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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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又走了,屋里有點悶,萬麗推開窗朝樓下看看。樓下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天色雖然已經(jīng)暗下來,但依稀能夠看到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萬麗帶上房門,也下來。剛走出大樓,迎面就看到向問和幾個人一起從對面邊說話邊過來。萬麗到會上后,一直是處在許多陌生的面孔中,甚至有一點孤立無助的感覺,這會兒看到了向問,好像一下子看到一個親人,不由喊了一聲,向秘書長!向問微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這是萬麗頭一次見到向問的微笑,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另幾個走在向問身邊的干部,都和向問打招呼說,向秘書長,我們先走了。向問點著頭,他們就走開了。萬麗說,向秘書長,您也住在會上?向問說,市委特意找這么個偏遠的飯店開會,就是為了讓大家回家不方便,安心開會,要不然,這會兒恐怕都跑差不多了。萬麗點了點頭,這么近地站在向問面前,剛才一瞬間產(chǎn)生的向問像親人的那種感覺已經(jīng)被緊張的情緒取代了,下邊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好在向問知道萬麗緊張,所以一直沒有放下和藹的微笑,說,小萬啊,頭一次參加這樣規(guī)模的會議,覺得有點亂吧?萬麗說,大部分人我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向問道,那我就算是你一個熟人了。說得萬麗不好意思起來,緊張的情緒也緩解了一些,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也許因為站在當院,不太自在的緣故。萬麗覺得,面也照過了,招呼也打過了,應(yīng)該走開了,但心底卻有個聲音在說:機會,機會。好像是伊豆豆的聲音,又好像是徐英的聲音。這個聲音拖住了萬麗的腳步,更拖住了萬麗想逃離的心思。心思一集中,萬麗忽然就有詞了,說,向秘書長,上次那篇稿子,聽了您的意見,我明白了許多,后來又改了一稿,這次帶來了,想請您再看看。向問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萬麗看不出他是歡迎還是不歡迎,硬著頭皮說,您晚上還有工作嗎?過一會兒我送到您房間可以嗎?向問說,行。
其實萬麗的稿子還沒有來得及改,帶倒是帶來了,但仍然是給向問看的那第一稿,是不可能再原樣送給向問看的。剛才情急之中,要找借口,就這么說了,現(xiàn)在要拿了稿子去,倒是逼到絕境了,趕緊坐下來,試著看能不能立刻改出一點來。也是奇怪了,本來這一天下來,腦子里亂哄哄的,可一坐下來,一看到稿子,一進入思考,萬麗不僅思想高度集中,而且思維也意外的活躍,意外的興奮,把那天聯(lián)歡會上向問跟她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回憶了起來,以向問的觀點為指導(dǎo),嘩嘩嘩地就把文章改了一遍,通讀了一下,自己也意想不到這么順利。
萬麗一進向問的房間,就注意到他房間的墻角也像徐英的墻角那樣排著一排東西,但不同的是,這不是向問帶來的東西,而是別人送他的,所以那些袋袋包包都不一樣。有的看得出是煙酒茶之類的,也有的包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么東西。萬麗想到這時候徐英還得提著白果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敲門,不由想起一句老話,羅漢拜觀音好拜,觀音拜羅漢難拜。徐英和向問都是觀音,但徐英這個觀音,要去拜好多羅漢,而向問這個觀音,卻有好多羅漢來拜他,到底是不一樣的。向問走過去拿了一袋茶葉來,放到萬麗面前,說,小萬,這是北塢鄉(xiāng)茶場的雨霧茶,雖然名氣不大,但品位相當高,你拿一點去嘗嘗。萬麗一下子站了起來,臉都紅了,說,向秘書長,這怎么可以,我什么都沒有——向問卻擺了擺手,不讓她往下說,他繼續(xù)說道,寫文章,我是深有體會的,要集中注意力,要鎮(zhèn)定神經(jīng),像我們男同志呢,還有個煙可以依賴,你們女同志,恐怕也不會去抽煙,茶是鎮(zhèn)定神經(jīng)的好東西,而且對身體有益無害。