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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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臨坐在物理競賽的課堂上,暗自慶幸蔣夢說話算話,并沒到學(xué)校來。
“左桐、錢維麗、君臨……”物理競賽班輔導(dǎo)老師挨個報名字,讓同學(xué)們到講臺上拿試卷。
“以上十五名同學(xué),祝賀你們能繼續(xù)留在競賽班。余下的同學(xué),我會把試卷發(fā)到你們手上,就不報名字了。”
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沒有被報到名字的二十五人已經(jīng)遭到淘汰。蘇淺很快拿到了試卷,她的分數(shù)很接近,有點可惜了。不過她反倒是一副終于解脫了的樣子,對君臨道:“以后不能陪你來上課了。不過我本來就不是這塊料,這樣一來反倒更能集中優(yōu)勢兵力。”
君臨明白蘇淺說的是實話,有許多綜合成績不錯的學(xué)生走上競賽這條路,最終卻沒有出成績,又荒廢了基礎(chǔ),導(dǎo)致高考失利,反而得不償失。
輔導(dǎo)老師講解完試卷后,被刷下來的學(xué)生踏著下課鈴聲紛紛離開教室。蘇淺對君臨道:“我希望你能堅持到最后!币活D,蘇淺湊近君臨耳畔低聲道,“一定要給我爭點氣,干掉錢維麗!”蘇淺對錢維麗上次來問君臨寫作方法,又出言不遜的事記憶猶新。
君臨輕笑道:“我盡力而為!
十五人里面君臨排名第三,最終能代表學(xué)校參賽的卻只有兩位。顯然蘇淺認為君臨干掉左桐太玄幻了。
上課鈴響的時候,教室一下子顯得空曠許多。輔導(dǎo)老師讓留下的同學(xué)都移到前排來。左桐和君臨成了同桌。注意到君臨一直在用左手捶右肩,一下課左桐便道:“肩膀疼?”
“嗯。昨天不小心淋了雨!本R顯然把這筆賬記到了葉岑的頭上。
她本以為左桐問過便算。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君臨跟蘇淺兩人洗過碗回教室,看見左桐在門口的走廊上徘徊。君臨下意識便覺得左桐是來找自己的。
果然,左桐上前道:“這叫暖寶寶,貼在皮膚上會發(fā)熱。這是傳說中的狗皮膏藥,不過可能麝香味有點重!
君臨接過,看著暖寶寶包裝上橙色的小熊,覺得掌心一暖:“謝謝!
“我還有事,先走了!
“嗯。”
蘇淺道:“試試吧。你這兩天老捶肩,我也看不下去了。走,去洗手間貼上!
兩人來到洗手間。君臨脫了外套,解開襯衣扣子,用手指著肩膀酸痛的地方:“就是這里!
蘇淺先把小片的膏藥貼上,然后揭開暖寶寶包裝,小心翼翼地撕開貼片,把大片的暖寶寶覆在傷筋膏上!芭瘜殞殻@東西的名字取得太貼切了。”
君臨忽道:“今天下午我們班和一班足球賽,我想去看!
“那就去啊,一定要去。你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我不會告發(fā)你的!
君臨笑道:“不是立場的問題!币活D,她斂起笑意,“放學(xué)后有辯論賽訓(xùn)練!
“不能請假嗎?”
“我試試吧!
回到教室,君臨掏出手機給葉岑發(fā)短信:“放學(xué)后有事,可以改明天嗎?”
葉岑很快便回過來了:“什么事?”
“我們班球賽。”
“除非你需要親自上陣,否則不行!
君臨把最后一條短信給蘇淺看了。
“靠!”蘇淺難得用這個詞表示憤慨,但還是安慰君臨道,“沒事,訓(xùn)練完了再去吧。反正球賽有九十分鐘!
“但愿趕得上!
放學(xué)后。君臨走近鋼琴室就聽到一陣跳躍的音樂聲。她輕輕打開門,看見葉岑正背對著門口彈琴。在他的手指下,輕佻而迷幻的爵士樂被勾勒出流暢的輪廓,偶爾蹦跳出的不和諧音階凸顯著輕松愉悅的氛圍。
葉岑仿佛慢了一拍才被君臨的到來驚醒,他回頭道:“過來坐。”
君臨依言走過去坐下。
她挨得并不近,但葉岑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她的頭發(fā)很亮,幾乎跟黑色的琴蓋一樣光可鑒人。
“會彈琴嗎?”
