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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田光代

從十八歲起一直到之后的二十多年間，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當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到底是告訴對方好呢，還是不告訴對方好，想了這么多年卻一直沒有得出結(jié)論。之所以將年齡的起點設(shè)在十八歲，是因為在我剛剛考入大學的那年，第一次有異性作為戀愛對象進入到我的人生里來了。

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總之對某些人的喜歡會不同于對一般朋友的喜歡。那么這種時候，我們應(yīng)該多么明確地告訴對方呢？

二十年前，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明確表白被視為不太好的事情。在那時這還不是好壞或者禮貌與否的問題，而是羞恥的問題�！拔覑勰恪边@樣的話，怎么能說得出口呢？可能有人會說，說什么羞恥，怎么好像一下子穿越到了昭和時代①[1]似的。實際上，那時確實就是昭和時代。而且還有一個更具昭和特色的事，就是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但不能表達愛意，還必須是男追女。

那么，不表白又如何變得親近起來呢？大致是這個樣子的，就假設(shè)田中君愛上了鈴木小姐吧。首先呢，田中君要擺出一副普通朋友的樣子，邀請鈴木小姐去看電影或者吃飯。那么作為鈴木小姐，因為田中君并沒有向自己表白，所以當然就不明白田中君為什么要邀請自己看電影或吃飯。這樣一來，鈴木小姐就會苦惱地想：“也許他愛上我了？可他也沒說愛我呀。人家只不過像普通朋友一樣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如果拒絕的話，豈不是顯得我太自以為是了嗎？”由于屈服于不愿意被認為是自以為是的這種自以為是，所以鈴木小姐就會和田中君一起去看原本不想看的電影，或者一起去原本不想去的居酒屋②[2]。

如此這般，田中君就在沒有表白的情況下，三番五次地邀請鈴木小姐去看電影或吃飯。而鈴木小姐呢，也被自以為是左右著，去了那么五六次。一來二去，這兩個人無意之間就好像真的開始談戀愛了。這里說的“無意之間”，有可能是因為相處的時間長了，鈴木小姐漸漸發(fā)現(xiàn)了田中君的優(yōu)點，也有可能是因為喝醉了而做了什么蠢事。還有可能是，周圍的人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兩個在談戀愛，然后兩個人就不得不認真起來了。不管怎么說，在正式交往之前，這兩個人都沒有過類似“你愛我嗎”“我愛你”這樣的對話，以確認彼此的感情。啊，不對，就算是開始正式交往之后，也沒有過這樣的對話。這樣一來，有時候就難免有矛盾。基本上會是女方逼問：“你真的愛我嗎？”然后男方就會太過忠于自己的感受，而說出一句充滿哲學意味的話來：“愛，到底是什么呢？”

昭和時代的戀愛，無論是多么接近平成時代①[3]的昭和時代，也不會有類似“你愛我嗎”“我愛你”這樣的對話�！皭邸�，這個詞令人感到羞恥，似乎在向?qū)Ψ秸J輸。雖然誰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么而認輸，但總而言之從自己嘴里說出“愛”這個詞容易令人產(chǎn)生挫敗感。

雖然我是這么認為的，但好像我的體驗相當另類，也說不定完全不能代表普遍的看法�；蛟S只是我身邊方圓十米以內(nèi)聚集了一群不用“愛”這個字，也不肯表達心中愛意的男男女女。

總之，就在這樣的一個時期，異性在我的生活中登場，我經(jīng)歷了初戀。所以，“不能說我愛你，也不能讓他看出我的愛意”成為了一種習慣。盡管我認為對任何事情都用勝負來判斷是人類的一種劣根性，但同時卻又認為一旦讓對方發(fā)覺了自己的愛意便輸了。

從十八歲到現(xiàn)在，我一次都沒有對人說過“我愛你”，或是很直接地表達我的愛意，所以也基本上沒有和自己所愛的人真正交往過。就算偶爾有過，那也是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一邊隱藏著心中的愛意，一邊陰險地偷偷靠近對方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我四十二歲，已經(jīng)可以過與戀愛無關(guān)的生活，也不需要再發(fā)生新的戀情了，但還是會出現(xiàn)自己喜歡的人。與對朋友的“喜歡”相比較，到底還是有更深一層的“喜歡”。但實際上，我真的沒有想和此人戀愛的企圖，好感也僅僅是好感而已。有時候我會想，為了不讓對方誤會，干脆向他表達我的好感吧，可還是做不到。除了“一旦讓對方發(fā)覺我的好感我便輸了”這種想法之外，還混合了一種“別嚇到人家”的不安。那么，把好感偷偷隱藏起來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呢？會有一種好像真的在戀愛的錯覺。也就是說，即使沒有戀愛的感覺，也會有一種說不清的甜蜜感覺。

上了年紀有一個好處，就是看到英俊的年輕人不再驚慌失措了。過去，只要看到帥氣的男子，不管是不是真的喜歡，我都會慌張得連話都說不清。而現(xiàn)在呢，我會說“哎呀，你真帥”，或是說“真是帥哥，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

只是這股魯莽勁兒，在表達真正的愛意時就發(fā)揮不出來了。什么時候等我變成老太婆，可能就會直接表達了吧。“哎，你，這個饅頭給你吃吧。就是給你一個人的啊，吃的時候可別被人看到。”——什么時候我能對我所愛的男子這么說就好了。

[1]①　

昭和是日本天皇裕仁在位期間使用的年號，時間為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

[2]②　居酒屋是具有日本特色的飲食店，提供酒類和飯菜。

[3]①　

平成是日本自天皇明仁于1989年1月8日繼位起開始使用的年號，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