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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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英虎穿著一件黑色呢大衣,提著個保溫飯盒,走進婦幼保健院的大門。母親為待產(chǎn)的兒媳燉好了烏雞湯,叫兒子先送去,自己在家里收拾一下,安頓好老伴,隨后就來。
這個醫(yī)院的床位是秦向陽托關系找人弄來的,全市最好的生孩子的地方。秦向陽還保證叫全市最好的產(chǎn)科醫(yī)生為于玫君接生。司法局準專業(yè)的籃球隊解散之后,秦向陽被分到郊區(qū)的一個司法所工作,他不滿,憤然辭職,下海經(jīng)商。
呢子大衣暗含著相當大的硬度,穿在身上挺括而硬朗。但是,在這挺括而硬朗的里面,一件銀灰色外套一個多月沒洗了,里面的毛衣蓄藏著汗垢味,更里面的白襯衣領子是黑的,貼身的紅背心已經(jīng)發(fā)黏。這是在乍暖還寒的春季,如果是在夏天,唐英虎身上的異味就無法掩蓋了。之前于玫君給唐英虎洗衣服,后來母親說“孕婦不能動涼水”。于玫君聽話,于玫君幾乎什么話都聽婆婆的。本來母親也是給兒子洗衣服的。唐成海摔斷了股骨頭之后,照料老公,騰不出功夫了。等到老公可以一瘸一拐地下床走路了,于玫君的預產(chǎn)期眼看著越來越近。所以,唐英虎“自己照顧自己”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唐英虎本是清爽干凈的男人,上大學的時候,他都是自己給自己洗衣服,現(xiàn)在身上弄得這么邋遢,完全要歸咎于他的心理負荷太重。
唐英虎結婚之后想搬家,搬到西郊那個大型軍工企業(yè)的家屬區(qū),平房,也就是他童年生長的地方。那兩間平房后來轉(zhuǎn)到唐英虎母親的名下,她一直是這個企業(yè)子弟小學的教師。那間套房很多年沒人住了,潮濕陰暗,門窗關不嚴,天棚上老鼠竄來竄去。唐英虎弄了生石灰,撒在床下面,用石灰漿重刷了一遍墻,天棚糊了有山水圖案的裝飾紙,前門后院收拾清理,還專門買了老鼠夾子捕鼠,力圖營造一點清新而恬適的氛圍。干這種活,唐英虎還是頭一次,他自己頗有幾分成就感。
忙完之后,唐英虎領著于玫君過來看,滿心以為妻子會表現(xiàn)出一點驚喜。他錯了。于玫君嘴上說“這地方生疏,潮濕”,心里卻是不愿意跟唐英虎單獨住。她害怕。在唐英虎家住著,于玫君最喜歡跟婆婆待在一起。婆婆成天給于玫君講唐英虎小時候的事,講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體會,燉雞煮鴨做各種美味更是不在話下。于玫君肚子越鼓越圓,身體也明顯發(fā)福。于玫君吃不動了,婆婆就說:“我是給孫子吃的,你要多擔待,誰叫你把孫子藏在肚子里的?!”弄得于玫君又感激又啼笑不得。跟唐英虎一個人待在一間房里就不一樣了。夫妻倆說話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飄忽。戀愛時期的熱情好像是被盛薔薇的死和洪三木蹲大獄打了折扣,也好像是被于玫君肚子里的孩子搶奪了。房事越來越少雖然是正常的,可唐英虎的感覺是于玫君的心里有了一個排斥他的力量,這個力量被類似于酵母的東西包含著、滋養(yǎng)著,還在不停地膨脹。表面上于玫君是拿孩子搪塞敷衍他,其實是心里那股子排斥力在作祟。于玫君身上若有若無的、細若游絲的狐臭味道曾經(jīng)令唐英虎神魂顛倒,現(xiàn)在那味道變質(zhì)了,仿佛在冰箱里擱久了的美食。更可怕的是,那味道似乎可以隨著于玫君的情緒變化而變化,唐英虎完全可以從這味道的變化中感知于玫君的情緒和心境,這一點不斷敗壞著唐英虎的情緒,也在某個層面加劇了唐英虎的沮喪。
