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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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拆舊民房的招式越來越大了。
褲襠巷的居民心里也越來越亂，做什么事體都不定心。
這天下午，有幾個拆房修路的農(nóng)民工到褲襠巷來討開水吃，一號兩號敲不開門，尋到三號，進門就是西落第一進鴛鴦廳。碰上張師母熱心腸，不光供應開水，貼出茶葉，還搬進凳子請他們坐，不像有些城里人，看見鄉(xiāng)下人一身泥土，就彈眼落睛皺眉頭，防小偷一樣防他們。
“你們曉得不曉得，我們褲襠巷拆不拆？”張師母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聽的機會。
“肯定拆！”一個農(nóng)民工說，這個人有點像干部，口氣老大，好像拆不拆他說了算，“肯定拆，不拆不來事了，這條馬路要拓寬到并排可以行四部汽車，兩邊還有慢車道、人行道，拆兩條弄堂拓不開的，褲襠巷肯定要拆�！�
張師母又拎熱水瓶幫他們加水。
“你們出來做這種生活，長遠了？一直是拆房子？”
“長遠了，頭三年辰光了。一直有生活做，還跟不上，來不及。去年去西園門口，拓停車場，也拆掉兩條弄堂，拓出老大一片空場，當時大家講太大了太大了，太張浪了，拆兩條弄堂拆多了，不舍得的。聽說官司還打到省里。其實呢，一點也不大，今年去看看，又嫌狹窄了，車子多得不得了，根本軋不進去，車子軋不進停車場，只好停在馬路上，排出去幾里地，警察忙煞了，一日到夜奔來奔去，喉嚨喊到啞，有啥辦法，吃胖大海也沒有用，總不能叫人家車子停到天上去，早曉得這樣，當初拆三條四條弄堂也用得著，這種人工鈔票全是冤枉掉的，上頭的人根本沒有長遠打算的……”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這么多車子，真是變世了，變世了，好好的弄堂拆掉，罪過的，作孽的�！眴汤舷壬鷳崙嵅黄�。
張師母說：“肉痛是蠻肉痛的，不過也沒有辦法，不拆不來事的……”
鄉(xiāng)下人在一邊笑，“咕咚咕咚”地喝水，“嗤嗤”地抽煙，小天井里煞是鬧猛。
“西園的人還不算多，那天報紙上登出來的，拙政園人還要多呢，人軋人，有什么看頭呀，有什么景致呀。要么看看時髦衣裳，上海人頂老三老四，穿得妖形怪狀，背只照相機，百十來塊國產(chǎn)貨，東拍拍西拍拍，假山石頭上也要爬上去拍，像只猢猻……”
“門票貴得嚇人，一家收五角，里廂有點什么展覽，或者爬一座塔，再加二角三角，這種小園林，蘇州多來兮，十七八家不止的，最近又開出幾家，假使全跑遍，門票野豁豁，我們在西園做生活，就聽人家外地人講，蘇州園林甲江南，蘇州門票甲天下。閑話講回來，出來白相的人，總歸袋袋里有幾個鈔票的，多賺他們幾票也是活該，要不然來的瘟生人還要多呢，嘿嘿，倘是私家花園，那賺起來要嚇煞人了。”
幾個鄉(xiāng)下人談得津津有味。
喬老先生說：“原先全是私人花園，頂多辰光有二百五十家呢，小巧玲瓏，講究清靜幽雅的，熱天水榭里一坐，泡杯碧螺春，看看荷花，聽聽書，秋涼起來，九曲橋上踱踱，喂喂金魚，揀幾張楓葉，多少雅趣別致，現(xiàn)在全變世了，不像腔了，人軋人，一點意思也沒有的……”
張師母又燒了一壺開水拎出來，幫幾個農(nóng)民工加滿。
農(nóng)民工看看小天井，看看這些房子，對張師母說：“你們這里肯定要拆的，你們還不搶先做點手腳？不做白不做！”
