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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我覺得我清清楚楚明白，這是另一個時代了。金錢治好了她的瘋狂。也許我們有足夠的錢，我們的一切毛病都能痊愈。如果血液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物質(zhì)，那么錢也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物質(zhì)。至少愛情是根治了。緊接著，染上別的毛病，我不管，只要是別的，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疼痛，就行。秀男一定也是這么想的，她一定是因為怕疼，她得讓自己一頭沖進花花世界去。

秀男，一幅大師的素描，筆法簡略卻處處留情……

而這是另一個時代了。大師的素描被無恥的后現(xiàn)代拼貼毀掉，但卻又以戲謔的方式熱熱鬧鬧地重生了。我看到粉色嘴唇綠色頭發(fā)的夢露，綠色嘴唇粉色頭發(fā)的夢露，一墻五彩繽紛的毛澤東，一個世界千奇百怪的秀男。這是個沒有悲劇的時代，我的醉酒也不過是個匆匆轉(zhuǎn)場的鬧劇。

現(xiàn)在，我這個常勝的流氓無賴，就要活不下去了。讓我死掉吧，死亡。死亡為一切都穿上了一種得體的衣服，親切而類似。

可是哦，我卻又活了。被我可愛的妻子，永遠原諒我的妻子，你，送進了醫(yī)院。被某個極具魅力的醫(yī)生救活了。救活我甚至沒費什么力氣，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下去了，而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個要死要活的醉鬼。只有你抓著我的手，看起來像一個在丈夫臨終前悲痛的妻子那樣圣潔。隨你好了。你雙手抓著我，偶爾騰出一只手來抹眼淚。我聽到你邊哽咽，邊盡職盡責、匆忙蒼白地跟愛管閑事的仲裁者解釋生活和世界。

“怎么喝成這個樣子？”

“客人太多了。他本來也可以不喝，但有些人情就是不能推掉的……”

我哈哈大笑。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在眩暈里看到日光燈管，看到你熬成了黃臉婆、黑眼圈。我閉上眼，我看不見，我要醉下去，我聽不見，你確實讓我羞愧，你痛快了吧，我都要把我為秀男撕心裂肺的痛苦分一點為你了，我都想做你媽那只貓，蜷在你身上睡大覺了……

前幾天，丁一禾應(yīng)你之邀來醫(yī)院看我。面對我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太小看愛情這玩意兒了。你混淆了一個概念——不高貴的東西，不一定不具備力量。愛情的力量以它的美為掩護，輕易毀了你。”我懶得聽她教誨，便閉著眼睛不看她�？伤�的話卻像狗屎一樣堆在我生活的路邊上：“你放心，我倒不想奚落你。雖然我答應(yīng)陳潔惠來勸導你。我也不覺得你需要我的勸導，你自然會好起來，跟所有人一樣。生活就是這么尷尬、無奈，也算是福氣。但現(xiàn)在，我認為你或許應(yīng)當重視那個隱喻。這老婆不錯，健健康康過日子吧，你又不是作家，你可以選擇幸福�！�

陳潔惠，你大約在周五就讀到我給你寫的這些了。那時你可能正在家里做一周一次的女仆工作，你發(fā)現(xiàn)它躺在電視機上，你一定放下拖把，迫不及待地要看它吧�，F(xiàn)在你看完了，你的手在發(fā)抖——哦，那只燒焦的手。我想笑，對不起。眼淚也流了吧，但你放下信，系上了頭巾，繼續(xù)拖地。你在想我寫這些是故意氣你的。這幾天天氣有些燥熱，你在想，你的丈夫很優(yōu)秀，研究生，副科長，對你也不錯，只不過有時候喜歡開開玩笑，這一次不過是一個大玩笑。你越來越用力地拖地，地板越來越亮了。你從地板上看到你的苦瓜臉，你自己都覺得很難看。你敢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點兒恨我嗎？哈哈，放心大膽地恨呀，我真的搞不懂，做一個賢惠善良的人對你怎么如此有魔力。

拖完了地，你一定又把信紙翻回去，逐字逐句又讀了一遍，然后確認這是個愛編故事的調(diào)皮男人的游戲，胡扯八道，不知所云。你趁那些文字還沒像小蟲子那樣爬進你腦袋，就把它立即撕掉扔到一邊了。