想當初,在那銷魂的味道的催化之下,于玫君的身體是多么柔軟、多么協(xié)調(diào),充滿渴望、充滿激情,跟唐英虎粘合在一起簡直就是“無縫對接”。而現(xiàn)在,于玫君的身體被那變質(zhì)的味道毒化了,減少了逢迎,減少了彈性,退卻了熱情,嘴唇僵硬,身體僵硬,甚至性器也退潮似的不再濕潤。唐英虎的身體在許多個時段產(chǎn)生怪異的感覺,仿佛在他身體下面的不是于玫君,而是盛薔薇。這種感覺令唐英虎汗毛倒豎,并且在他體內(nèi)瘋狂地掃蕩、吞噬雄性荷爾蒙,搞得他舉不堅、堅不久,甚至徹底陽痿。
“你緊張什么?”唐英虎努力驅(qū)散那種驚悚的感覺,強作溫存,問他的妻子。于玫君睫毛閃動,瞳孔游移,說:“我緊張?緊張什么?哦,老公,可能是害怕碰著咱們的寶寶吧!毕乱淮危诿稻纱嘣谔朴⒒⑸蟻碇熬汀熬妗彼,說“小心寶寶呦”。于玫君也有不警告的時候,但她會不住地撫摸自己的肚子并且叫丈夫也摸。唐英虎似乎找不到怪罪于玫君的理由,每次完事之后就起身來到窗戶跟前,雙手抓住窗戶上的鐵柵欄,吊著腦袋,好像有滿肚子的話和滿心的委屈要跟鐵柵欄傾訴。類似的情況也會在后半夜出現(xiàn),那是唐英虎忽然從夢中醒來的時候。
于玫君不知道,那個鐵柵欄外面,總有一個人招呼唐英虎,那個人看著唐英虎,跟唐英虎說話。那個人有時候是洪三木,有時候是盛薔薇。外面顯然不蔽風雨,但是外面寬敞而自由,相形之下,屋子仿佛就成了牢籠。
在很多時候,很多情況下,唐英虎是想逃離家里的鐵柵欄,這個牢籠。
婆婆反對的理由是“那我們一家四口都搬回‘老家’住”。很多年了,老兩口把那間套房叫“老家”。還說:“老家就是比這兒安靜!
唐成海沒有反對,他把兒子叫到一旁,說:“是不是我們妨礙你們了?!”唐英虎矢口否認。做父親的又說:“那是玫君不喜歡你媽做的飯菜?”當然也不是。那是為什么呢?唐英虎不能說“我想逃離父親的目光”,更不能說“我覺得家里就像個牢籠,特別是窗戶上的鐵柵欄,看著簡直就像是監(jiān)獄”。他敷衍父親,說:“就是想著一點點田園的感覺,或者接近田園的感覺。平房有這樣的感覺,至少接地氣,對吧?”
唐成海笑著說:“唉,你跟爸爸一樣,向往世外桃源?墒,這世界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啊!闭f到這兒,唐成海敏感到自己的話味道不對,好像在暗示什么,他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們住到老家,我沒意見?墒钦l做飯呢?玫君天天需要照顧,你一個人哪行啊。你媽做好了飯還得大老遠送去……”
唐成海跟兒子說話的時候,目光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臉上。
唐成海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追隨兒子的目光給兒子帶來了精神壓力,他改正了。他把目光的焦點打散,不再聚到兒子的后腦或者身上別的位置。這樣,唐成海的目光看上去就十分茫然。茫然的目光折射回來,時間長了,日子久了,竟然類似于輻射的危害,傷及神經(jīng)末梢和反射系統(tǒng),唐成海神情時不時地就會表現(xiàn)出反應遲鈍,那種遲鈍時斷時續(xù),恍恍惚惚,接近癡呆。在洪三木家附近的路邊不小心跌跟頭,客觀上是洪朝剛非禮,主觀上就是那種靈魂出竅狀況的反射性惡果。
父親骨折,唐英虎和母親前后忙活照料。對唐英虎而言,有事忙活,總比空著兩手大眼瞪小眼強,至少它可以擠掉頻頻走神的時間和次數(shù),也就是擠掉冥冥中與盛薔薇、洪三木對視對話的驚悚和騷擾的時間以及次數(shù)?墒怯幸惶,唐英虎正要走進父親病房的門,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這樣也好,我可以休息休息,清靜清靜!
