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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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國道,火燒火燎。
幾個從北方來的人,躲在芭蕉葉下,面朝愛豪電子廠,時不時踮起腳眺望廠門。沒有風(fēng),廠里沒動靜,樹也不動。熱,在這塊土地是時尚的名詞,比如熱火朝天,熱氣騰騰,對于他們,熱是一種考驗,像把自己放在烤爐上熾烤。受不了,受不了還要挺住,工作是吃不到的葡萄,酸酸的,工作就像大山,就像沙漠中的人對水的渴望,火辣辣的陽光進行曲,燒灼著這里被稱為打工的人們。
這時,門動了一下。愛豪電子廠寫字樓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出一個身材高挑、體態(tài)豐盈的姑娘,她的下巴有一顆顯眼的美人痣,一只手撐開手中的小花傘,一只手捏著半截白紙,興奮地顫動。她盯著白紙,瞇著眼,來回瞧了兩遍,嘴角噘動,笑靨瞬間蕩漾在臉上。她臉上的笑,預(yù)示她被錄用了。她邊走邊折好白紙,塞進背包。經(jīng)過門衛(wèi)室,交來訪證時,值班保安瞄了她一眼,小姐,看你高興的,準(zhǔn)是中了吧。保安的北方音,勾起了她埋在心底的鄉(xiāng)情,應(yīng)了句:中了,中了,明天報到呢。她一邊用巴掌扇著風(fēng),一邊手巾擦著汗,她的汗衫濕了,隱約可見粉紅的內(nèi)衣。這大六月的天氣,可不比北方,保安熱情地遞過來一杯涼水。接過紙杯,她咕咚咕咚一口見底,涼爽多了,還不夠解渴,再來一杯好嗎?保安很殷勤,轉(zhuǎn)身又遞上一杯。她拉開背包掏出一把紙扇,悠悠地扇起來,風(fēng)是熱的。保安雙手撐直在窗口,愣頭愣腦望著她。你是北方人吧。保安說,我是河南的。那明顯的翹舌音,感覺格外親切,她習(xí)慣性追問了一句,河南哪里的?南陽的。遇到了老鄉(xiāng),保安的臉更生動了。她改用河南話說,俺也是南陽的,俺們是真正的老鄉(xiāng)哩,你叫啥名字?鄭勇,鄭州的鄭,勇敢的勇,保安把廠牌從胸前取下來,晃到她面前。她戴上眼鏡,湊近,念出了名字。老鄉(xiāng),你叫啥名字,告訴俺吧,進來吹吹風(fēng),天這么熱……
他們聊忘了時間。保安隊長查崗來了,鄭勇立即打住話題,示意她快走。
她得意地朗笑著,留下一串鈴鐺般的笑聲,扭動腰肢跨過門崗,一直往左,蹲在芭蕉葉下的男青年,猛地一下躥出來,鉆到她的傘下,右手黏在她的腰間。
哎呀,嚇?biāo)廊死玻窠?jīng)病,她有些不耐煩,繼續(xù)往左走。
男孩貼在她身后,一會兒跟右,一會兒跟左。她幾次掰開他的手,不耐煩地頓腳,干什么呀,不知道天熱嘛。她提高嗓門,讓男孩難堪。男孩遲疑了一下,又跟上去,這回并排走著,手乖了。他顫顫地問,怎么樣了,工作搞定了吧。你不廢話嘛,不搞定還用等這么久!拜托,她一個勁往前沖,別挨這么近好不好,熱著呢。她嫌他,很顯然。
男孩悶聲不響,低頭步出傘蔭,太陽炙炙烤在頭頂,與她一直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他想,我就不信,你忍心看著我曬太陽。他自個兒想著,沒在意她的態(tài)度,臉上的愁緒散了不少,少了一個人失業(yè),自己“打流”無所謂,女朋友跟著受苦,臉上無光,心里窩氣。他嘣的一下,跳到路邊芭蕉林里摘下一片芭蕉葉,跑回來,遮在自己頭頂,一會兒,又用芭蕉葉給她扇風(fēng)。她并不領(lǐng)情,抓過芭蕉葉,擲在地上踩了兩腳,芭蕉葉頂個屁用,要是給本地人看見,小心把你當(dāng)賊,打斷你一條腿。沒轍了,他耷拉著腦袋,一會兒又遞給她一張紙巾,他摸了上下口袋,僅有的一張,他眼里閃動幸福的光芒。她抽過紙巾,還是往前沖,一肚子悶氣。他再次往前摟住她的腰,這次她沒有反對。他前瞅后瞧,沒人,真是好機會,他把嘴沉到她的耳垂處,趁機吻了一下。這段路邊有一片偌大的草地,茅草已長到高過人頭,前后沒人。他想建議去草叢坐坐,那才浪漫,可現(xiàn)在太熱了,晚上就把她叫來這兒,他盤算著。
她數(shù)落他,揶揄他,讓他有自卑感,這種感覺像太陽一般升溫,這使他內(nèi)心虛蕩蕩的。
面試你的主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他的聲音,很低沉。
當(dāng)然是男的。
多大呀?
