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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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chǎng)景物到今天我都記得十分清晰,就像記得我一輩子只有一個(gè)十二歲一樣。到嘴洼稻田邊的堤頭,說了你會(huì)不信,我和見娜急急立死腳步,慌慌撕著嗓皮兒扯叫,村人們卻連頭也不回。嘴洼的十八畝地,在伊河岸像深陷的池子,大堤把洪水的兆頭隔在了池子外邊。他們割過的稻子一圃兒一圃兒地躺在身后,每人身后,都有一條挨著的圃兒,就像都修了一條半成的上毛路。稻茬一撮一撮地立在濕軟的黑田面上。腳窩井似的一個(gè)掛連一個(gè)。有的地方,還亮著黃濁的水灘。有蛙在水灘中昂頭,偶爾一聲響叫,嗓子又粗又啞,似乎是破柴的聲音。叫后,那蛙就從水中跳出來,到稻圃上蹲著;面對(duì)云縫中絨絨的太陽,嘴張得又大又圓,仿佛想一嘴將太陽吞進(jìn)肚里。這時(shí)候,突然飛來一只魚鷹,從空中射下來,把頭扎進(jìn)水里一啄飛走了。蛙是看見魚鷹才跳出水灘的。我們站在田頭大聲地叫,洪水來啦,洪水來啦!可我們的聲音被誰唱的野歌壓住了。
大山砍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好姐不要郎開口
只要閃眼動(dòng)眉毛
唇又紅來齒又白
似玉如花舍不得
輕輕捧著姐的臉
心也熱來肝也熱
……
這歌聲是從十八畝稻田的那端傳來的,粗重得如伏牛山上的大沙石,把嘴洼里的一切聲音都給蓋住了。十八畝地中央的村人們,聽見野歌就都直起腰來,望著唱歌的村里漢子。
有人問:“你嗓子里裝了大炮?”
漢子只管唱:
大山砍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又說:“你把我們轟死啦!”
漢子道:“操他奶奶,今年可以吃到大米啦,老子長四十歲還沒吃過一粒大米哪!”說著,漢子就沿著田埂朝村人們晃來,像一座移動(dòng)的黑塔。
洪水推倒玻璃樓的轟鳴愈加嗡悶響亮。我和見娜都覺摸出似乎有股寒冷的大風(fēng)在水頭引路,引載著樓塌的聲音。我回頭看了一眼,忽見水頭如冰山一般被天水推著,隆隆朝下游滾來,一群銀白的鳥,如鷹一樣靈巧地在跟著水頭起落,仿佛要從水頭中尋找啥兒,時(shí)高時(shí)低,似乎是天水運(yùn)載著它們。情勢(shì)怕極了,再有一會(huì)兒落葉的工夫,天水就要滾到橋前,漫過大橋,朝嘴洼撲來了。
“哎嗨呀!洪水來啦!”
我把手卷在嘴上叫了一聲,就丟下見娜,跳下大堤,朝十八畝地心跑過去。我怕你不信的情事就在這里。我跳下去時(shí),雙腿陷進(jìn)了稻田泥里,還未及拔出腿來,身后就有人走出來。
“叫啥連科?”
“洪水來啦!”
回過頭,就看見前幾天剛進(jìn)洞房的我的鄰居哥嫂從大堤下一個(gè)偏僻的窩里走出來,嫂子滿臉紅亮,害羞羞的。哥是一臉掃興,好像對(duì)我有一肚怨氣。我不知道他們?cè)谀嵌阒錾秲骸,F(xiàn)在我明白他們把那窩兒又當(dāng)成洞房了,那時(shí)候我還弄不懂。他們從那窩兒出來時(shí),臉上的快樂和滿足后的遺憾就如貼上去的紅紙一般,又顯擺、又誘人。朝我走來時(shí),他們不斷回頭去瞅那偏僻的大堤窩,不消說對(duì)那堤窩很感激。可惜那時(shí)候我才十二歲,我不懂那些事情。
鄰居哥走近我了,“你說啥?”
“洪水來啦!”
“你晚跳下來一會(huì)兒我和你嫂就做完事情啦,就差那幾下……”
“可洪水來啦!”
“洪水事大還是讓你嫂生娃事大?”
“你上堤看去,好大的水!
鄰居哥一上大堤,就旋即轉(zhuǎn)過了身子。
“啊呀呀——可不好啦——發(fā)大水啦!發(fā)大水啦!啊呀呀發(fā)大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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