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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圖書頻道 > 婚戀家庭 > 情感獄:政治預(yù)謀的婚事 > 第 2 章 混濁的我與鄉(xiāng)間的他們
第2節(jié) 揮濁的我與鄉(xiāng)間的他們(二)

村長家三姑女的對象就是我連科。

給你說,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故事中的我們家,房后就是耙耬山。說山其實是坡地。去年春,草青青,樹綠綠,香濃濃,我去田里鋤草,忽見一種奇異,一面坡上,突然間,千千百百、萬萬千千只野兔從山那邊跳躍飛來,鋪天蓋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鳥在坡面起落。那兔子由西向東,一律鏡色亮眼,閃著光澤,仿佛太陽一明一滅。它們躍在空中,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過一道道電閃。它們勾頭落地,眼睛躲開太陽,地上就一片黑暗。我站在山上,當(dāng)兔群從我面前經(jīng)過,猛有一股冷風(fēng),一浪一浪掀著我的衣襟。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著我的鼻子。我吼了一聲,那兔群并不理我,只管飛跳著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撿起一塊石頭,朝兔群扔去。我看不見石頭落在哪兒。兔群從午時突現(xiàn),直到天黑方散,所過之處,草苗均被踏平,兔臊味彌漫三日不散。

這年,各家責(zé)任田都肥足草少,風(fēng)調(diào)雨順,小麥獲個不曾有的豐年。

太陽燒在天上,地下生著青煙,狗都熱得提著紅舌躲在房陰下。山坡上的小麥,昨兒還散著淫淫濕氣,一日過后,就都焦了頭兒。麥芒閃著干焦黃光,指戳著赤紅的天。爆開的麥殼,緊含著一半麥粒,另一半在日光中敞胸露懷,苦叫著熱燥,要掙脫殼兒去找尋生處。終于,到了麥殼無力時候,風(fēng)一吹,麥粒們就跳下麥殼,有了去處。余下的殼兒,空房子般搖在穗上,發(fā)出沙啞的吟喚聲。麥行間的地老鼠,眼是綠色,熱得張著紫嘴,瘋搶著脫落麥粒。然它們并不吃食,只把麥粒存在嘴里,等牙床兩側(cè)布袋滿了,急慌慌轉(zhuǎn)身回府,把糧食倒進(jìn)倉里,又趕忙出來收割。這東西,夏天已開始儲備冬糧。烏鴉、麻雀、斑鳩,在樹上納涼,又一撥兒一撥兒撲向麥田啄覓糧食,干燥滿足的叫聲,在山上、坡地、溝溪、梁脊,嘶嘶啦啦響出極遠(yuǎn)。

開鐮了。

麥香味和著斷麥稈散發(fā)的青藻氣,從這面田地卷到那面田地,從這邊山坡推到那邊山坡。收割的莊稼人,零星在麥田中,站起來是一粒黑點,像一只昂凝著的鳥頭;弓下身,則融在日光中,化在麥田里,和天平行的裸背,如同剛凸出地面的一塊紅石。仔細(xì)去看,肉上的皮,則薄如蟬翼,淡白淡白,仿佛涂在石面上的一層曬卷的薄糊糊。

這是搶收。忙像監(jiān)獄樣把村人們關(guān)著,割割捆捆,運運打打,曬曬裝裝。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未曾睡覺,站在田里,手握鐮刀,恨不得一刀割在自己喉嚨上。一大片未割的干麥,海一樣浮著我。我極想沉到海里去。

爹從田的那頭直起腰。

“還不割呀,豎著干啥!”

我看著天的遠(yuǎn)處,那兒有一朵白云。

“歇歇!

爹氣了。

“不怕歇死!”

我不氣。

“早就不想活啦,死了還好些!”

爹把手里的鐮刀對著我摔過來。

“死去吧——自己沒出息拿爹撒氣兒!”

我看著那飛鐮,伸長脖子,等著飛鐮落上去。

“早晚會死的,別急!”

飛鐮落到地中間,打倒一片麥棵。有只鵪鶉,從麥棵間飛出來,投向天空,像一塊坷垃擲入田地不見了,只留下叫聲在麥穗上蹦蹦跳跳。爹最后瞥我一眼,馱著黃天大日下山了。

他回家提水喝。

麥海里忽地只余我一人。一種莫名孤獨和無邊煩躁籠罩著我,仿佛天下地上,啥兒都沒了,只剩下莊稼和鐮刀,土地和連科,火日和燥氣。悲涼戚楚硬邦邦壓在我心上。

我憐我自己!