“不會!
“沒學(xué)過?”
“學(xué)不會。五音不全,連簡譜都看不懂!
葉岑忽然沒了耐心,甩手不彈了。
君臨側(cè)轉(zhuǎn)四十五度,與葉岑對視:“讀過《日瓦戈醫(yī)生》嗎?”不等葉岑回答,她就接著道,“書里寫如果你每天不得不偽裝出一種情緒,那么必然會得內(nèi)傷!
葉岑覺得身旁女孩兒的表情特真誠,她就差直接在臉上寫:別裝了,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游戲。他直視君臨含水的眼睛,覺得那就是一汪半絲漣漪不起的靜湖,難以撩撥。室內(nèi)的空氣太過于沉滯,他突然起身走到窗邊,拉開一條縫隙,讓強勁的風(fēng)灌入寒意,然后微笑著回頭:“你想太多了!
這時劉真正好進來,她敏感地捕捉到氣氛的詭異,一時沒敢開口。
君臨將琴蓋合上:“咱們開始吧!毕M裉炜梢栽琰c結(jié)束。
君臨的手落在黑色琴蓋上顯得特別白皙,一頭垂肩的烏發(fā)亮得幾乎刺痛劉真的眼睛。
葉岑問道:“給你們的光碟都看了嗎?”
劉真道:“看完了!奔依餂]有電腦,她每天自習(xí)課后就到機房戴上耳機看。
君臨有些心虛地避開葉岑的目光:“看了一點!
她最近都在忙著物理競賽復(fù)選,確實沒有對辯論賽下過什么功夫。
“希望大家都能重視這場比賽。所有場次的辯論都會錄像,我們是代表二中參賽,不說爭光,但起碼不要給學(xué)校丟臉。”葉岑的語氣聽不出一絲煙火氣,措辭也稱不上嚴厲,但態(tài)度卻透著一種冷漠。
君臨覺得這種冷漠源自于葉岑本身的氣質(zhì),與生俱來。但這絲毫凍不到她,自然也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她只是平靜地點點頭,以示受教。
接下來三人開始訓(xùn)練。
也許是校服料子太毛,烙印在小腿肚上的血痕一陣陣地刺痛麻癢,劉真下意識地老扯褲腿。想到明天全班女孩兒要為球賽充當(dāng)拉拉隊,人人都必須穿校裙,劉真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劉真小時候常?茨赣H對著干裂的土地垂淚,只以為她為收成著急。后來翻過兩座山,徒步十幾里地去上學(xué),劉真常常因為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她沒有爸爸—而被欺負。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翻山越嶺坐長途汽車,又坐火車去找爸爸,一路上劉真特別興奮。在她的想象中,爸爸會背著她走十幾里地上學(xué),從此以后再沒有同學(xué)敢欺負她。再后來,她果然在這座大城市見到了父親。劉真的第一印象是,這個爸爸長得特別干凈,跟同學(xué)們的爸爸都不一樣。爸爸說的普通話比老師還標準,不帶鄉(xiāng)音。她本能地喜歡他?墒前职謱δ赣H吼,趕她們母女倆回老家。媽媽整晚整晚抱著她不睡覺,哭著說爸爸有了另外一個家,她也有了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劉真后來偷偷跟著媽媽出去,見過這個妹妹。那時候妹妹腿上也有傷,跟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模一樣。
“劉真,輪到你了,想什么呢?”
葉岑溫和的語調(diào)打斷了劉真紊亂的思緒。她幾乎是茫然而又出于本能地掩飾著自己的走神:“沒想什么!痹捯魟偮鋮s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她說的是鄉(xiāng)音。
葉岑看出劉真的懊惱,格外耐心地道:“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開始吧!
君臨早就注意到了劉真的小動作,卻一直不動聲色。她深切地明白有時候同情和憐憫對當(dāng)事人來說只能是輕視和侮辱。
一個多小時下來,葉岑也察覺出了兩個女孩兒之間的不對勁。她們兩人雖然近在咫尺,但眼波從來沒有交會的時候。
訓(xùn)練結(jié)束,劉真的目光在君臨的物品上停留了片刻,漂亮的紅色書包,嶄新的白色彩屏三星手機。
君臨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蘇淺:“比分如何?”
蘇淺立刻就回復(fù)道:“三比三?靵恚∵有加時賽!”