不老吧,是個胖子,你問這個干嗎?
哦,他若有所思,咬咬嘴唇,喃喃地嘆氣,再過兩年,我也要做主管。
她回頭白了他一眼,吹啥呀,吹牛不上稅,也不臉紅,工作都沒找到,還吹。
她嘟著嘴,昂頭繼續(xù)往前沖。他的話惹了她,他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種盲目自信的話。
他像被蜂刺了,自尊心傷了,摟在她腰間的手倏地收回,與她保持兩厘米的距離,頭頂一把太陽火,臉上起了烏云疙瘩。出廠半個月了,好好的一個帥哥曬得像油條似的,連找個搬運工的活都沒有。太陽曬著滿街的人,大包小包的人,下了車,人人不知道往哪兒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咋啦,昨天去一個飯館應(yīng)聘雜工,老板瞅他一眼就搖頭,他說只要管吃管住,隨便給多少工資都行,最后人家還是搖頭拒絕,沒有理由。母親在家給他算八字,說他走的是少年“夢窟運”,總是懵頭懵腦,走在太陽下,他的感覺與這算命先生的說法非常吻合,前途未卜,不知路在何方。
這一男一女,男的叫馬東東,女的叫黃彩霞,他們在橫崗工業(yè)區(qū)一個制衣廠認識,相戀。黃彩霞今天工作搞定了,看得出來對馬東東很不滿意。馬東東每一句都觸霉頭,不敢說了,沉默是金。
他們經(jīng)過一片茅草地,一個十字路口,太陽曬得不行了,該找個地方歇歇。好不容易路過一家糖水店,里面撲出陣陣涼意,像一只冰涼的手,向路過的人伸過來。他們迫不及待地被糖水店攬了進去。店里人多呀,熱浪灼人,里面的位置都讓人占了,門口邊僅剩兩個座位,沒得選擇。她先落座,馬東東看她坐定,才小心翼翼坐在對面。馬東東點了一杯便宜的西瓜冰,她要了一杯雪耳蓮子。冰水下肚,肚子嘩嘩作響,汗水流得更多,衣服明顯濕透了。她的白襯衫濕了,背部的肌膚藕一樣鮮嫩,本來引人矚目的高挑身材,更吸引了進進出出男人的目光。馬東東敏感地把她背部的衣裳扯蓬松了,他在意別人的目光占了女朋友的便宜。糖水喝到一半,外面下起瓢潑大雨,店里擠滿了躲雨的人,他們穿著不同顏色的廠服,用方言或普通話熱烈地談?wù)撋磉叞l(fā)生的新鮮事情,其實工廠那些事情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早已不新鮮了,一聽就知道她們都是剛出來的土包子。幾個穿著藍色廠服的女工望著雨幕,跺著腳犯愁,唉,離上班只有十多分鐘了,沒帶雨傘。馬東東對雨漠不關(guān)心,他有的是時間,對著電視,電視里正播放午間新聞,其實他也沒有心情看電視,心里在想工作,想著身邊的人兒。他無意中聽到了“上班”一詞,女工的聲音很親切,聽覺頓時靈敏起來!吧习唷边@個詞,以前只有城里才有,聽父輩說農(nóng)村以前把做事叫出工,現(xiàn)在連出工都沒有了,“上班”這個詞閃爍著城市的光環(huán),多么讓人羨慕,仿佛自己剛洗腳上田,搖身一變馬上就成了城里的工人,那女工特自豪。想著“上班”這個詞,他現(xiàn)在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味,新聞完了,糖水也喝完了。雨慢慢小了,絲絲縷縷,像是故鄉(xiāng)的牽掛,又像是朦朧的前途。男工光著頭沖出了糖水店,接著女工頭頂塑料袋尖叫著跑進雨中,紅色或黑色的塑料袋子,飄飄蕩蕩,她們的身影那么小,倏而飄逝。
店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雨還沒完全停下來,太陽就急不可耐地跑了出來。上班的人走了,路上剩下一些凝滯的身影,撿垃圾的,慢吞吞;找工作的,慢悠悠。他們就是慢悠悠的,反正時間還早,工作急不來的。馬東東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塊錢,又從褲兜里摸出一塊錢,再也沒有摸出第三塊,就差這一塊,面對結(jié)賬的小姐,顯得有些無奈。黃彩霞遞過來一塊錢,濕了汗水。她飲下最后一口糖水,很不高興地扔下二字:走呀。馬東東愣了一會,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更生氣了,愣著干嗎!馬東東感到這話的冷意,心里卻降不下對她的那份熱情,起身提了一下褲腰,回頭盯著電視屏瞟了一眼,才跟在她背后步出糖水店。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人還是那個人。彼此的臉色都不好。馬東東把店名磨在嘴上,肥佬糖水店,肥佬,肥佬,好像喝了他的糖水就要長肥一般,老板一般是肥佬,所以精瘦的打工人喜歡光顧。 什么時候能肥一點就好,馬東東是自言自語。