“也好”“清靜”是什么意思?難道父親在雪地冰面上摔斷自己的股骨頭跟自己用杠鈴砸斷腿骨是出于同樣的動機,同樣的目的?是一出苦肉計?是為了擺脫什么心理重負?唐英虎脊背一陣陣發(fā)涼。早就縈繞在心頭的疑難再次冒出來:父親懷疑我,相信洪三木的供詞?那為什么父親從來不問我?作為大律師,父親的工作早就是“指導”的時候多,“躬親”的時候少,又有什么特別需要“休息”和“清凈”的?難道父親跟我一樣,也在不停地想要“逃離”什么嗎?!
看著父親日漸增多的白發(fā)、明顯見老的容顏和渙散的甚至是呆滯的目光,唐英虎心生惻隱。父親還沒有到退休的年紀,卻提前露出衰老的跡象。在某個瞬間,唐英虎激動起來,真想撲到父親的懷里,向父親坦白、招供。這樣,就會搬開壓在父親心頭的石頭吧。就會云開霧散吧。自己和與此相關的人都會得到解脫吧。全家都會輕松吧。這個瞬間的念頭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如針芒一樣刺得唐英虎心痛。心痛的感覺常常有。心痛的感覺每一次都不一樣。唐英虎扛過了這陣心痛,那念頭最終沒有成為現(xiàn)實。可是,那念頭卻在夜幕降臨之后,把父親塞到了盛薔薇、洪三木的行列中,也就是唐英虎臥室窗戶上的鐵柵欄的外面。
那樣的時刻,唐英虎渾身冷汗,雙腿顫抖。他從夢中醒來,雙手抓著鐵柵欄,吊著腦袋,父親的臉就在鐵柵欄外面,就在洪三木的臉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位置。
子:爸爸,外面那么冷,你快回來,進屋里來!
父:呵呵,外面確實冷,可是外面寬敞。《翌^腦清醒。你看我,是不是氣色好多了?
子:爸爸,都是我不好,害你神不守舍,害你摔斷了骨頭。
父:虎子啊,是爸爸不好。爸爸在你小的時候?qū)δ闾直,給你留下了心理陰影。不然你也不會做出這樣極端的事情。這一切都怪爸爸,不怪你!
子:爸爸,難道你知道我殺害盛薔薇的事?
父:爸爸不知道。但是,爸爸無法排遣心中的疑慮。盛薔薇的母親是心理分析師,她的分析是符合你的心理邏輯的。你曾經(jīng)兩次試圖強奸盛薔薇,未遂。而且,洪三木到現(xiàn)在也沒有認罪。
子:爸爸,爸爸,爸爸……怪我一時沖動。爸爸,那你為什么不當面質(zhì)問我?如果你問我,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父:傻孩子!爸爸如何開得了口?!爸爸哪里有勇氣面對那樣的場面,那樣的時刻啊!爸爸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而且……爸爸只是想著“但愿是那個望遠鏡、那個第三者干的”。爸爸也知道這是僥幸心理。其實一切就像明擺著的一樣啊。
子:嗚嗚嗚……爸爸!爸爸,你去哪兒啊——外面冷啊——你回來。
父:我怎么能跟你一起待在那個牢籠里面,我又沒有犯罪……
護士告訴守在產(chǎn)房門外的母子倆,于玫君生了個女兒。唐英虎長出一口氣,坐到椅子上。母親抱住兒子,喜極而泣。
洪三木熬到了入監(jiān)隊畢業(yè)的日子。這也像是,或者類似一個新生從此告別了單調(diào)枯燥的“入學訓練”,可以加入“老同學”的行列,走出學校的大門,到開闊的莊稼地務弄莊稼,種菜,放牛養(yǎng)豬,或者參加冬季農(nóng)田基本建設,修水渠,開荒,呼吸崇山峻嶺谷地河溝特有的自然氣息。
勞鐵山把洪三木分配到小和尚、太極申、御醫(yī)黃所在的分監(jiān)區(qū)107監(jiān)舍,似乎順理成章。
為什么是107監(jiān)舍而不是101、202、205、109或者反正還有好多好多監(jiān)舍?為什么要讓洪三木跟這三個人同居一室而不是小和下、太極縮、御醫(yī)白反正金川還有將近一千號同學呢?!
