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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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鐵路干了有四五年吧,到1959年,眼看就要轉(zhuǎn)正了,遇上煤礦來招工,要一些技術(shù)熟練工,鐵路工程隊領(lǐng)導(dǎo)把我們召集起來開會,讓我們報名去支援兄弟單位建設(shè)!叭チ司褪钦焦,而且你們可以把老婆孩子一塊接來。”煤礦招工的人說。我們那幫人里頭有老婆孩子的人不少,這些年隨工程隊東奔西走,能陪在老婆孩子身邊的日子沒幾天,現(xiàn)在有機會一家人聚在一塊過日子,哪有不樂意的,就是不知道煤礦的生活條件怎么樣。招工的人說:“條件可好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就是水泥路。”呵,這不就是領(lǐng)導(dǎo)開會時老說的什么共產(chǎn)主義理想?我們成天在深山老林里奮斗著,敢情人家外面早就過上了。我們一聽,都愿意去。也有人懷疑:“我們也跑了不少大城市,雖然沒認(rèn)真玩,但走馬觀花也算看了,上海還有平房茅棚呢,你們就全住樓上樓下了,沒騙人吧?條件那么好還招不到人,還要跑我們這深山老林里來?”煤礦的人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如果招的人什么都不會,得培訓(xùn)多長時間不說,萬一操作不當(dāng)還要出事故不是?你們就不一樣,你們開山放炮有經(jīng)驗,去了就可以上崗。我們就圖個省心省事,不然哪還招不到人哪。”他說的好像也在理。不去怕后悔,去了怕上當(dāng),多長個心眼的人就問鐵路領(lǐng)導(dǎo):“如果沒有他說的那么好,我們還能回來不?”領(lǐng)導(dǎo)說:“能,回來一樣轉(zhuǎn)正!蔽覀兡且魂犎司腿チ恕
到了煤礦一看,哪有什么樓房呀,全是茅草棚,破得晚上想看星星都不用出棚子,電燈電話更是連影子也沒看見,更氣人的是沒有食堂也沒有澡堂,吃飯得自己煮,洗澡得下河,這可是冬天啊。這條件比鐵路還不如呢,擺明著是被人騙了。我們氣得不行,要揍招工的人,可哪還找得著他的人?沒人愿意留下來,都鬧著要煤礦把我們送回去,煤礦派了個能說會道的來做思想工作:“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也沒有,可我們有煤!煤是什么?煤就是金子!只要挖出來就可以馬上賣錢,有了錢就可以馬上蓋樓房、安電燈、裝電話,你們就可以把老婆孩子接來享福了。人活在世上才多少天,難道你們不想和老婆孩子多些時間在一起?難道你們愿意像牛郎織女那樣和老婆過一輩子?要把眼光放長點,困難是暫時的,為了老婆孩子能過上好日子,就算辛苦你們也應(yīng)該留下來!彼@一通話把我們分成了兩撥,一撥人是不愿意再上當(dāng),堅決回鐵路去了,另一撥人想既然來都來了還不如留下來賭一把。我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哪一邊,看留下來的人多,我也就留下來了。
接下來一段日子確實不好過。說是煤礦,我們來還沒見著煤,天天從山腳往地下打巷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采到煤。每天從礦井里出來一身臟糊糊的,總不能就這樣鉆被窩吧,也顧不上寒冬臘月脫了衣服往河里跳,撲騰幾下趕緊上岸,回到宿舍累得不想動,可不能餓著呀,還得搭伙輪流做飯,買點菜還得跑十幾里路進(jìn)城去,輪著誰也只有硬著頭皮去。那時哪有班車呀,得自己走著去。進(jìn)城有新修的大馬路還好走,我們住的草棚到礦井是自己踩的小道,一路上凈是雜草堆,呵,里面藏的東西可多了。