對馬東東的自言自語,女朋友仍不理睬。他們像兩個脫節(jié)的齒輪,一路碰撞著,磨合著往出租屋方向走。他們租的房子在H鎮(zhèn)的一個僻遠工業(yè)區(qū),離鎮(zhèn)中心十多里,沒有通公車,要么走路,要么搭摩托。馬東東本想提議搭摩托車,嘴角蠕動了幾次,還是沒有說出口,搭摩托至少要8塊錢,找工每一分錢都很重要,他不得不掂量剩下的鈔票。她偏偏只字不提搭摩托車,兩個人這樣走上了沙崗工業(yè)大道。沙崗工業(yè)大道緊連東風(fēng)路,東風(fēng)路就是鎮(zhèn)中心街道。這時,從東風(fēng)路匆匆過來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背上背著蛇皮袋,迎面攔在他們面前,神色緊張地說,老鄉(xiāng),郵電局怎么走?馬東東正悶得慌,見中年婦女問得怪怪的,接過話茬問,啥事?你走錯了。女朋友停下腳步,也搭了一句,大姐,你走反了。她終于露出了一丁點兒笑,像一道閃電,照在馬東東臉上。中年婦女說,我要去寄點東西。說著,中年婦女蹲身打開蛇皮袋子,露出一袋子古幣,瞬間鎖上袋口,神秘地說,不知道這東西值不值錢,我想把它寄回老家去存起來。馬東東來了興趣,蹲身,伸手摸出兩枚,有模有樣的,上面印著明朝字樣。馬東東高中畢業(yè),對這些東西只是在書本上見過,如果是古幣肯定值錢了。望望古幣,真假難辨,望望中年婦女,黑不溜丟,一臉憨樣,以自己的社會經(jīng)驗來看,多半是個土包子,大字識不了一籮筐,不識這古幣的價錢,憑感覺值得信賴。馬東東掂了掂古幣,問中年婦女,你這些東西哪來的?中年婦女壓低聲音,作隱秘狀,小聲地說,是我丈夫搞建筑時挖出來的。馬東東把手掌伸進袋里又摸出幾枚,果然有些古幣上粘有泥土,于是更加深信不疑。中年婦女見有人路過,趕緊收了口袋。等路人一過,中年婦女把嘴湊過來小聲說,小兄弟,如果你想要,這就賣給你,反正我懶得背。馬東東動了心,從口袋里摸出僅有的100塊錢,可惜中年婦女只肯賣兩枚。馬東東示意女友過來。她站在旁邊搞不懂究竟是咋回事,雖然覺得沒趣,但是也感覺好奇,只看著,沒有表態(tài)。馬東東依依不舍,央求她拿100塊,再買兩枚。她未假思索把100塊給了他,一共買了四枚。等中年婦女走遠,馬東東就興奮起來,說這肯定是古幣,要發(fā)財了,后悔自己身上的錢不夠,否則非把那一蛇皮袋古幣買了不可。馬東東身無分文,徹底打消了搭摩托車的念頭,白日里做起了發(fā)財夢。她問他,你說,這古幣誰要,收藏起來有啥用,我們現(xiàn)在沒錢用,知道嗎?一路灰蒙蒙的,馬東東腳步陡然輕快,她卻步步沉重,埋怨馬東東不該買古幣。馬東東的心情灑滿陽光,任憑她如何說,臉上總是笑嘻嘻,不就是兩百塊錢嘛,找了工作還你。
不知不覺穿過了東風(fēng)路,前面就是紅綠燈,顯示燈顯示60秒。第10秒時,馬東東的臉色突變,呆立當(dāng)場,神若木雞。又一輪60秒,馬東東猛拍腦袋。她早已橫過馬路,站在對面。等馬東東橫過馬路,她黛眉緊蹙,臉色陰沉,迎面驟雨般兇馬東東,你干什么呀,慢吞吞的,現(xiàn)在知道被人家騙了是吧。確實被騙了,而且是被一個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婦女騙了,真不服氣,丟臉。馬東東緊握硬幣在手,不停拍打自己的腦袋,都怪我貪心,我蠢,我笨!一路向她悔過,一邊抱希望找人來鑒定,也許出現(xiàn)奇跡呢,但是找誰來鑒定?這只是一個小鎮(zhèn),一個除了新樓房就是破瓦房的小鎮(zhèn),誰來鑒定呢?