我高中畢業(yè),學(xué)習(xí)好極,愛過的姑女爹當(dāng)縣長了,她也遠(yuǎn)走入城了。一腔義憤回到村,曾為大隊秘書的位置眼紅過,為娶支書的丑女奮斗過,為當(dāng)村干部、鄉(xiāng)干部、縣干部……朝思謀、夜思謀,到頭來,仍還是站在自家田頭上。太陽在我頂腦上滾動,日光摑打著我的臉面。鄉(xiāng)間的春夏秋冬,像一條繩帶束著我的手腳。我站在田頭不動,割過的莊稼地,向我袒露出黑毛茬茬的胸膛。有只小兔,從那胸膛口跳出來,在梁脊兜個圈,正對我跑來。它的四條小腿,一縱一躍,蹬起的金黃塵土,在太陽光中紛紛揚揚。我盯著這小兔,朝深麥棵間退了一步,它像一個雪球朝我直射而來。我飛起一腳。小兔嘰哇一聲哭喚,騰到空中,一圈圈轉(zhuǎn)動,毛兒根根絲絲,在它走過的線路上飄落,在日光中閃爍。我心里一陣松快,眼看著兔子在麥田上空劃下一條亮虹,咚的一聲,落了下來。

我朝那兔子走過去。

它還沒死,躺在麥棵上,抽搐著。我渴望看見兔眼里流淌的淚水,但是一滴也沒發(fā)現(xiàn),那兩只小眼死死盯著我,目光觸在我臉上,有聲。再也不消一絲慈悲。我上前一步,舉起鐮刀,一下一下朝它砍去。這小兔真是軟嫩,我每一鐮刀,都能從它身子這面進(jìn)去,那面出來。血殷紅殷紅,灑在麥棵上,又順著麥棵嘩嘩流下來。我看見刀片上的兔血紫亮,像月牙兒鑲了金屬紅邊,極為漂亮。在我第三鐮刀將下時,小兔的前腿動一下,雙眼射出兩束清清涼涼的光,我便把鐮刀朝它眼珠砍下去。從這眼珠進(jìn)去,從那眼珠出來,還又扎進(jìn)麥田一半。當(dāng)我拔出鐮刀時,有一顆眼珠,晶瑩透亮,如一兜兒清水,吊在鐮刃上,在日光下閃閃發(fā)光。它終于死了,再也不那樣看我了。我的鐮刀在它身上進(jìn)進(jìn)出出,自由自在,仿佛小刀在一片一片削著黃瓜。血味十分新鮮。空氣也跟著潮潤起來,如深秋早上村胡同中流溢的白色氣息。至尾,我停刀細(xì)看,小兔不見了,面前只有一堆肉醬。還有四條小腿,齊齊全全,伸在肉醬一邊。我端詳一陣,發(fā)現(xiàn)很像四條貓腿,想分出差異,終是沒能找到,就舉鐮將這四腿劈了。兔腿骨在鐮刃上咔咔嚓嚓,聲音清脆艷麗,像支書開會時握手關(guān)節(jié)的聲響。我看見過支書握關(guān)節(jié),四個手指,砰砰砰砰,像四聲槍響,最后,大拇指“啪”的一響,總結(jié)了。我想用鐮刀把兔腿割下來,又嫌血醬上泥土麥粒太多,就用鐮刀在兔頭上一穿,提起,用力一摔,死兔割著日光,朝田頭溝中飛去,天空中哩哩啦啦,留下一條溫暖紅線。

我立下,等著聽兔醬沉入溝底的聲響。

“連科——干啥?”

這是三姑女的聲音。我木木轉(zhuǎn)過身子,見村長家三姑女站在我身后路上,手里提一個瓦罐,便凝望著她不動。

“你干啥?”

“不干啥!

“喝水吧?”

“不喝!

“不渴?”

“渴!

“來喝吧……我又沒得罪你!

我朝三姑女走過去。忽然感到我的嗓子干裂得見火就燃。她站在一團(tuán)樹蔭下,自己也像一篷涼陰。立馬,我身上缺了氣力,想倒在樹蔭下喘息。到她面前,抱起水罐灌滿肚子,我就把自己扔在地上。她挨著我身邊坐下來。我看見面前天空,有一朵白云,像一塊白綢移動。我問她,你不割麥?她說割完了。我說這么快?她說有人幫著割。我笑笑。

“到底你爹是村長!