上下班走過,有時候躥出只野兔,有時候跑出只獐子,有時候飛出只野雞,那還好,一群人圍著打了回去加餐。如果跑出來的是一頭野豬或者一條野狗,那就麻煩了,雖然我們?nèi)硕,又都拿著鐵棍什么的防身,可還是怕,能不怕嗎,兔子給逼急了還咬人呢。我們只能待在原地,嘴里喊著,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敲打,給自己壯膽,心里指望把它們給嚇走。大多數(shù)野豬野狗看我們?nèi)硕,會哼哼兩聲掉頭跑開,可也有例外,那就輪到我們掉頭跑了。最厲害的一次遇上頭大公豬,不管三七二十一低頭就沖人來,要被那獠牙頂?shù)侥沁了得,嚇得我們沒命地跑。有個人以為上樹就沒事了,哪想到那野豬好像跟他有仇似的,放著我們不管就對付他了,瘋了一樣嗷嗷叫著在樹下一邊刨地一邊撞,我們哪見過這陣勢呀,沒人敢上,只好一邊叫樹上的人堅持住,一邊派人去喊武裝部的人拿槍來,眼看樹就要倒了,幸好武裝部的人趕到給了野豬幾槍。這么大頭野豬抬回去殺了幾大鍋,不過野豬肉粗糙,別說和野兔子獐子那美味比,就是和人家里養(yǎng)的豬比起來味道也要差一截。老是這樣遇上野豬野狗,人心里不踏實,煤礦就發(fā)動工人,先在靠山的方向挖了防火帶,免得走火燒山,然后一把火把雜草都燒了。天干燥,那火燒得真是旺,在草堆里做窩的野豬野狗狐貍什么的都給趕山上去了。據(jù)說有人還看到老虎,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看錯,如果真有老虎人還不早被吃了。不管是不是看錯,人都擔(dān)驚受怕,萬一真有虎,萬一哪天又下山來,那誰要是遇上了還有命呀。這提心吊膽的日子過得讓人受不了,一些人又鬧著要走,煤礦派人勸,還是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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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春節(jié)了,同村的人商議著要回去過春節(jié),我尋思著放假就三天,回去也是一個人過,倒不如留下來還省幾塊錢路費,就沒有和他們一塊回去。誰想到他們?nèi)チ司筒粊砹恕N覀兡且粨軄淼陌賮硖柸,到那會兒沒剩下幾個人了,我們村出來的就剩我一個。這些老鄉(xiāng)真是不仗義,早先我想走,他們勸我:“好馬不吃回頭草,回去干嗎?頭一回沒走這第二回第三回再走,回去還不被人笑話死!爆F(xiàn)在倒好,讓我打掩護(hù)他們?nèi)芰。我也動了回去的心,但聽人說,現(xiàn)在再回鐵路,人家不承認(rèn)以前的事了,什么都要從頭再做起。我尋思著這樣回去,不是更要被人笑話了?就不走了。
煤礦不斷地招人,來的人不停地走,來的來去的去就跟走馬燈似的熱鬧。好在后來煤礦真的采出了煤,賣了煤有了錢,慢慢地蓋了食堂蓋澡堂,又選了地準(zhǔn)備蓋房子,人心這才慢慢穩(wěn)下來。留下來的人都慶幸自己熬過來了,心想很快就可以把老婆孩子接來一塊住了,可誰曉得又出問題了。蓋房子不是要挖地基嗎,可哪知道挖來挖去盡挖出白花花的死人骨頭來,把人嚇一跳,一打聽,才明白這地方在很久以前是墳場。農(nóng)村人最忌諱的就是活人和死人爭地了,說那地方不干凈人住了晦氣,準(zhǔn)要出事,更何況這些無主的墳沒有本家香火的四時供奉,早變成厲鬼了,和它們爭,那還不等于找死。煤礦本身是高危險行業(yè),出事故是免不了的事,這下人就把出事故的人出事故之前的異常反應(yīng)聯(lián)系起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是撞鬼了。這一鬧鬼,又跑了不少人,留下來的不是像我這樣無牽無掛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去的,就是膽子大不信邪的,還有就是讀過書的。煤礦安排讀過書的給我們講課,說什么牛鬼蛇神都是封建迷信,是舊社會欺騙壓迫老百姓的招。想一想,都在說鬼,可沒人真見過鬼,那些所謂見鬼的,也拿不出什么真憑實據(jù),我的膽子也慢慢壯了。