他們再度陷于僵局。
橫過馬路就是長田工業(yè)區(qū),長田工業(yè)區(qū)往后就是他們所在的麻崗工業(yè)區(qū)。
他們在麻崗工業(yè)區(qū)的一家制衣廠上班,離職后在附近租了間瓦房。三天前,他們還是搭摩托車出入的,現(xiàn)在走路回去,他們身上的錢一天天減少,太陽的熱量一天天在增加,傘下火燒火燎。她不時把傘舉到馬東東頭上,馬東東把傘推回到她頭上,兩個人的心其實都痛著,但又僵著。這條路綠蔭融融,山坡上荔枝林漫山遍野,荔枝像褐色的眼睛,在綠葉間閃爍著,挑逗路人,吊人胃口。荔枝十塊錢一斤,荔枝林的門口掛著一塊木板:百元任食。經(jīng)過那塊豎起的牌子,他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她晃了一眼,舌頭火辣辣地?zé),口渴,她咽口水?00塊錢可以買10斤呢,她想,已經(jīng)走過荔枝林的門口,目光像線一樣牽著那四個字,也就百元,可是自己騰不出手來過把荔枝癮。若是兩人都有工作,咱們就來過把荔枝癮,她是這么想的。一顆荔枝三把火,到園里吃十斤荔枝,說不定吃出病來,馬東東自言自語。你沒錢吃葡萄說葡萄酸嘛,回頭見馬東東手里還捏著那四枚假幣,黃彩霞更窩火,脫口就罵,還拿著那玩意干嗎,還在做你的白日夢?你神經(jīng)!
她現(xiàn)在似乎怎么看他都不順眼。這樣逆來順受,馬東東也沒發(fā)脾氣,忍得太好了,那是因為他太愛她。馬東東橫了心,狠狠揉捏一次,甩手將假幣擲向荔枝林,那么痛快,那么咬牙切齒。
這條路,車少人少,前面90度的彎,轉(zhuǎn)彎了,快到了,馬東東給自己打勁,其實還遠著,說給她潤潤耳。
他們工作過的那家制衣廠,就在麻崗工業(yè)區(qū)的入口處,經(jīng)過這個路口,每次繞過制衣廠門前這段路,怕工友見了尷尬。這次偏偏碰見了辦公室的同事阿娣,迎面親切叫出了她的名字:黃彩霞。滿臉汗珠的黃彩霞,一路罵馬東東死人頭,多丟人,找了半個月還找不到工作。馬東東被太陽曬萎了,任憑黃彩霞罵,他太愛她,被她罵感覺居然比吹風(fēng)還舒服。
麻崗工業(yè)區(qū)是一個剛剛開發(fā)的工業(yè)區(qū),市場后面是一片青磚瓦房,瓦房的后面是山,本地人大都搬出去住新樓房,現(xiàn)在這里住著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人。瓦房之間是清一色的小巷,清一色的小石板路,錯落有致,外觀模樣相差無幾,很難分辨,經(jīng)常有人走錯巷子。偶爾也有看到年長的阿婆住在瓦房里,吃飯的時間,她們總是敞開門,端著碗靠在門道邊,慢悠悠地吃,小心地看著年輕的打工人經(jīng)過。馬東東與黃彩霞的出租屋在這片瓦房的第八條巷子,房子外有小院墻,院墻里一共有八間出租屋,他們租的就在進門口第一間,木板雙合門,木門栓,很古老,每次開關(guān),破門就會吱吱呀呀地唱起古老的歌謠。木門合不攏,很多縫隙,米篩子似的,漏進來線線陽光,地板是石灰黃泥漿抹平的,畫了四方格子,床是臨時用木板搭的,蚊帳是別人留下來,黑咕隆咚,像碩大的黑蜘蛛網(wǎng),沒人洗過。黃彩霞想過洗一次,但轉(zhuǎn)念又想,反正住不了幾天,住幾天,習(xí)慣了,就懶得洗了,也許前任租客也是這么想的。
外面熱氣騰騰,巷子里卻涼氣撲面。他們一前一后,門是黃彩霞開的,馬東東搶先推開門,他只剩下這點殷勤可獻了。房子一張床的寬度,兩張床的長度,只放了一張床,顯得蠻寬綽,沒有洗手間,沒有水,門口正對著一口水井,八戶租房者都在井里打水,F(xiàn)在院里清靜,別人都在上班,只有他們,像無語的兩口井。