問得好。
這就像為什么洪三木叫洪三木,唐英虎叫唐英虎,為什么洪三木和唐英虎非得糾纏不清而不是別人,這地球上還有六十多億人呢?多數(shù)人把金川當監(jiān)獄而洪三木總是認為這里是學校,這情景也可以用來回答那些問題。還有,也可能洪三木進入的并不是107監(jiān)舍,見到的也不是小和尚、太極申、御醫(yī)黃,只是他自己覺得進入了107監(jiān)舍,見到了小和尚、太極申、御醫(yī)黃。洪三木喜歡那樣。以后,如果有人較真,質(zhì)疑我們把金川這樣一座響當當?shù)谋O(jiān)獄說成了學校,我們盡可以賴到洪三木頭上。反正這家伙被判了十六年刑,而且還存在不認罪想脫逃的狀況。這叫“債多不愁,虱多不咬”。
107監(jiān)舍跟別的監(jiān)舍沒什么兩樣,或者說,跟大學宿舍、高中宿舍沒什么兩樣,四個架子床,滿員住八個人,現(xiàn)在住四個人。說金川這地方不適合人類生存,要撤并,說了好幾年,沒見動靜,走的人多進的人少,每間監(jiān)舍基本都有一半的鋪位空著。一人用一個架子床成為了現(xiàn)實的標準。四個架子床,四個人都可以睡下鋪,順理成章,誰都不想爬上爬下的麻煩受累。
洪三木只能睡上鋪,因為靠門左手的這個下鋪堆滿了雜物。
洪三木進了107監(jiān)舍,先給三個“老同學”鞠了一躬。在看守所和入監(jiān)隊,洪三木早就學習了各種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向老同學致敬屬于基本禮節(jié)。這種禮節(jié)放之全球而皆準。
“嗯——”
洪三木聽到聲音,那聲音的調(diào)門緩慢而松弛,鼻腔共鳴良好,仿佛一位耳順之年的老人看見兒童在做游戲。洪三木高興地抬起頭,逐一審看每一個人的臉。奇怪,這三個人的表情十分模糊十分接近,搞不清是因為模糊所以接近,還是因為接近所以模糊。他們目光平直,焦點不在洪三木身上,也不在監(jiān)舍之內(nèi),在很遠的地方,穿過房屋,越過監(jiān)墻和電網(wǎng),越過崇山峻林,還要遠,很遠很遠。洪三木根本看不出剛才是誰發(fā)出了“嗯——”的一聲,好像是三個人同時發(fā)出的,也好像是三個人商量好了選了一個人代表大家發(fā)聲。
洪三木覺得一陣陰風襲來,頭皮發(fā)緊,汗毛倒豎,打個冷戰(zhàn)。
三個人站在窗前,逆光,給門口的視角效果接近三個剪影。瞬間之前他們?nèi)齻人還是歪斜著身體,懶洋洋斜靠在自己鋪上的。洪三木調(diào)整幾下呼吸,試著堆起一張笑吟吟的臉走上前去。三個人馬上散開,跟洪三木保持距離。洪三木停下,回轉(zhuǎn)身體,爬上門口左邊的上鋪,鋪褥子擺枕頭。他知道,有的同學潔癖,不愿意別人靠近,很正常,就像自己曾經(jīng)老是覺得手臟要不停地洗一樣。
“動作快一點!”
聲音來自那三個沒有全黑的剪影。
洪三木跳下架子床,站定,瞪大了眼睛,他很想找到說話的人,因為這個人一定是這兒的老大。
“磨磨蹭蹭像個女人!”
“傻大個!”