煤礦各方面條件都在慢慢變好,后面來的人就不跑了。生產(chǎn)正常了,煤礦就送我們這些先來的不走的人去淮南煤礦學(xué)習(xí)新技術(shù)。我琢磨著這里面有兩層意思,一來淮南煤礦是老礦,無論是生產(chǎn)條件還是生活條件都比較好,讓我們?nèi)タ戳耸莻鼓舞,也有個盼頭;二來也算是對我們留下來不走的獎勵,學(xué)了新技術(shù)后工種也變了,從采掘工采煤工變成了輔助工,雖然還得天天下井,但工作輕松得多。我原先是掘進(jìn)工,整天抱著鉆機打巖石,一個班下來兩只手麻木得像中風(fēng),抖得連解扣子小便都困難,F(xiàn)在學(xué)的鉆機維護(hù)和保養(yǎng),鉆機沒壞就沒我什么事,有時候我隨便找個地躺著睡覺,有時候閑得難受就上去替他們打一會兒巖石。躺在那我想想就慶幸自己幾次想走但都沒走,現(xiàn)在總算是熬出頭了。
我好玩,同村的人都跑了,我只好和一起干活的人玩。煤礦招工是自己派干部到全國各地招,招來了再統(tǒng)一分配,所以一個班干活的人五湖四海的都有,這點好,不像鐵路多是同村回鄉(xiāng)拉來的人,老鄉(xiāng)觀念重,一個工程隊里你一幫人我一伙兵,搞不好就磨出事來。不管在鐵路還是在煤礦,下班洗澡吃飯后沒事了只能幾人湊一塊打撲克牌,我開始還以為就我們無聊呢,后來出去拉設(shè)備,去學(xué)習(xí)新技術(shù),到處一看,人家也是湊在一塊打撲克牌,好像到哪兒打撲克牌都是唯一的消遣。那時沒電影院,一個月巡回放映隊來放幾部露天電影,看到小黑板說今天放電影,小孩高興得跟過節(jié)似的,早早搬了板凳去占位置,不管看過沒看過,也不管刮風(fēng)下雨,全礦的人都去看電影。排太后面了看不清楚,就到屏幕的反面去看,呵呵,演員全成了左撇子了。早先電影還有不少,《南征北戰(zhàn)》《小兵張嘎》《鐵道游擊隊》《51號兵站》什么的,還有前蘇聯(lián)片、南斯拉夫片,每次來放兩部,有時兩部都是新片子,有時一部新片子一部舊片子,很少兩片都是舊片子的。后來“文化大革命”了就只有八部樣板戲輪著放,不知放多少遍,不愛看了就待在家里打撲克。電視那時連聽都沒聽說過,更別說看了。圖書室倒有,可我沒文化。
打撲克牌不敢賭博,不然被人捅出去了要受處分,多被抓幾次那就不是處分那么簡單了,是除名,再找工作,人家一看檔案:“哦,會賭博?”沒哪個單位愿意要。沒了工作不算,做人都抬不起頭,走到哪人家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瞧見沒,那人是賭鬼,賭得工作都丟了。”所以一般人打撲克都只是消遣。當(dāng)然愿意冒風(fēng)險的人也有,賭錢也賭命,玩的就是心跳?次覇紊砝蠈,老有人拉我去湊數(shù)!芭率裁,哪有那么倒霉就被抓呢?”拉我去的人都這么說,可我想到爺爺說的話心里就哆嗦,沒敢去冒這個險。打撲克牌不賭錢輸了沒有點懲罰玩得也不帶勁,多少得有點刺激不是,在鐵路的時候沒有家屬,都是大老爺們,就罰輸家洗衣服洗碗什么的當(dāng)一回使喚丫頭。到了煤礦,單身漢一起玩懲罰也差不多,和有了家屬的在一起就不能這么玩了,人家里有老婆侍候呢,誰還稀罕你洗,人還夫妻一塊上陣對付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餿主意,就罰輸家鉆桌子,夾耳朵,粘紙條,畫花臉,單腿站立……不論男女,愿賭服輸,都照罰。大老爺們這樣罰沒什么,大姑娘小媳婦也滿頭滿臉粘紙條畫花臉鉆桌子,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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