“手腳？什么手腳？”張師母壓低喉嚨問，只怕別人聽見。
“咦，你們不懂的，搭出房間來呀，搭棚棚也好的，天井里搭得落盡搭，到辰光要算面積的，稍許打點折扣，合算的。再不弄，通知下來就不許弄了，弄了要加倍罰款的，前頭那條弄堂，有幾家精刮的，聽見風聲，軋出苗頭，馬上動手，結(jié)果照樣算面積，開心煞了。別人鉗也鉗不掉的……”
張師母的心思給他們講得活里活絡。
喬老先生聽見鄉(xiāng)下人在出餿主意，眼睛白翻，像要批評人了，張師母連忙岔開去，問農(nóng)民工一天賺多少錢。
鄉(xiāng)下人狡猾地笑：“有多有少的，不一定的……”
“大概有多少呀？”
“沒有大花頭的，有限的……”鄉(xiāng)下人不肯講實話，玩滑頭，“不及你們城里人一個零頭的，做起來苦煞，不像你們城里人，辦公室坐坐，電鈕撳撳，電風扇吹吹，一個月一兩百進賬……”
喬老先生“嘖”嘴：“哪有這么好的事體，你們出力出汗，城里人也一樣做的。你們不要欺瞞我們老人，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大發(fā)了，一賺一大票，現(xiàn)在的政策，挑挑鄉(xiāng)下人，聽我兒子講，現(xiàn)在鄉(xiāng)下頭，兩層頭樓房不稀奇的……”
“喔喲喲，你這個老阿爹，講得活靈活現(xiàn)，像煞真的一樣。新政策是挑我們鄉(xiāng)下人的，不過政策又不會直接送鈔票來的，賺鈔票還要自己苦的，你說說鄉(xiāng)下人一萬兩萬造房子輕巧來兮，做出來幾等幾樣的辛苦呢。再說，鄉(xiāng)下也不是家家發(fā)落的，我們屋里是仍舊窮的，不然也不會出來做臨時工的……”
“就是么就是么。”其他幾個農(nóng)民工附和，“我們那里還是清湯光水，沒有撈著的。我們這種包工生活真家伙的，袋袋里有幾張鈔票的，不肯出來做的。喏，像他銀龍呢，三十歲的人了，女人還沒有著落呢，條件不比你們城里小姑娘低的，開出口來全是要黃貨的，要足的，洋金的還不稀奇，銀龍要賺點鈔票回去辦喜事呢……”
銀龍就是那個頂老茄的，有點像干部的人，想不到他也有這樣的苦經(jīng)。
銀龍說：“我們這種生活，苦煞的，像我們包工隊，生活重，人手少……”
阿惠突然說：“我去做，你們要不要？”
農(nóng)民工笑起來：“尋開心了，尋開心了，你們城里小姑娘，去做我們的生活，齷齪煞人的，一天做下來，頭發(fā)根根里全是灰，嘴巴鼻頭里全是泥……”
阿惠看姆媽的面孔。張師母想不到女兒要跟農(nóng)民工去做，說：“你想得出的，人家講包工的，全是吃勁生活，你去做什么？”
“也有輕點的婦女家做的事體，敲敲磚頭什么的�！便y龍看出來阿惠是真心要想去做，換了口氣說，“我們那里也有小姑娘的，不過，鄉(xiāng)下小姑娘吃慣苦頭的，你們吃不消的……”
阿惠想分辯幾句，張師母搶到她前面了：“不過我們家阿惠倒也是吃慣苦的，苦得來的，假使有合她做的生活，讓她去做幾天，現(xiàn)在尋不到工作在屋里吃白飯，惹別人的眼……”
阿惠頂怕姆媽對外人講她吃白飯，張師母偏生碰見人就講�？墒撬犇穻屚馑プ雠R時工，驚奇煞了，不相信姆媽的話。其實張師母的話倒是真的，自從上次她回掉了李阿姨，不許阿惠去做小老娘，就感覺到阿惠身上多了一種物事，用輕功夫來反抗老娘，張師母也曉得阿惠這樣長期悶在屋里不好，跟農(nóng)民工去做幾日，想做就做，想走就走，沒有拘束限制，多少尋幾個鈔票，姑娘家大了，也要添件把衣裳了。
阿惠從姆媽面孔上看出姆媽真的同意了，馬上對銀龍說：“讓我跟你們?nèi)グ桑易龅脛拥�，我不要你們照顧的……�?