三姑女瞟我一眼。

“我爹對你不好?”

“好……好也不會把村長的位置讓給我!”

“你那么想當(dāng)村干部?眼下種地也一樣過日子。”

“一樣過日子……那你去縣化肥廠當(dāng)啥工人呀。”

她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去,盯著面前槐樹。一個一個蟲包,吊在半空,東蕩西蕩!拔一貋砹耍蝗藬D掉了。”她頓一下,又道,“爹在村里是村長,出門也是百姓;巳K錢,我照樣回來種地。對象看我又回農(nóng)村,說咱倆的事咋辦?我說不牽累你,吹吧。他說那就一刀兩斷,橫豎誰也不欠誰啥。我們就吹了。我就回來了!

聽著三姑女的話,我在下頦上拽了幾根胡子,放眼前看看,扔掉,起身去倚著樹身,點點滴滴看她一遍,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秀麗。我伸手拉著一根低矮槐枝,把身子半系空中、半站地上,晃來晃去。

“你想找啥樣對象?”

她用樹枝在地上劃著。

“不知道!

我凝著身子不動。

“看我咋樣?”

她抬起頭來,樹枝僵在手里。

“你看上了我哪?”

我說:“那你別管!

她問:“是長相?”

我說:“你長得不漂亮!

她問:“是人品?”

我說:“你人品好?”

她說:“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哪!

我問:“哪?”

她說:“看上我爹是村長!

我說:“對?瓷夏愕谴彘L!

然后,就誰也不語。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我又去抱罐喝了幾口水,把罐遞給她。她接過罐兒,放在一邊,去麥地邊的土里踢踢,踢出一塊鏡子,回來說,我看半天,以為是啥兒。我道我們家地里不會有金條。她不接腔,過來學(xué)著我剛才樣兒,雙手抓住槐枝,把自己半吊空中,盯著我看。

“看啥?”

“你長得好!

“好你也看不上!

“看上了……”她說,“有一天你當(dāng)了村干部、鄉(xiāng)干部、縣干部……你會對我咋樣?”

“可我當(dāng)不了……”

“我爹不出三年會把你拉到村委會!

“三年……三年我都老啦!”

“這是大事,最快也得兩年。”

“兩年內(nèi)辦成我憑著良心侍候你!

“行。可咱得先結(jié)婚。”

“結(jié)婚?”

“我二十多了,要抱孩娃!

“要結(jié)了婚你爹辦不成……”

“我在你們家牛馬一生,侍候你,侍候你爹娘!

“說死了?”

“說死了。”

“不變?”

“不變!”

“你哩?”

“也不變!

“你不給你們瑤溝村人打商量?”

“用不著。他們會同意!

“爹娘呢?你那隊長三叔呢?”

“也不用。誰也管不了我的事!”

“你連科是一個瑤溝的連科……”

“就是為了一個瑤溝我才這樣兒!

提上水罐,她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在樹蔭下站定,望著她離去,忽然覺得事情很便宜,不值錢,幾句話我們就終身議定,仿佛過程太簡化。于是,我朝前追了兩步,把自己曬在太陽下。

“喂——我們家可沒錢送彩禮!”

她扭轉(zhuǎn)身子。

“我一分彩禮不要,結(jié)婚時花萬兒八千的,都不讓你們家出錢。可結(jié)了婚你要對我不好……”

“我是你孫子!”

“天打五雷轟!”

“行。可你爹要當(dāng)真讓我進(jìn)不了村委會……”

“你說咋樣?”

“他是我孫子,你天打五雷轟,每個瑤溝人都是你祖宗!”

她認(rèn)了這話,又轉(zhuǎn)身走去。我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慢慢消失,然后,拾起鐮刀,朝麥田看一眼。麥浪一浪壓一浪,如湖面漾蕩。又看遠(yuǎn)處山脈,青青黛黛,再看頭頂高天,蒼老暗黃。接著,站在田頭,用力把鐮刀摔向天空。我看見鐮刀割破天空,留下一道一道光亮,心中立馬暢快。

滾你媽的鐮刀!

滾你媽的莊稼!

滾你媽的山坡!

滾你媽的黃天老日!

滾你媽的不絕的牛馬豬羊狗!

滾你媽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鄉(xiāng)間村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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