我料定你還是決定原諒我。未來依舊可以美好如初。

到這兒，還有一個屬于我家鄉(xiāng)的故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沒有講給你聽過，沒有講給秀男聽過，也沒有讓丁一禾的耳朵享受過這故事。更沒有對那個不知道到了哪兒的吉娃娃講過�？丛谀憧偸前言�諒當成大禮送給我的夫妻緣分上，看在反正你也聽不懂，就像我給你一塊黃金你會認為我給你了一塊狗屎而把那黃金重新還給我的安全上，我就最后講給你聽吧。在我農(nóng)村的老家，通常不養(yǎng)你家那樣的肥貓，而是養(yǎng)一只忠誠的狗。它有警覺的耳朵和矯健的體魄，我老爸很欣賞它，當然，不是摟摟抱抱那種。這狗在我家生活了十幾年，相當于人活到了八十歲。在這十幾年中，每天早上，它都一早起床，出門四處游蕩，在晚上關(guān)門之前，我們會等它回來，給它喂食，然后招呼它鉆窩睡覺。信不信由你，這只狗會捉老鼠會捉魚，經(jīng)常在我們家門前的河邊走來走去，不斷地銜回來一條一斤幾斤重的魚放在我爸腳邊（有時是我的腳邊）。你說，這是一條好狗吧，可不料有一天它卻走丟了。它如往常一樣早出而沒有晚歸，為此，我們一家人四處尋找，村里村外，河邊山下，黑夜白天，找到天東地西，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它。

它丟了。

我們在一次次的失落后，就不再找它了。幾個月后的一個黃昏里，它又突然出現(xiàn)了，它果然找到了家。但可笑的是，它在河對岸。它隔著河望著我們，興奮又迷惘地吐著舌頭，并一個勁兒地，汪，汪……

最近我總做一個夢，夢到我就是那只狗。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家，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河對岸……00

追蹤紫竹院

與其無數(shù)次在筆下窺視別人的人生，不如親自試一試。我合上筆記本電腦，準備出發(fā)。路過落地鏡，我得意揚揚地端詳起自己來。包頭絲巾讓兩抹劉海兒彎在臉頰，深褐色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于是紅唇跳成主角。白色麂皮背包的兩條帶子掛在肩上，這還是大學時候買的小型戶外運動包，沒用過幾次，今天卻讓自己頓時回復(fù)了幾分年輕。我在鏡子前轉(zhuǎn)著圈兒。我心目中的偵探?jīng)]什么特別的，男的瀟灑，女的炫靚。在我戴上豹紋鑲鉆耳環(huán)的時候，我的偵探裝備讓我想起時小簡說了一半的故事。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搞文學，卻是女中豪杰，不好那情情戀戀的，愛的是克里斯蒂和奎恩兄弟。上次見面喝咖啡的時候，她興奮地說她又完成了一個驚人的懸疑故事。故事關(guān)于兩對夫妻，這家男的和那家女的是情人，大概是為了安全穩(wěn)妥，他們約會的地點總選在第三方城市。而或許為了公平和便捷，這個城市與他們分別居住的兩個城市距離相近，即兩地連線的中間地帶。秘密關(guān)系持續(xù)兩年后，偷情的女人突然消失了，警察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時小簡講到這兒，就嘻嘻一笑，說什么都不肯講最后的結(jié)局。太可恨了。

鏡子里的紅唇女探員嫵媚動人。在運動鞋和芭蕾鞋前猶豫了兩分鐘后，我就帶門出去了。

我不太清楚她的長相，只模糊記得在某個月份的成功人士專訪中，看到那張一家三口擺成梯形的照片。她坐在華麗的紫色歐式椅子上，他倚著扶手，并用左手摟著她的肩膀，兒子則蹲在媽媽的懷里。典型的中國式家庭行政位置圖。不過那張照片上，三個人都化了妝，化妝者顯然非常專業(yè)，在同樣專業(yè)的攝影者以及電腦修剪師的合謀下，三個人都像明星一樣美好起來。那不單單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是的，那是一種美好，美好得猶如神至。那溫柔的光像古典油畫那樣醍醐灌頂，依次落在他的劉海兒、她淡粉色泛著金屬光澤的右臉以及孩子的手臂上，如一條緞帶，牢牢地環(huán)繞著他們。

而他簡直都英俊了。這是跟他交往三年來從沒跳進我腦子的形容詞，雖然我整天在說愛他愛他愛他。這英俊甚至比妻子的端莊更讓我心生妒忌。在另一張拍攝他工作狀態(tài)的照片上，他昂著頭，微微斜視著文件，手里很瀟灑地捏著一支筆。這也是專業(yè)的攝影師教他擺的姿勢，那筆是提升魅力的好道具。他不過是隨手拿的一支，不過我認得，是那支萬寶龍限量版的墨水筆，“紀念著名作家”系列，前年我過生日時他買的一對，另一支自然在我這兒。

原來我像個幽靈一樣參與了這些照片呢。但我仔細看的還是面容。這是做一名偵探最基本的素質(zhì)，將照片的形象轉(zhuǎn)化為立體的真人。而那些修修改改實在阻礙了直觀的真實。照片上她神態(tài)沉靜，面容端莊，看不出喜怒哀樂。如果說攝影者為了避免她的呆滯，誘導她的眼睛說出了一些什么的話，那也是類似于考慮晚餐去哪吃飯或者今天天氣不錯的閑適與安寧。她也沒有任何算得上特色的美或丑。沒有一顆痦子或疤痕，這簡直是廢話，因為甚至沒有一絲皺紋。她穿著淡藍色西服套裙，一定是成套買下的，連著那黑色抹胸以及胸前那枚玫瑰別針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