“新生沒有新生的樣兒!”
“晚飯讓他吃昨天逮到的死耗子!
“看清楚,這是我的(襪子),快洗干凈,洗完了要噴滅害靈。”
“這個,我的(褲衩),拿去。晾干以后要噴香醋!”
“我還沒什么可洗,過來,狗趴著,我需要一把椅子!
“向前后左右跳!”
洪三木手忙腳亂,身上掛了褲衩襪子,又慌忙蹲下,膝蓋著地,雙手著地,狗趴狀,前后左右跳。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洪三木一點也不委屈,就像響應勞鐵山喊口令一樣。勞副隊長的口令威嚴,洪三木聽起來就像是在命令什么動物,而他只是在模仿那個動物。這三個人的口令裹著掩飾不住的鄉(xiāng)音,南腔北調(diào),洪三木就覺得那口令是在命令一只蛐蛐,一只青蛙。蛐蛐和青蛙跳來蹦去,他也跳來蹦去,不同的是他跳來蹦去是為了逮住跳來蹦去的蛐蛐和青蛙。蛐蛐青蛙沒逮住。什么也沒逮住。搞不清誰第一個發(fā)聲。好像這三個人都懶得說話卻必須說話,所以平均分配,一人一句。但是分不出順序,分不出輕重緩急,分不出江湖排名。
洪三木呼吸有聲,體內(nèi)的血液加快了速度。
“傻大個!”“傻大個!”“傻大個!”……
在中學籃球隊,有同學沖著他們喊叫傻大個,都是針對那個一米九幾的中鋒,洪三木一般沒有這份榮幸。此刻,這聲音似乎是在提醒洪三木,同屋的三個是小矮人兒,或者是在激發(fā)他的“大塊頭氣概”。洪三木定睛細看,這三個人沒有完全發(fā)黑的剪影不能算是小矮人兒,只是沒有自己高。他們的高度大概是中國男人的平均值,相形之下,洪三木成了“傻大個”。
“印堂發(fā)黑!”“急火攻心!”“夢想逃學!”
“逃學”二字點中了洪三木的穴位,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試圖逮住一只蛐蛐或者青蛙。洪三木撲空了。站在窗前的人閃開了,或者來不及閃開,被洪三木穿越了。拉鐵柵欄門的聲音響起。原來這監(jiān)舍的窗戶是可以像拉開柵欄門那樣拉開的。洪三木的身體來到了樓房外面。就像脫了衣服洗澡似的,洪三木渾身蕩起雞皮疙瘩的漣漪。他仰頭找淋浴噴頭,沒有,目光放下來平視,那三個人還在自己面前?磥硭查g之前洪三木并沒有穿越什么人的身體,是人家的身體與自己的身體以同樣的速度后移了一下,等距離、等速度后移。
窗戶外面,也就是樓后面是高高的監(jiān)墻,監(jiān)墻兩頭的崗樓上站著荷槍實彈的武警。樓房距離監(jiān)墻大約七米。武警東張西望,看見四個人杵在監(jiān)墻下,越過了警戒線,卻視而不見。
洪三木豁然開朗。情況改觀了。天光大明,那三個人無法玩剪影了。哈哈。
左邊這個,齜牙咧嘴,可能在笑,或者他生來就是樂觀主義者。他的笑意是通過牙齦展現(xiàn)出來的,他的牙齦總是有半厘米寬三厘米長露在外面。中間這個,腰圍很大,就是人們常說的“兩麻袋寬,一麻袋高”的類型,雖然如此,這人還是莫名其妙地給人輕靈的感覺。他就是那個“青蛙”的原型。右邊這個,瘦,贊美一下就說他“仙風道骨”,不贊美,就跟蛐蛐差不多。
小和尚,年輕,有沒有二十歲看不出來;太極申,中年人,四十歲朝上;御醫(yī)黃,中年人,接近五十歲。
“看清了?”“傻大個!薄按粼谶@兒等著政府修理啊!”“蠢貨!”“走走走說正事”“以為自己是帥哥呢吧?!”“那唐英虎還不急了?!”
拉柵欄門的聲音。四人等距離回到號舍。
“什么正事?”