銀龍說：“你真的要去就去好了，反正做一天算一天，做不動，嫌苦了，不做也不要緊的�！�
“真的？”阿惠開心地問，“要尋什么人批準，你們領導在什么地方？”
鄉(xiāng)下人笑起來。
銀龍說：“用不著什么領導的，我就是頭頭，工地上我說了算的，真的，不會給當你上的，要去明朝就可以去，敲磚頭，屋里有舊的紗手套帶一副就可以了，其他家什我們?nèi)小?
“我今朝就去，馬上就跟你們?nèi)�！”阿惠性急得不得了，她不再看姆媽的面孔，進去拿了一雙紗手套出來，這種手套屋里多得是，姆媽經(jīng)常用來調(diào)碗換杯子的，全是阿哥廠里發(fā)的。
鄉(xiāng)下人又笑起來，說：“你個小姑娘倒挺爽氣的，走吧，一淘去吧。”
阿惠跟銀龍他們到工地上，一看那種開拓的大氣派大場面，心情開朗起來。幾個鄉(xiāng)下女人都蠻歡喜阿惠，叫她城里妹妹。
阿惠在自己屋里，在小天井里，一向很沉悶的，不多講一句閑話，不多笑一聲，到了這里，同這些鄉(xiāng)下人在一起，阿惠變得活絡了，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原來也是能說會道的。
這片拓寬工地，很明顯的分成兩個陣勢。東面是農(nóng)民工，人多勢眾，肩挑手扒，早出晚歸，西面是城建公司的一部推土機，總共兩個人做生活，冷冷清清，上午太陽升得老高，晃蕩晃蕩來，推土機弄半天，開起來，轉(zhuǎn)兩圈，熄滅，吃煙休息，單位里有人專程送汽水來，下午來，再轉(zhuǎn)兩圈，太陽掛得老高，歇夜了，拍拍屁股開路。這邊的農(nóng)民工眼睛里看得清爽，真是人比人氣煞人，做得五筋扛六筋，憋屎憋尿，不及人家推土機屁股頭冒一股煙。偏生開推土機的兩個工人，抽煙喝汽水，還特為跑到這邊來，不曉得是嫌那邊冷清，還是存心擺擺派頭，顯顯威風。一面兩個人篤悠篤悠，一面一群人汗流浹背，愈加顯出兩邊的不平等來。
阿惠做了不多辰光，就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工憋了口氣，暗地里同人家較勁。
開推土機的兩個工人，好像曉得這幫鄉(xiāng)下人的心思，有心成全他們，愈發(fā)地磨洋工，工作時間短，工作效率低，有辰光半天時間推土機只打一個來回，其他辰光，舒舒服服往地上一躺，看鄉(xiāng)下人做煞。
可惜，鄉(xiāng)下人做煞，也做不過磨洋工磨煞的推土機。推土機一個來回，不曉得要抵鄉(xiāng)下人幾多肩胛幾多手。
阿惠來敲磚頭，不光農(nóng)民工覺得新鮮，那兩個工人也稀奇，過來的次數(shù)更加多。阿惠雖然算不上怎么好看，但是軋在皮膚黝黑，腰粗腿壯的鄉(xiāng)下女人當中，馬上顯出她的長處。
“喂，你這個小姑娘，哪里來的？”
阿惠只是笑。
“喂，問你呀，你不是鄉(xiāng)下人，對不對？你怎么來做這種生活，做煞人的……”
阿惠笑著說：“我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么，做慣的�！�
“瞎說瞎說，看得出的……”
“真的，到底看得出的，你們城里人，到底油水好，日頭曬得少，像熟透的水蜜桃，粉嫩粉嫩的，咬一口，水淋淋。不要講你們小姑娘，你們大男人也是這種腔調(diào)，奶油五香豆兮兮，一只腰細得像女人……”農(nóng)民工也來尋開心，引得阿惠哈哈笑。
有幾個鄉(xiāng)下人對兩個推土機手講阿惠的事體，那兩個人再看阿惠，眼睛里就有點同情，阿惠避開眼睛，她不要別人可憐，她有力氣，做得動，自己可以養(yǎng)活自己。
“喂，過來幫我們做小工吧，跟鄉(xiāng)下人做不合算的，做死做活做幾個小錢？”