荔枝樹上,蟬聲叫得正暢,刺耳難耐。黃彩霞進門就打開雙腿,衣架般晾在床沿上。沒有多余的錢,他們沒買風(fēng)扇,黃彩霞捏開紙扇拼命地扇風(fēng),一邊扇一邊叫熱。這埋怨,使馬東東如坐針氈。馬東東沒有歇,拿井繩和桶,低頭低腦徑直往井里打水,水嘩嘩灌滿了一桶,提進來,放在屋中央,你洗吧。你先洗,黃彩霞嫌沒扇夠,但是聲音緩和了些。馬東東打來滿滿一桶水,脫掉上衣,敞開門擦起來。
馬東東擦得一身發(fā)紅發(fā)亮。黃彩霞把紙扇甩在床上,起身閂上門,轉(zhuǎn)身脫去上衣,水柳似的扭動腰肢,在馬東東身旁擦起來,死鬼,過去一點。黃彩霞語調(diào)有些暖昧,看樣子心情好多了。
馬東東像得到了春風(fēng)的消息,按捺不住涌動的春情,從身后抱住黃彩霞,霞,我?guī)湍悴帘。擦就擦唄,抱著干嗎,好熱,她汲干毛巾,送到他的手中,擦吧。馬東東拿了毛巾,像得了軍令,在她背上快樂地擦弄。一會兒,馬東東解下了她的胸罩,從后背擦到了胸脯,兩個人就纏在了一塊,毛巾咚的一聲掉進水桶。他們劇烈地摩擦,熱烈地燃燒,房子很安靜,接吻的聲音忽起忽落。他很直接,徑直燒到她的敏感處,他碰到了她,貼近了她,深入了她,不到三秒,她驚叫:出來了!?拿出來,快點!他抱著她不由自主地顫抖,拿——拿出來了,他像個委屈的孩子,不小心碰壞了一件珍貴的東西。她拿紙巾迅速做了事后清潔,但心里起伏的潮水,無法平息。他抱著她纏綿著不放,那是無用的掙扎,慢慢地,房子安靜了,聽到了隔壁有人在聊天。
隔壁的人一定聽到了他們的好事,他們面面相覷,無奈地苦笑。
他們開始打水沖涼。沖涼房在門的斜對面,公用的,草席做的門簾。馬東東哼著《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重新擺弄井繩,攪動井水,小院的水聲洗凈了煩躁,帶來了快樂。這幾天,黃彩霞沖涼前,馬東東先要打兩桶水把沖涼房沖洗兩遍,才提水進去。今天,黃彩霞心情好,沒嫌他羅唆,兜了衣服,趿了拖鞋,掀開草席簾子鉆了進去。一會兒,沖涼的水聲時斷時續(xù)響起來,水聲仿如天籟,怎么聽都美妙動聽。毛巾自上而下摩擦肌膚的聲音清晰可辨,怎么聽,怎么想都舒服。馬東東靠在門檻邊,雙手?jǐn)n著,一聲不吭地傾聽水聲,門神似的盯著沖涼房的門簾。一陣風(fēng)吹來,草席往上掀起一些,沖涼房露出一段地面,濕漉漉的水濺了出來,露出黃彩霞的腳踝。媽呀,馬東東嚷起來,霞,門簾開了。沖涼房的水聲繼續(xù)嘩嘩淌著,黃彩霞似乎沒聽見。風(fēng)又把門簾掀起了一點,風(fēng)在偷看了。馬東東一個箭步躥過去,按住門簾,找了塊磚頭壓上,回頭望了望,唉,好在沒人。
等黃彩霞沖完涼,馬東東就趁機掩上門,享受井水帶來的快意,兩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極好。陽光透過門縫擠進屋子,一條一條,像燒紅的鐵條。馬東東伸手拉亮電燈。黃彩霞伸手拉滅了,大白天,浪費電。黃彩霞穿睡衣,蓬松,半透明的,與馬東東并排躺在床上。馬東東雙手墊在頭下,黃彩霞側(cè)身向著床里面。他們似乎都想睡覺,似乎都想著自己的心事。大白天,他們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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