洪三木說出了一句話,提出了一個問題,呼吸順暢多了。
“地道在我們腳下!薄扒扑劬,眼珠子都快甩出來啦!”“嘿嘿,我們在這里等了你好些年啦!薄巴,我可找到你啦!”“想啥呢?你不是憋著勁要逃學嗎?!”“外面的世界好自由!”“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君子報仇,十年太晚!”“地道戰(zhàn),地道戰(zhàn),埋伏下神兵千百萬……”
三個沒有完全黑的剪影好像不是人影,是形狀怪異的發(fā)聲器。
洪三木的目光開始搜索地板,看看哪一塊磚跟別的磚不一樣,看看磚縫哪里寬窄不勻,走勢可疑。當洪三木跪下身體,聰明地順著那個磚縫揭開地面一塊圍棋棋盤那么大的連體磚,然后仰臉看著三個人的時候,三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就像教練看到隊員完成了訓練科目,比如折返跑二十趟,三分球一百個,仰臥起坐四百個。
有地洞。黑洞洞。
沒有陰風從洞里升上來,倒是有股子引力吸著洪三木。
“下去試試!”“你不想逃學么?”“腦袋先進去!薄安挥弥x。出去以后多寄幾張明信片回來!薄斑有你妻子兒女的照片!薄罢业教朴⒒e跟他吵,叫他順著你去的路回到這里就行,耐心地跟他講道理!薄爱斎唬朴⒒G下了妻子孩子,你要多照料,畢竟你和唐英虎朋友一場,別叫后人說‘朋友就是敵人’這樣的話,那有悖于中國五千年文化,有悖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洪三木起立,一種解脫捆綁的輕松感和心靈洗滌的清爽感驅(qū)使他向三個人深深鞠躬。然后,他整理一下儀容,像大義凜然行將就義的烈士那樣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朝著黑洞納頭而入。
洪三木的身體扭吧扭吧,蹭吧蹭吧,一截一截在洞口消失,眼看著只剩下兩只腳了。停住了。
“他在偷懶!薄巴盹垱]吃飽吧。人一興奮,胃口就不好!薄皼]看出他多么興奮呀!薄白プ∷哪_,往里塞塞看,他可能需要幫助!薄安粚Γ粚Σ粚,這孩子是個大塊頭,而咱們的塊頭是十三億人口的平均值,地道窄了,不和他的身材。”“那就是卡住了。”“會缺氧的。然后死去!薄白С鰜碜С鰜。”“唉。咱們這叫‘智者千慮’。呵呵!
洪三木重新站在三個人面前的時候,不對,他從地洞被拽出來以后超過十分鐘,根本就站不住。洪三木面色青紫,呼吸好像沒了,也好像有一點,游絲般微弱,他斜倚在太極申的懷里。如果不進行人工呼吸急救,很短的時間就會大腦缺氧,一命嗚呼。三個人面面相覷,你推我讓,都不肯把自己的嘴巴對上洪三木的嘴巴。
“嘴巴對嘴巴是愛情的專屬動作!薄吧袷ザf嚴!薄熬褪!薄耙晃嵌ńK身呀!薄斑B妓女都有這樣的底線:干什么都可以商量——不親嘴不商量!薄昂脨盒陌 !薄拔腋忻傲,會傳染給他的!薄拔覜]有這個責任和義務!薄坝t(yī)黃先生,醫(yī)生的天職是什么?”“我給皇上瞧身體,這家伙級別差太遠!薄昂吆吆,要是這家伙是盛薔薇,你就不說什么級別不級別了吧?”“別提盛薔薇,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薄爱敃r你不在現(xiàn)場,不要太過自責。”“你到底是御醫(yī)啊還是情圣?!”“悲憫之心人皆有之嘛。”
洪三木咳嗽了一聲,睜開雙眼。
太極申丟下洪三木的身體,保持距離。在洪三木清醒的時候,三個人都跟他保持距離,等距離。
洪三木的后腦磕在地面上的磚頭上,磚頭的反作用力將他的腦袋向上送了一程,半道上,鼻腔發(fā)癢,他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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