阿惠只是笑，不理睬他們，以為他們同她開玩笑。農(nóng)民工倒當真了，豎起耳朵聽他們講。
“真的，不騙你。你不要小看我們兩個人，頭頭叫我們包這段工程，哀求苦告的，什么條件都肯答應的，你假使要來，我們就去講人手不夠，請個臨時工，工鈿不會虧你的，幫我們喊喊進車、倒車就可以了。”
阿惠盯了他們看，仍舊不相信。幾個鄉(xiāng)下婦女叫起來：“讓我去吧，讓我去吧，要幾個人？”
工人笑起來：“我們不要別人，就要這個小姑娘�！�
“滾你們的蛋！”鄉(xiāng)下女人曉得上當，乘機罵幾句，“你們看她年紀輕長得好，想揩揩便宜貨？城里妹妹，不要理他們！壞坯子！”
“喔喲喲，怎么好罵人呢，”推土機手擠眉弄眼，“你怎么曉得我們想揩便宜貨�！�
“男人么，全是這副腔調(diào)，個個一樣貨色，家花不如野花香么，吃在碗里望在鍋里，饞得答答滴，不過么，尋尋大娘子的開心還不算什么，欺侮人家小姑娘，罪過的……”
“喔喲喲，天曉得，冤枉孽障。喂，你這個小姑娘不要聽她們瞎講，我們屋里沒有家花的，我們?nèi)峭凶幽兀ㄟ�沒有采過呢，哈哈哈哈……”
阿惠氣呼呼地瞪他們，那兩個人還笑不夠。
西邊工地上有人喊：“喂，小王，小錢，你們做什么？”
兩個人停住笑，說：“頭頭來了�！�
不等他們過去，那個頭頭跑過來，面孔很嚴肅：“又白相了，你們自己看看，一天做多少一點生活，那邊一堆，昨天就剩不多了，今朝還沒有推掉，你們也真是，說說你們，嫌我啰唆，不說兩句么，磨洋工磨得豁邊了……”
“哎呀，斷命推土機，又插蠟燭插蠟燭：出意外，“拋錨”之意。了，發(fā)不動了，我們也急煞，修了半天修不好，像只死烏龜，你叫我怎么辦，推它？”
“真的假的？早上出來還蠻好的，一歇歇又壞了？這部推土機大價錢買的，好貨色，怎么這樣不吃用？”
“老爺貨！老爺貨！不相信你自己去開開看，開得起來扣我們獎金，扣工資也是應該的�！�
看上去這位領導不會開推土機，尷尬地笑笑：“壞了不能怪你們，不過你們應該抓緊修理好，生活總歸要做的……你看看人家農(nóng)民工，這種干勁兒，你們心里虧不虧？”
“不虧的不虧的。”兩個推土機手油腔滑調(diào)，“你看看進度，他們做煞也做不過我們的，赤腳追也追不上的，不困覺做也做不贏的�！�
“這樣比法不對的，人家肩挑手扒，你們是機械化，倘是再賣點力，進度就更加快了�！�
“我們也賣力的，我們怎么不賣力，剛剛坐下來歇歇，就碰到你來，唉唉……”一邊嘆氣一邊懶洋洋地站起來，拍拍灰，慢慢吞吞走過去，假模假樣弄推土機。
鄉(xiāng)下人觸他們壁腳，對他們的頭頭說：“騙你的，他們騙你的，推土機不壞，剛剛還開得轟轟響。”
頭頭笑：“全這樣的，全這樣的，現(xiàn)在小青年全這樣。所以事體做不起來，弄不成功的，全給他們浪掉的。”一邊說，一邊也走了。
阿惠心想，這種領導，眼睛半開半閉，自己分內(nèi)的事也不好好管，事體做不成功，不能全怪下頭，他這樣的領導，第一個有責任。
中午，阿惠回家吃飯，屋里人正在商量搭棚的事體。桂珍特別起勁，堅決主張搭。
桂珍上次吵了架，跑回娘家。開始幾天張師母還硬得過去，三天一過，不行了，女兒離不開娘，阿惠領得再好，卻沒有奶喂她，小丫頭怪得很，吃不慣其他東西，寧可餓肚皮，張師母肉痛孫女，也不放心媳婦，心里想叫衛(wèi)國去接，又怕衛(wèi)民惹氣，左右為難，后來還是衛(wèi)民明白老娘的心思，催阿哥去丈母娘家接阿嫂回來。
桂珍回來的辰光，有點尷尬，也有點難為情，又有點驕傲，到底拼到男人去接，拼到婆家認輸，面子掙回來了。在娘家想女兒想出幾泡眼淚，流得值得的。
