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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我對象和老顧丈母娘扶著老顧愛人走在隊伍前面，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架或者說是拖。哭了幾天老顧愛人的聲音都哭啞了可還在哭，孩子被別人抱著也是哭得跟淚人似的，小孩子哪知道什么生死離別，多半是看他媽被人拖著走的樣子給嚇著了。送葬的女同志耳里聽著這娘兒倆哭、心里想著這孤兒寡母往后的日子，也就忍不住跟著哭，哭得男同志也心酸得掉眼淚，一幫人一路哭聲震天地到了墳地。墳坑是前一天挖好的，有一人多深，我和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慢慢地往墳地里放棺木。那時還沒火葬，全是用棺木，老式的棺木又厚又重，死沉死沉的用繩子吊著往下放，如果沒配合好棺木就會倒，那死人在棺木里不就得跟著翻身，那不就是對死人的不敬？怎么說這也是死人的最后一段路，得讓人走得舒坦安心，所以放的人不但得有力氣，還得配合。總算把棺木四平八穩(wěn)地放好了，我們松了一口氣正準備填土，也不知怎么的，老顧愛人就“嘭”地一聲跳到坑里，趴在棺木上又是哭又是喊：“你就這么走了，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讓我們把她給一塊埋了，她孩子看到她跳下去，也跟著哭著要往下跳，幸好孩子外婆手伸的快，一把給抓住了。我們幾個嚇一跳連忙把手里的鏟子扔了，跳下去七手八腳地把她給弄上去。我挺生氣的，沖我對象喊：“你怎么回事，人就在你身邊你也看不��？她肚子里還有孩子呢，萬一出了事我怎么跟人老顧交代？”我對象眼一瞪就要和我吵，老顧丈母娘見不是事就上來用方言嘰嘰咕咕地勸，我對象大概也覺得在這地方吵不大好就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理我。我心想你還有理了不成？她什么身體你什么身體，再說她這幾天沒怎么吃東西連站都站不穩(wěn)，如果你真抓住胳膊她跳得下去嗎？我也顧不上和她吵，連忙和人填土，免得再出什么事。

