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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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這一歷史性的牽手之前,我被邀請去你家做客,轉(zhuǎn)進你家書房休息的時候,我暗自微笑了。我像一只公狗嗅到了母狗的騷味兒那樣搖頭晃尾喜不自勝。
一面墻滿滿鑲嵌著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極目遠(yuǎn)眺,一些熟悉的名字歡快地跳進我的眼中。啊!如果有什么東西能讓我眉開眼笑地傻樂,如果有什么東西能讓我不嫌肉麻地贊美,如果有什么東西能讓我說“啊”,那就屬眼前的這些——書了。而且,還是舊書。望著它們,像撫摸著五四女校齊眉短發(fā)女學(xué)生的藍(lán)布裙子,像身在紅房子旅館隔壁聽巴爾扎克酒后屁話扭沁根銀行的生意經(jīng),像在史蒂文森的黑暗世界中參透愛倫·坡的詭異……跳上沙發(fā),我看到薩福、喬治桑、杜拉斯們都在書架上用各自年代的風(fēng)情分花拂柳、搔首弄姿;蒙帕納斯的吉吉早脫了個精光;凱菲萊克、凱魯亞克、卡弗、契弗、龐德、紀(jì)德都在壞笑。薩德侯爵握著鵝毛筆捻著八字胡。00
老流氓們,咱們重逢了!
愛看書的人讓我有天生的好感。而且我發(fā)現(xiàn),愛看書的人有時透露出的那點旁人看起來有些傻氣不夠練達(dá)的傲慢勁兒,也讓我喜歡。不讀書的人不會真正走向墮落,他們沒有玩世不恭的才智和勇氣。那種墮落充其量是隨波逐流。我立即試圖在你家中尋覓與我同類的人。找了一圈兒,終于明白,這是個誤會。
“本來要買那種成套的精裝書,那樣擺在這里多氣派!偏趕上部隊要拆俱樂部圖書館,他們就送這些舊書到家了。太多啦,你看看,這里也是,那里也是。”你媽見我在書房徘徊,連忙過來解釋。這些舊書顯然讓她發(fā)窘和不安。
也罷,那這里就是我的天地了。每周到你家,我都能跟它們單獨待上好幾個小時。完美的從未被人翻閱過的舊書,像冰封的絕世美人。經(jīng)過那么多年,那些書頁,它們更親密了,更沉著了。它們曾在悄無聲息的孤獨世界相廝守,于是它們的整潔附著一層歲月的昏黃。而我,是第一個翻開它們的人。每一頁,陽光越過我的頭頂落到它們身上,翻書時發(fā)出的輕微嚓嚓聲,像和愛人最初的親吻……你得感謝這些舊書,愛屋及烏就是這個意思。我得回應(yīng)丁一禾的質(zhì)問,除了覺得你是個羞澀的大傻瓜,我同時也沉醉在你家殷實散淡的生活中,這些自然拜您師長父親所賜。我在書房會有人送來水果、熱咖啡、凍果汁。
有時候,你家那貓踱過來,我就拽住它傲慢的尾巴擦擦我的皮鞋。
而擁有這些——包括可以用你家貓的尾巴擦我的皮鞋,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娶你。
而一個月后,這已經(jīng)不是一件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了。
愛情為什么是個常勝將軍,它幽靈一樣出沒在每個時代,造成那么多的鬼哭狼嚎卻能拍拍屁股走人,繼續(xù)行騙江湖。因為它的變幻多端,或者僅僅因為它無恥地鉗住了人性的弱點?我在決定娶一個簡單安穩(wěn)的老婆時,我堅信,我早把這玩意兒看透了,無論它在別處如何吃得開,卻休想在我這兒討到便宜。我和你的婚姻跟愛情不相干。這讓我格外有底氣打定主意跟你過一輩子,不吵架,不鬧離婚。而最終我一定還會頂上“愛情模范”這個大檐兒帽,什么一起變老,什么搖著搖椅,什么攙扶的背影,讓小年輕兒們羨慕地流口水,騙得他們沒頭沒腦地翻跟頭,急著要跳入婚姻的屎坑殿堂里……