君臨迅速整理好東西,拋下一句:“我先走了!北銢_出了教室。
劉真輕聲道:“葉學(xué)長再見!
雖然她已經(jīng)很努力地去掩蓋自己的口音,也克服了好多年,但鄉(xiāng)音好像血液里的烙印,難以擺脫。劉真不明白,一樣是從山里出來的,為什么父親劉俊就能做到?是不是因為她夢里還會出現(xiàn)家門口的那條穿過石板橋的小溪?而劉俊卻是能將自己的親骨血和為自己孕育過骨血的女人一并完全在記憶中抹去的那種人?是不是只有跟父親一樣,她才能不再因為土氣的鄉(xiāng)音而受人嘲笑?其實劉真不明白,去除植根在她心中的自卑,才是苗老師力薦她參加辯論賽的根本原因。
葉岑是知道這點的,語文教研組的老師特別提點過,因此他對劉真也尤其有耐心些。對比之下,他對君臨就顯得輕慢多了,特別是今天。然而葉岑并不知道,他幾乎無意識地差別對待,讓劉真似乎找回了心理上的不平衡。
葉岑微笑道:“再見。”聽到劉真輕輕關(guān)門的聲音,葉岑踱到窗邊,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個在紅色跑道上奔跑的身影。
君臨跑得急了有點喘,好不容易跑到球場周圍卻發(fā)現(xiàn)四周擠得人山人海。一班二班全體出動自然不在話下,還有別班為探查對手實力圍觀的,初中部來看熱鬧的,甚至還有好多老師。
人群忽然開始齊聲高呼左桐的名字。君臨被蘇淺拽到一旁:“你現(xiàn)在鐵定殺不進去,咱們?nèi)ヮI(lǐng)獎臺上看。快走!”
兩人飛奔到領(lǐng)獎臺前,二班幾個男生因為蘇淺跟君臨給全班送水的事,對她們印象很好,看見她倆過來就主動讓出一塊空地。
綠茵場上,左桐作為前鋒一路飛奔,連連沖破二班組織起的防線……臨門一腳的瞬間,蘇淺明顯覺得自己的手被君臨抓得死緊。
進球的剎那,蘇淺果斷捂住君臨的嘴,輕聲道:“千萬別激動!”
君臨回過神來,耳畔響起一片二班同學(xué)的嘆息抱怨聲:“他也太厲害了吧?再這么全面發(fā)展下去,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也許是語氣太哀怨,蘇淺和君臨不由得相視一笑。
球場上,左桐被興奮的一班隊員舉起,好不容易才掙扎脫身。炎辰見左桐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不由得取笑道:“別看了,她沒來!
左桐避開歐陽丹遞來的水,搶了炎辰手上已經(jīng)喝過的,灌下一口,抬眼卻遙遙看見了跳下領(lǐng)獎臺的君臨。他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對自己說不失望完全是自欺欺人。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好像方才專注于比賽忘記自己已經(jīng)渴到極點,然后灌水入喉的滿足感,又似乎不完全貼切。
君臨不知道左桐正在看自己,她無聲地對自己說:“炎辰該鄙視我了。”
劉真沒去看球賽,她回到家輕輕推開門,看見王芳正坐在小圓凳上,對著垃圾桶擇菜。王芳額前的劉海凌亂地垂著,幾縷白發(fā)分外打眼。在小時候的劉真眼中,王芳有種難以言喻的美,像秋日陽光下金色的稻谷那樣的明艷?伤F(xiàn)在才不到四十歲,卻比隔壁五十多歲的阿姨還顯老。
王芳看見劉真,忙甩開手中的菜,擦了擦圍裙:“剩下的你替我擇,我去樓下館子買你爸愛吃的醬牛肉。如果你弟弟到三刻還不回來,你去他們學(xué)校找他回來吃飯。不然你爸下班回來又要生氣!
“媽,您給我錢,我去買吧,順便去找弟弟!
“不行!給你錢,你又亂花。還想挨打?”王芳拉過劉真,卷起她的褲腿,好幾條凝血結(jié)痂的鞭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她不由得放軟了語氣,“還疼嗎?”
