有說出兒子的實情,感覺到兒子在監(jiān)獄度日如年。老人家的積郁在胸中撐得太滿,終將爆發(fā),他不耐煩了,忍不住了。他當著勞鐵山和女兒的面,劈頭蓋腦地質(zhì)問唐成海。
“你的兒子不孝順嗎?”
“嗯?這個……”
“你有多少兒子?”
“一個。就一個。”
“你想把自己的獨苗兒子送進監(jiān)獄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上兩次已經(jīng)說明了我的意圖。只是想,想還一個真相。這個案子,洪三木不認罪,又有第三方的線索,所以……”
“那你問問你兒子不就清楚了嗎?!”
“我兒子……您知道……”
洪朝剛還要噎嗆唐成海,被女兒使勁拉衣角才沒有進一步發(fā)作。洪朝剛閉上了嘴,卻動起了手,他操起捅火棍,揭開爐蓋子,嗵嗵地捅爐子,弄得滿屋子煙塵彌漫,他自己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兩眼凸鼓,面紅耳赤。洪潔斯喊著“爸爸”,不停地給他捶背,一面朝唐成海使眼色,叫他出去。
有道是“有理不打上門客”。唐成海每次遲疑著來不來這里的時候,就是用這句話鼓勵自己的。唐成海也假設(shè)過洪朝剛可能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可是,洪朝剛這么劇烈的反應(yīng)依然出乎他的想象。唐成海賠笑的表情呆滯在臉上,被煙塵嗆著之后他也咳嗽起來。好一會兒,他躬下身體,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退出屋去。
勞鐵山被眼前的情形搞懵了。怔了好一會兒,洪家人沒人搭理他,他才如夢方醒,也道聲“對不起”出了門。剛呼吸到外面冰冷新鮮的空氣,轉(zhuǎn)出胡同口,想要伸展一下身體,勞鐵山就看見幾十米開外的馬路邊唐成海倒在地上呻吟。唐成海顯然是情緒波動,腳不看路,跌了一跤。
勞鐵山飛奔過去,攙扶唐成海,扶不起來。勞鐵山喊叫著擋車,過往的車都不停。洪潔斯跟出來,本意是想為父親的粗暴向人家道歉,看見這緊急情況也幫著擋車,才叫停了一輛小面包。
唐成海右腿股骨頭骨折,他滿頭大汗,呼吸局促,被勞鐵山和洪潔斯送往醫(yī)院。路上,唐成海拉住勞鐵山的手,不停地問:“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您能理解嗎?”
勞鐵山茫然。勞鐵山看過洪三木的判決書,最初只是掃著看的。如果不是洪三木表現(xiàn)反常,如果不是給母親看病來省城,可能勞鐵山很多年都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勞鐵山對洪三木案件背后牽扯的人與事,幾乎一無所知,或者說還沒來得及細細了解。所以,勞鐵山不知道怎樣回答唐成海,但是他似乎必須回答他,他只好答非所問:“唐律師,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是看醫(yī)生!”
在醫(yī)院,隨后趕來的唐英虎見到了洪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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