不一會兒墓就弄好了，水泥抹的圓拱形，外邊還挖了一圈排水道，前面是大理石的墓碑。我頂不喜歡石碑上的紅色，總讓人感覺像是血似的，我奇怪為什么都要用紅色？我爺爺?shù)哪购唵危瑳]有水泥也沒有大理石，就是用土堆了個墳包前面插一塊木頭，木頭牌子上面也是用紅漆寫的字。用紅字大概是什么習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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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墓前想老顧愛人身體不好孩子還小，這墳頭明年長滿草，誰來收拾？我就對老顧說：“你放心，只要我活著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來給你掃墓，直到你孩子大了為止�！辈皇怯幸痪湓捊小叭松鸁o�！眴�，我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輪著自己躺這地方了——我這可不是什么感慨人生，確實是在煤礦井下做事差不多腦袋就別褲腰帶上了，瓦斯、塌方、涌水，遇上了能不能活著回來難說。我已經(jīng)兩次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都是瓦斯，一次是上坡，幾個人一起走，我尿急，停下來撒尿就落在后面，坡頂是個小洞，得貓腰過，我尿完了爬上坡正要鉆洞就看走前面的人一個個突然趴下了，一看就知道是中了瓦斯了，我連忙把頭縮回來往后退，沒站穩(wěn)，從坡上直接滾下來，邊滾邊喊救命，等到救護員進去那三個已經(jīng)不行了；還有一次是我自己一個人，走平路，正走著就覺得頭發(fā)暈腳發(fā)軟呼吸困難，等到我明白是中瓦斯了，人也站不住了，“撲通”一下倒地上想叫救命也叫不出來，其實就是叫也沒用，我來的時候這附近就沒有遇到過人，我迷迷糊糊地往大巷那里爬，心里知道只要能到大巷空氣就好，遇到人的機會也多，活命的機會就大，可爬了一半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人已經(jīng)在醫(yī)院床上。人說我命大，冒出來的瓦斯?jié)舛炔凰闾�高又正好有人路過，問我：“被人救時你是怎么一副丑樣子你知道嗎？”我說：“我怎么知道。是怎么樣子？”他哈哈大笑：“你當時臭得要死，你把屎尿都拉在褲子上了�！闭媸莵G人丟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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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后先送老顧的愛人孩子回家，中午是答謝宴，從食堂借了桌子凳子碗筷，請了食堂的廚師來做，送葬的人都圍著桌子吃，吃完了他們走了，我和鄰居幫著收拾把桌子凳子碗筷還給食堂，然后拆了臨時搭的棚子，時間就到了晚上了。吃完飯后老顧丈母娘讓我們也回家，待了幾天，她說的話也能猜出個意思，說這幾天辛苦我們了，讓我們回去好好休息，她女兒這里她會照應。我也確實是有點累了，就答應了，我對象讓我送回她家，我們就一塊走了。走在路上我對象還在生我的氣，問我早上干嗎當那么多人對她那樣說話。她不說我倒忘記了，她一說我也來氣了：“這事你還有理了，居然還跟我算賬來了？你要是看著我用得著沖你急嗎？”我對象說：“我哪知道她要跳呀，早上拖她上山我手酸得厲害，站在那沒什么事我就松了手活動活動胳膊，哪知道她就突然跳下去了，我看到她跳連忙用手去拽可沒拽住，我手指還拉傷了，到現(xiàn)在都還疼呢。她媽不是也站她邊上嗎，你有本事你連她媽一塊兇，兇我算什么呀�！� 我回想了一下，老顧愛人跳下去的時候是側(cè)著身子落下去的，應該是被人拉了一下，如果她是往前撲應該是正面掉下去肚子著地……肚子著地！那還得了。我嚇出一身冷汗，可我嘴上卻說：“你這人怎么就不講道理，她媽還要照顧孩子呢，如果不是她媽，孩子也跳下去了。你累就不能堅持一會兒？這節(jié)骨眼上的。幸好沒出事，出了事看你怎么辦。”我邊說邊走，被我對象突然拉了一把，她那么大力，差點沒把我拉摔倒。我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她用手指著我，那樣子像要吃人似的。我心想老是說你兩句就這樣，想爬我頭上去？沒門！我就說：“你瞪眼嚇唬誰呀，要打架你也打不過我�！蔽覍ο鬀]有跟我打，她狠狠地說了一句“你那么關心她你就跟她過好了”扭頭就走，我被她說得嚇一跳，這說的是人話嗎？我走了幾步想跟上去和她解釋，又心想這犯得著解釋嗎？就停了下來沖她背影喊：“你今天神經(jīng)有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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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顧的丈母娘要回去了，她原來是在城里紗廠做工，后來嫁人，丈夫在一家大建筑單位做泥瓦匠長年在外，家里婆婆有“老寒腿”的毛病，冬天下不了床，老顧丈母娘就回到鄉(xiāng)下當了農(nóng)民，一個女人家種田、侍候婆婆、撫養(yǎng)五個孩子，不容易。出來一個星期了耽誤多少工夫少掙多少工分不說，婆婆、孩子怎么樣也夠她掛心。她的意思是要把女兒接回去，女婿不在了這兒也沒親人，女兒留在這沒必要�？衫项檺廴瞬煌�意，她說她既然出來了就不回去了，這里有工作，有她和老顧一手置的家，看見家里的東西就好像看見老顧。她癡心哪。當媽的知道女兒性子倔，只好把外孫帶回去也好減輕女兒一點負擔，算一算女兒還有四五個月就要生孩子，她就說：“到八月底九月初我過來接你回去，生孩子沒人照顧怎么行。”這個老顧愛人倒是答應了。雖說做了安排，可當媽的還是不放心，見了我就用方言和我嘀咕要我再辛苦幾個月。我都和她保證過了多少回了她還那樣，我心里就有點不高興了，這不明擺的是懷疑我說話不算數(shù)，我是那種人嗎？我心里說其實都不用你說我也會做得到，你女婿當我是朋友臨走的時候托付我，我既然答應了我就一定會做得到，朋友連這點義氣都沒有那還叫朋友嗎？說書的說的“關公千里送嫂”的事我記得呢，現(xiàn)在什么條件那時什么條件？不就是做些體力活嗎？我以前又不是沒幫著做。但我沒說出來，老人家擔心女兒我理解，我就忍了，反正她馬上要走了，沒必要和她計較那么多。