劉真咬緊嘴唇搖搖頭。那天劉俊應(yīng)酬完回家,明顯喝醉了,聽見劉真小聲向王芳要錢,不問青紅皂白就用皮帶往劉真腿上抽。王芳上前去拉,說孩子要錢是為了買參考書學(xué)習(xí),卻被劉俊一把推開。王芳的腰撞到桌角,好半天直不起來。劉明站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直到劉俊大吼大叫,說自己把侄子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卻讀不好書,生的賠錢貨倒是上了重點高中,將來還得花老子的錢供大學(xué),劉明這才笑不出來了,只一味惡狠狠地瞪劉真。
“你爸不是有意的,他只是……他只是喝醉了。”王芳心疼地輕聲道。
劉真很想大聲吼回去:他就是故意的!他跟奶奶一樣,嫌棄我是個賠錢貨。但她只是想想,她不能吼回去,不能驚醒王芳為自己編織的劉俊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夢。劉真不忍心。而且劉真明白王芳跟蔣夢不一樣,蔣夢讀過書,又是城里人,家庭條件好,就算離了婚帶著個拖油瓶照樣有好男人要她;可是王芳不行,王芳沒有文化,沒有工作,即使她這根藤蔓被砍得生疼,也只能繼續(xù)攀附在劉俊身上。如果能就此攀附一輩子,已經(jīng)是王芳的幸運。
劉真輕聲懇求道:“媽,您多給我十塊錢。明天我們班規(guī)定所有女生都要穿裙子,我得買條襪子遮住腿上的傷。”她本來打算拿著錢先斬后奏,但看來這法子行不通。
王芳輕輕撫了撫劉真腿上結(jié)的痂痕:“行!媽這就給你拿錢!彼靼着⒆佣紣勖,何況這傷疤絕對不能讓同學(xué)老師看見。
劉真接過紙幣緊緊捏在手中,飛快沖下樓去,往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目標和希望。她跑得太過于專注,連擦身而過的劉明也視而不見。直到被一股大力撲倒在地,腳踝處傳來一陣鉆心之痛,手腕被死死釘在地上,她還是沒有將攥著錢的手松開。
“松手!”兇狠的目光配上劉明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使得他身上的戾氣更有種無知無謂的殘忍。
劉真仰臉看見幾張流氣的面孔遮住了頭頂?shù)墓,幾個染發(fā)少年穿著跟劉明一樣的職校的校服,俯身笑得不懷好意。
“你小子細皮嫩肉的一副小白臉相,姐姐卻干癟干癟的,一點姿色都沒有。”
“是啊,真倒胃口。”
“既然這樣,別跟她多廢話!拿了錢咱們走!
劉真被四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圍住,心里免不了害怕,只能松了手。
劉明呸了一下,道:“奶奶說了,咱們劉家的東西都應(yīng)該是我的,根本沒你的份兒。識相的回去就別告狀。王芳護著你有什么用,小心大伯再用皮帶抽死你!”
不就仗著會讀幾頁破書嗎,還不是個女人,女人能成什么大事。
等劉明跟那幾個小流氓走遠了,劉真才勉力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用沾滿灰塵的袖口抹了抹臉,想擦掉劉明的口水,手腕卻因為動作太狠一陣撕裂般地疼。劉真清楚地知道,她跟劉明生來只能互相憎恨。她明明什么都比劉明優(yōu)秀,只因為是女孩兒,就要受到奶奶,甚至親生父親的輕賤。
劉真不服氣。
她忍著痛,一步一挪上了樓梯。王芳看見劉真嚇了一大跳,但眼看劉俊就要下班回家,也來不及細問,只數(shù)落了她幾句就匆匆下樓去了。
劉真知道再向王芳要錢是不可能了,而且劉俊馬上回來,她更不敢開口,想來想去只能撥通了同桌的電話。同桌是來自外地的借讀生,性格內(nèi)向,跟劉真一樣在班里沒有什么朋友,兩人平時還算談得來。
“我是劉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明天不是要穿裙子嗎,我沒有連襪褲,能不能借我一條?”
“可以啊。不過我只有兩條,黑色的我要穿,紅色的就給你吧!
校服裙是暗黃色格子的,不難想象配上鮮艷的紅色會是什么效果。但劉真別無選擇,只能咬牙答應(yīng)下來。謝過同桌,劉真剛掛電話便聽到門口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她以為是王芳回來了,卻沒想到進門的是劉俊。
“你媽呢?”
“去樓下買東西了,馬上就回來!
“劉明呢?”
“不知道,還沒回來!
“爸,跟您說個事。”劉真見劉俊一邊換拖鞋,一邊吹口哨,判斷他心情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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