萬麗心里很過意不去,但也只能點點頭。向問又說,過去你可能只是聽說茶會使人神經(jīng)興奮,有的人到了晚上,甚至到了下晚、下午就不能泡茶喝了,喝了晚上睡不著覺,頭一回聽說茶能鎮(zhèn)定神經(jīng)吧。萬麗說,是的。向問說,那就是各人的體會不同了,我對茶的體會就是這樣,我睡覺前,還就喜歡喝一杯新泡的茶呢,以后你試試。向問不跟萬麗說文章,也不說會議上的事情,卻說起茶來,萬麗雖然不太了解茶,但話題到了這里,也不能不說一點茶。她說,我老家是產(chǎn)峰泉茶的,峰泉茶從前也是五大名茶之一,后來漸漸不行了,但這一兩年又有點起來了,峰泉人又重新重視茶文化了,要打茶文化的牌子。向問奇怪地看了看她,說,你不是南州人嗎?萬麗說,我父母親是峰泉人,但我是生在南州的。向問說,那你應(yīng)該算是南州人。萬麗說,是的。向問抓了一點茶葉給萬麗和自己各泡了一杯,端到萬麗面前,萬麗趕緊要站起來接杯子。向問說,坐著坐著。萬麗就坐著接了向問遞過來的杯子,她的手接觸到了向問的手,感覺向秘書長的手很柔軟。就在這片刻間,萬麗忽然想起婦聯(lián)工作后第一次下鄉(xiāng)開會吃飯,伊豆豆把她安排到陳書記旁邊坐,陳書記吃飯時,一高興起來,一激動起來,或者一說到什么有意思的話題,都會拍一拍她的手背,他的手又硬又糙。那樣一拍一拍的,雖然很自然,并無什么不健康的意思和格調(diào),可萬麗卻更愿意像伊豆豆那樣,有一點“距離美”。只不過,如果真的要了“距離美”,這會兒,她恐怕也不會坐在向秘書長的房間里了。萬麗胡亂想著,心里不由有些緊張慌亂起來,房間雖然很大,窗也開著,很通風,但她卻有些憋悶,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向問已經(jīng)坐回到自己的沙發(fā)上,指了指茶杯,說,小萬你自己看情況,要是晚上不能喝茶就別喝。萬麗這才把心放平穩(wěn)了些,說,我倒沒有試過,今天試試看。向問的話題很廣泛,談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他說,小萬,人要想干出點成績來,不經(jīng)歷千辛萬苦甚至千難萬險是不行的。萬麗聽了向問的話,對向問的敬佩和尊重更多了幾分。她本來鼓足勇氣找了借口來見向問,是要跟向問說點什么,至少給他再留下點文章以外的印象,但這會兒卻意識到了,自己在向問面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后來向秘書長也說到了寫文章,但沒有具體談萬麗的稿子,他說寫文章也一樣是要下苦功的,沒有捷徑可走。
萬麗匆匆改就的稿子還一直沒有拿出來,她一直在等機會,看向秘書長是不是會問起,但是向問始終沒有問,使得萬麗越來越覺得這稿子拿不出來了。開始她還有點著急,覺得自己是以稿子為借口來看向秘書長的,結(jié)果卻不拿出來,這不大好交代了,但后來她也漸漸地有些明白了,就像她自己并不完全是想請向秘書長看稿子才來找向秘書長,而向秘書長,恐怕也不完全是為了要看她的稿子才約她來的。向問的煙癮很大,說話的時候,一根接一根的,中間甚至不間斷,都不用火柴的。他就這樣說話,抽煙,和萬麗先前的印象大不一樣。他的言談,徹底打消了萬麗因為見向秘書長而產(chǎn)生的亂七八糟的雜念。一直到談話快結(jié)束的時候,萬麗想跟向秘書長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是她的真心話,又覺得有點俗,但除了這話,別的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方才體會到自己有多笨多蠢,連句現(xiàn)成的好話都不會說,想得到的,又說不出口來,又有多迂。倒是向問反過來向她表示感謝,說,小萬,跟你東扯西扯,不知不覺,談了這么久,耽誤你的時間了。向秘書長站了起來,萬麗也趕緊站起來,兩人面對面站著了,萬麗又感覺呼吸有點困難,心頭“咚咚”亂跳,向問卻微微笑著伸出手,和萬麗握了握,送萬麗到門口,向問拉開了門,萬麗走出去,向問向萬麗擺了擺手說,小萬,回去早點休息吧。萬麗點頭說,向秘書長再見。