桂珍回來，全家小心翼翼，衛(wèi)民盡量在外頭多耽擱，回來只是吃三頓困一覺。張師母也少啰唆。桂珍自覺沒趣，也軟下來，主動幫衛(wèi)民打一件絨線衫，算是和解了。
現(xiàn)在聽阿婆講搭棚的事體，她第一個響應：“當然要搭啦，不搭豬頭三，當然要搭啦，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不撈以后撈不著了，住新公房，一塊磚頭也不許你動的！”
張師母問：“材料呢？一時到哪里去弄，手頭一樣也沒有……”
桂珍立起來，一股氣勢：“我馬上回娘家去，我阿哥準備造房子，有一批貨色，反正他們鈔票還沒有湊齊，一時頭也造不起來，先借來用用。”
“你阿哥肯嗎？”張師母有點擔心。桂珍娘家?guī)讉�兄弟都不是好弄的角色。
“自己妹妹么，不見得這點面子不給，再說我不去拆他們的份，分他們的房子算客氣的，按照現(xiàn)在的規(guī)矩，女兒也有一份的。”
張師母一口氣落下來，問衛(wèi)民的意思。
衛(wèi)民沒有意見，倒是衛(wèi)國，支支吾吾：“這樣，不好的，不好的，人家要講閑話的……”
阿惠又插了一句：“天井里已經(jīng)搭不落了�！�
張師母朝她眼睛一瞪：“你懂個屁，你給我死開！”
阿惠曉得自己不應該開口的，連忙端了飯碗跑出去吃。
喬喬正在天井里喂金魚，看見阿惠出來，賊忒嘻嘻地笑：“建筑工人，生活做得怎樣？吃得消？”
阿惠看看手上的水泡，說：“吃力是吃力的，手臂酸，其他倒還好，蠻有勁兒的，他們講過幾日會習慣的，過幾日就不酸了�！�
喬喬說：“不過，這種生活不是長遠生活，你講呢？”
阿惠點點頭，她也想到的，推土機工效高，省力，為啥還要招農(nóng)民工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體，阿惠擔心，過不了幾天推土機會推過來，農(nóng)民工會失業(yè)的。
“肯定的。”喬喬不假思索，根本沒有考慮阿惠的心情，“落后的勞動方式，早點晚點要淘汰的。你想想，農(nóng)民種田也會要用機器的，城市的建設不見得反而倒退呢�！�
阿惠嘆口氣：“銀龍他們以后不曉得做什么呢，他們那里田少人多，也沒有水面養(yǎng)魚養(yǎng)蝦，廠也辦不起來，屋里沒有生活做，只好出來打野雞尋鈔票，以后要是全講機械化了，他們會沒有事體做，沒有飯吃的！”
“啥人曉得，城里工人也快要沒有飯吃了，全套電氣化，一兩個人撳撳電鈕，一爿就轉(zhuǎn)起來，其他人做啥，白相拿工資？沒有這樣好的事體�！眴虇贪l(fā)現(xiàn)阿惠面孔不好看，馬上說：“不過你定心，你總歸尋得著工作的�！�
阿惠低了頭不做聲了。
喬喬看阿惠不開心，忙說：“阿惠，今朝吃過夜飯沒有事體，出來白相白相？”
阿惠還沒有來得及講什么，就聽見喬楊喊喬喬回去，說姆媽有事體同他講。
喬喬朝阿惠眨眨眼睛，進屋去了。
喬楊坐在門口說：“看你張面孔，不稱心的樣子，打斷你們講話啦？”
喬喬不想理睬阿姐，不過看姆媽的面色，是有什么大事體的。
“怎么，姆媽還沒有同你講？姆媽，你真是好性子，慢性子，火燒眉毛不眨眼�！�
楊老師皺皺眉頭說：“喬楊你不要煩人了，有空到灶屋間幫我去揀揀菜。喬喬的事體，你不要多嘴�！�
“我啥事體？我啥事體？”喬喬還沒有弄明白。
“相親。女朋友上門。你還不去換換衣裳，梳梳頭，挺括點，精神點，相面相面，讓人家一相就中，一見鐘情……”喬楊不去揀菜，要同弟弟尋開心，“相中個乘龍快婿去得遺產(chǎn)得房子呢�！�
“什么名堂什么名堂你什么名堂！”喬喬哇哇叫。
“又不是我的名堂，是姆媽為你著想的，姆媽看中的，姆媽親自做月老牽紅線的，小姑娘是姆媽的學生，得意門生……”