我對象雖然和我老吵嘴，但她人還是不錯，我去照顧老顧愛人，她也常一起去。老顧愛人已經(jīng)五六月的身孕，行動很不方便，我一個男的照顧她有些事總是有忌諱，我對象來就好辦多了。但照顧歸照顧，我對象背后沒少和我發(fā)牢騷，說我對老顧愛人比對她還好�！扒颇氵@話說的，既然答應照顧當然得做好了，免得讓人說閑話，再說了也就是幾個月的工夫。我和你是一輩子的事，來日方長，干嗎還要那么生分？我現(xiàn)在對你這樣你還爬我頭上作威作福，我要再和你客氣你不要騎我一輩子？”我說。興許是我說話的樣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我對象給逗樂了，她捶我一拳頭說：“誰作威作福了，你可是屬老虎的，我連你屁股也不敢摸，哪還敢騎呀。我可沒地藏王菩薩的本事�！彼�不再嘀咕了，差不多天天和我一塊去，那段日子我感覺真是好，三個人開開心心有說有笑就跟一家人似的�？蛇@好日子沒能堅持多久，就被一場洪水給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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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六月底的事吧，正趕上暴雨，連著下了幾天，我照常去上班，那天正好是中班，我正在井下干活，就聽領導喊我們趕快出井，說山洪要暴發(fā)了。等到我們出井一看，好家伙，那洪水一波又一波，像是爬坡似的往上走，看過去一片黃黃的水，跟汪洋大海似的。水里一會兒看見一段樹枝，漂下去；一會兒看見一張桌子，漂下去；一會兒看見一頭豬，漂下去……這么大的洪水我這在山里長大的還是第一次遇見，老顧愛人住平原就更不用說了，我心里說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呀。我那會兒也只有干著急的份，礦井是在河的南岸，老顧愛人住的是河的北岸，而且靠岸邊，我站在南岸山頭看過去，雖然天黑，可有閃電，借著電光看過去，她住的地方早淹沒了，我沒法過去，路和橋都被水淹了，我只能求天老爺保佑了。那雨真大，我們連工作服也沒來得及換，也沒有拿雨傘，往山上走，找了塊凸出的巖石躲雨，根本就不頂事，那雨把我們淋得全身濕透，雨水順著工作服流到水鞋里，不一會兒就滿了，我們幾個干脆就脫了鞋子坐在那，一個個都不說話。

雨是后半夜開始變小的，過了一會兒洪水也跟著開始退了，我們幾個就穿了鞋子打開帽子上的燈，跟著洪水往下走，到快天亮的時候到了橋上，橋上都是爛泥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探著路走，深一腳淺一腳的總算過了橋，到了老顧愛人家，我趴在窗臺往里面看，東西七倒八歪的，沒人。她家就兩間房，一間是廚房一間是臥室，兩間房還不是連在一塊的，中間還隔著一條馬路。沒看到人我心里就放松了一些，過去看她鄰居家也都沒人，我想應該是一塊逃了。逃到哪去了呢？那時房子基本上是平房，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幢兩層樓，再要高就只有上北山了，我就朝著那幢兩層樓走去。

到了那兩層樓果然找到了老顧的愛人，我這才完全放心。是她鄰居陪她逃的，那鄰居看到我就把老顧愛人交給我，她上北山去找失散的家人，我就陪著老顧愛人往家走。那一路上可難走了，那時還沒有鋪水泥路，黃泥地被水泡得黏糊得能把人鞋子粘住，路上還有水沖來的斷樹枝、破家具、死豬、死雞，我可以跨過去跳過去，可她不行，我找了根棍子給她當拐杖，然后到前面把那些東西往兩邊扔，清理出一條路讓她走，邊清理邊問她是怎么逃的。她說鄰居早就叫她準備東西一起逃，可她沒聽，她不相信一到秋天干枯得都要沒水的這條小河能一夜之間變成汪洋。我說：“別說是你，就連我這在山里長大的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洪水，這是百年一遇的，可巧讓我們給趕上了。那你后來怎么又跑了呢？”

“不是我要跑，是鄰居拉著我跑。她來了看我還沒準備東西她都生氣了，說我要找死。我說‘這風大雨猛得往外跑多不方便，再說了這天上下雨地下流，又不是沒地方流，哪還會漲到這來呀’，她跟我說不明白就急，也不收拾東西了拉了我就走，她說‘你自己要死那是你的事，可我不能讓孩子跟著你送死’。我看她那么急心里也有點擔心，興許山洪真的像她說的那么可怕，就算防萬一吧，我還是隨她走一趟好了。出了門，那風大得把我雨傘都吹折了，還差點把我給帶摔倒，我只好把雨傘給扔了冒雨走。本來她要帶我到北山去找她家人，可這泥地粘稠得邁不開步，我走得慢，走著沒多遠就感覺水上來了，她說來不及了，就帶我往這幢兩層樓去。到了樓前那水已經(jīng)沒過小腿了，等到我一瘸一拐上了樓再看，可不得了，那水已經(jīng)到了一樓的一半了。再借著電光往前看，就看見我住的房子只剩下一個屋檐了。我對鄰居說‘幸虧有你，不然我娘兒倆今天是沒命了’，哪知道她嘆口氣說‘現(xiàn)在說有命沒命還早了點’，我呆了呆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這雨不停水不停，這幢房子孤零零就像孤島，水要再往上漲我們往哪兒跑？我真后悔沒聽她的話，現(xiàn)在還連累了她搭上一條命。這二樓上還有好幾十人，估計也是和我一樣沒經(jīng)驗的，開始還看到他們有說有笑的，大概是第一次見到發(fā)這么大的水有點興奮，后來眼看水就要上二樓了，知道自己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鬼門關就開始難過了，后悔了，有的還開始互相埋怨。我更覺得對不起鄰居，她說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用，有那些精力不如多求老天爺保佑。也是老天爺可憐我們，就在我們都以為逃不了命的時候，不下雨了，我們總算撿回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