萬麗回到房間,徐英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徐英放在墻角的東西全拿走了,房間里空空的,但萬麗卻覺得自己的心里很充實,正品位著這種滿足的感覺。徐英已經(jīng)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看到萬麗已回來,高興地說,嘿,小萬回來了。萬麗點了點頭。徐英坐到床上,拿過自己的包,從里邊掏出錢包,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萬麗。小萬,這是我兒子,小胖子。萬麗接過照片一看,果然是一個可愛的小胖墩。萬麗說,幾歲了?徐英說,五歲,我二十七歲結(jié)婚,已經(jīng)晚了,婚后兩年又都在忙工作、學(xué)習(xí)、進修,所以耽擱了。那幾年我壓力很大,我婆婆一看到我,眼睛就盯住我的肚皮,親戚朋友也是不斷地打聽,快有了吧,快有了吧,后來甚至還懷疑我不能生。有一次,有個親戚抱了自己的孩子來我家,一定要過繼給我,我問為什么,她說聽我大姑子說,我們夫妻倆想得開,不想要孩子,所以要過繼給我。小萬,你想想,一個女同志,正當工作剛剛開始往上走的時候,想晚一點生孩子,多騰出點精力干工作,可壓力就是那么大,本來我還想再拖一拖,后來實在頂不住,就退了一步想,一個女同志,早晚都得過這一關(guān),就生吧。本來我單位正考慮要提我,可一生孩子,一耽擱就是兩年。萬麗說,女同志沒有辦法。徐英說,我生孩子時都快三十了。萬麗說,也不算太晚。徐英說,還是早一點的好。又問,小萬,你有對象了吧?萬麗心里一動,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但點過之后又有點猶豫。徐英好像很理解萬麗又想說又不想說的心情,一邊收起兒子的照片,一邊說,小萬你累了吧,臉色也沒有白天好了,洗一洗睡吧,我也要睡了。萬麗就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下,出來的時候,徐英已經(jīng)睡著了。萬麗輕手輕腳也躺下了,卻怎么也睡不著。那邊徐英睡著睡著打起了呼嚕,雖然不太響,但萬麗失眠了,幾次打開床頭燈看表,想燈光亮了,能不能讓徐英在睡夢中感覺到,從而停止打呼。燈一亮的時候,徐英果然有所感覺,但只是在睡夢中“嗯”了一聲,翻一個身,又繼續(xù)打。萬麗有點急躁,敲了敲床板,徐英張開了眼睛,朝她看了看,說,小萬,你睡不著嗎?萬麗說,睡不著,可能晚上喝了茶。徐英翻身坐起來,下床去取了包,從包里取出兩顆藥片,放在萬麗手里,又替萬麗去倒了杯開水端過來。萬麗說,是安眠藥?徐英說,安定,沒事的,我睡不著的時候也常吃的。萬麗把藥吃下去,說,你也失眠嗎?徐英說,我生小孩前,睡眠可好了,頭一沾上枕頭,就著了,生了小孩就差一點了,但也沒有個定數(shù),剛才好像快睡著了。萬麗想,你倒已經(jīng)睡了半夜了。徐英邊躺下去邊說,好了,不跟你多說,你就閉上眼睛數(shù)數(shù)字吧。萬麗也曾經(jīng)聽說過睡不著覺數(shù)數(shù)字的方法,但有人說根本沒有用,就問道,有用嗎?徐英說,光數(shù)數(shù)字沒有用的,吃了藥再數(shù),就有用了。徐英翻身背對萬麗,開始睡了。萬麗關(guān)了燈,閉上眼,開始數(shù)數(shù),剛數(shù)到十一,徐英又坐了起來,說,哎,小萬,今天我們小組討論會上,向秘書長提到你了,他說有的人寫文章思路特別混亂渾濁,是污泥濁水,后來就說到你了,說你的思路像一條清澈的小溪。萬麗說,向秘書長在你們那組?徐英說,連我都感到榮幸呢,我跟我們組的人說,萬麗就是和我住一間房的,長得才漂亮呢,他們說,我們知道,就是穿蝙蝠衫的。說完,又躺下,再也沒有聲音了。萬麗又數(shù)了一會兒數(shù)字,沒數(shù)多少就睡著了。這是萬麗有生以來頭一次吃安眠藥,效果特別好。
第二天大會總結(jié),市委書記在總結(jié)報告中,引用了一些小組發(fā)言的內(nèi)容,其中就有萬麗說的話。小組討論的時候,是有記錄員的,將小組發(fā)言記錄后統(tǒng)一交到大會秘書處,萬麗猜測這又是向秘書長的作用。雖然書記報告中并沒有指名道姓,但重要的是萬麗知道這是她說過的話,和她同組討論的也有幾個人坐在她旁邊,他們聽到書記講話,也向她微笑,示意。
會議下午就結(jié)束了,萬麗回到婦聯(lián),許大姐和余建芳去橋州還沒有回來。萬麗坐到自己辦公室,想平靜一下心情,伊豆豆卻后腳跟前腳地進來了,嚷道,嘿,對我還保密!萬麗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伊豆豆又道,哈,看起來對我保密的事情還不止一樁,你在猶豫先說出哪一樁。萬麗拿她沒辦法,我的秘密,都在你手里捏著,還是你先說吧。伊豆豆嘆息一聲,還說什么廢話呢,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萬麗樂得合不攏嘴,說,我就喜歡牛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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