但很快,我又不得不將計劃稍做更改。因為你笨拙上的那絲羞澀的少女之光,在婚后生活不久,就消退干凈了。把你幻想成蠢笨的村婦、癡呆的精神病患者或者干脆一具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女尸,都已不再能激起我的欲望?杀氖,這似乎只是我的煩惱,你總是忙碌而充實。沒錯,簡單重復(fù)的工作遍地都是。生活是草,你恰恰是羊;生活是爛瓜皮,你就是歡樂的肥豬。上帝會造一些安命的傻瓜來平定婚姻的秩序,這樣的人永遠(yuǎn)生逢其時,真他媽幸運,我就娶到一個。每天早上你按時起床,把早餐準(zhǔn)備好,按照軍營連隊的習(xí)慣,周一油條,周二包子,周三蛋糕,周四面條,周五燒餅。分別配以鹵蛋、煎蛋以及蛋撻、荷包蛋。中午你會用辦公室電話打給我,問“吃了嗎”或者“還沒吃嗎”,晚上我加班,或者回家看書。你則運用所有的智慧跟電視劇的情節(jié)周旋,樂此不疲,津津有味,直到每天三集的劇目結(jié)束,你起身看看表,說一句“早睡早起身體好”。
我們的婚姻,只有周六周日的午后時光,我待在你爸媽家的書房時,還能讓我感到情緒回還,生機盎然。但山回路轉(zhuǎn),好景不長。
“全部賣掉咧!”你媽這樣對我說。
一墻明媚的新書刺辣著我的眼睛。你和你媽邊整理著新書,邊滿意地笑著,我頓時覺得那是在笑話我。我是個笨蛋,我又上了當(dāng)了……算了算了,我知道我還不是那個紅了眼睛的狂人,我不能無理取鬧。我忘了你們是師長之家,這個城里的市長還經(jīng)常到你們家和你爸喝茶扯淡。我知道,你們家沒有誰騙我,不過是生活騙了我。
我只好耐著性子繼續(xù)油條包子蛋糕和燒餅。雞蛋是孫悟空,花樣百出,變幻無窮。我不怎么傾心于去你父母家里過周末了。你只好單槍匹馬在周末討你的老公開心。后來你放過了雞蛋。你新學(xué)了兩招,心型和笑臉型。每個周六周日,我輪番被心型炒菜和笑臉米飯轟炸,心型煎牛排啊,心型土豆泥啊。笑臉米飯一定要用兩顆青豆做眼睛,有時候是玉米粒,最赫然的一次,是兩個蔥圈兒。北方大蔥,你切下兩小段,擺上去,那對眼睛像個超級近視眼兒,昏吞吞地望著我。
女人們都愛在食物上暴露她們的品位。非常抱歉,雖然你們是情敵,我忍不住又要提丁一禾了。這一點你們確實像是心心相印的好姐妹。她由于與你相識,不可思議地成了我枯燥婚后生活的第一支調(diào)節(jié)劑。
“今天你來得急,就給你做個蕭紅的蛋炒飯!”
如果我來得不急,她有所準(zhǔn)備,那么我就能吃到維昂的鰻魚、亞馬多的辣味炸魚、張愛玲的栗子蛋糕。
“你身上是紅燒肉的氣味。年輕男人身上都有這味兒,老男人就沒有!
丁一禾從來不止做一兩個菜。她鄙視道:“就為了填飽肚子來做飯,倒不如出去買個包子!彼欢ㄒ龀霾牧县S富多樣、色彩錯落有致的五六個來。仿佛沒有五六個,就不能構(gòu)成一樁值得一做的事。
“味道并不重要,要的是這種架勢!
丁一禾從不做小事。吃飽了的丁一禾眼光溫柔似貓兇狠如狼。她懶洋洋地舒適地歪在沙發(fā)上,示意該是我干活的時候了。
我們滿足地躺在床上時,她便開始與我討論文學(xué)。光著屁股討論文學(xué)讓我覺得有些下流,可丁一禾覺得自己真的非常“名士風(fēng)流”!昂嗬桌张c阿娜伊斯·寧、蘭波與魏爾倫、丁玲與胡也頻都這么干過!彼檬终茡沃^,側(cè)臥在我的大腿邊,拿腔拿調(diào)地說起來,那疙疙瘩瘩枝節(jié)蔓生的長句也只有我這樣心不在焉的人才能對付著聽。
“聽到?jīng)]有?你怎么認(rèn)為?《崩潰》真讓我震驚,那種無可指摘的真實透出的原始?xì)埧嵋约巴瑯游阌怪靡傻淖屓似磷『粑谋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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