楊老師打斷女兒的話：“不要瞎說，是章老師講起的，章老師同李清的父母熟悉的，原先做過鄰居。李清，說起來你也認識的，中醫(yī)院的，上趟你阿爹住院，她就在那地方上班的。喬喬，下午你不要出去了，人家小姑娘上門，不容易的，你不可以再走開。不要架子大來兮，人要謙虛一點，實在一點，不要毛毛躁躁，輕浮的小青年，人家看不中的……”
喬楊先笑起來，喬喬也笑了。楊老師不大開心，她頂不喜歡姐弟倆這種不三不四的笑，總覺得這笑聲里隱藏著嘲諷和反抗，楊老師有一種預感，今后教育子女，困難更加大了。
楊老師不再多講什么，進灶屋準備小菜，要留客人吃夜飯。
楊老師對李清是比較滿意的，希望兒子成功。
喬楊還在屋里拿弟弟尋開心，玩笑之中，把李清的情況介紹給弟弟聽。
李清的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官是不大的，倘是官大，也輪不到喬家。李清是獨養(yǎng)女兒，不過從小一點也不嬌生慣養(yǎng)，是個懂事體的小姑娘，在中學里年年三好生，年年做班干部，畢業(yè)以后考進了衛(wèi)校，衛(wèi)校畢業(yè)分配在中醫(yī)院，工作一向認真負責，單位里還準備送她到醫(yī)學院進修幾年，出來有一張香噴噴的本科文憑，現(xiàn)在的李清正是風光的辰光，照理像喬喬這樣的貨色，三流的物質(zhì)條件，二流的賣相，一流的牛皮大王，對李清這種條件的小姑娘是聞得著吃不到的。可是章老師一開口，人家小姑娘就點頭，喬喬到醫(yī)院去看阿爹，兩三天時間，同病人、家屬、醫(yī)生護士全熱絡了，這種自來熟的性格，大概給李清的印象不錯。再說李清對楊老師一向服帖，五體投地，想想楊老師教育出這么多好學生，培養(yǎng)出這么多有用之才，自己的兒子一定不會差到哪里。
喬楊看弟弟心里不適意，乘機煽風點火：“喔喲喬喬，你架子倒不小，人家李清，千金小姐，結(jié)婚房間十八平方一陽臺，你還不稱心�。俊�
喬喬馬上反駁：“看起來你尋男朋友，要三代獨苗三房合一子的，頂好還有花園樓房汽車庫？要不要幫你做一份征婚告示？”
喬楊眉毛一彈：“認真啊，我是幫你的，你這個人不識頭的，你這個人沒有氣概的，心里明明歡喜阿惠……”
喬喬叫起來：“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喬楊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怕姆媽，我是不怕的�！�
“沒有這回事體的，我同阿惠，沒有那回事體的，我不過看她在屋里一直吃癟，作孽兮兮，想讓她開心開心，所以同她尋開心，尋閑話講的，你不要瞎纏……”
喬楊說：“那你為啥不可憐可憐別人家小姑娘，李清喏，也作孽兮兮的，小姑娘看中你了，假使你不睬人家，人家不是一樣作孽么，天底下不見得只有一個阿惠要別人同情吧？”
喬喬只是說：“你不要瞎纏，你不要搞七念三……”
“其實，”喬楊一本正經(jīng)了，“其實阿惠這個人，不一般的，你不要看她不聲不響，難為情兮兮，小姑娘蠻有個性的，有氣派的，那天她來尋我，同我商量，要自己尋生活做了，不受姆媽阿哥管了。不過喬喬你不要出去亂講，這樁事體阿惠一個人也沒有告訴，只講給我聽，現(xiàn)在她在等鈔票呢，她講假使到辰光她屋里不同意，她寧可把戶口遷出去的。喬喬，你不要小看她，阿惠蠻硬氣的……”
喬喬點點頭，對阿惠倒有了幾分敬重。
姐弟倆還要繼續(xù)講阿惠，聽見姆媽的叫聲，曉得李清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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