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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針織內衣廠是市針織總廠分出來的一爿獨立小廠。廠里有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對象——開元寺無梁殿。這爿廠除了這座始建于三國東吳赤烏年間,采用券洞式結構,不用寸木的殿堂之外,別樣竟一無所有,產(chǎn)品牌子不硬,名氣不響,機器設備落后,技術力量薄弱,倒有三分之一的工人留職停薪去自尋出路了。一年前阿侃自告奮勇承包了這爿廠,干得轟轟烈烈,實行各種改革措施,廠里的形勢眼看著一天一天好起來,工人的積極性也調動起來了?墒呛镁安婚L,阿侃一心要改變舊面貌,卻有不少人暗中牽繩絆腳,要扳倒他,叫他寸步難行,加之針織產(chǎn)品在市場上銷售趨勢不景氣,廠里積壓了不少滯銷品,一邊還在不斷地生產(chǎn),日腳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有幾個月連工人的工資也要等留職停薪的人交了勞務費才湊齊。阿侃自然不甘心,四處奔波,八方拉關系,可是人家不理睬,現(xiàn)在的交易都是有來有往的,人情一把鋸,你不來我不去,有來無往的事體人家不肯做的。

阿侃急中生智,通過關系,結識了一位港商,攀親認友,賄賂哀求,終于說服港商同他們做一筆生意。服裝式樣由港商指定,廠里負責生產(chǎn),港商包銷。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針織產(chǎn)品本來是中國的弱項,現(xiàn)今市場又爆滿,能和港商達成這樣的協(xié)議,阿侃興奮得幾夜沒有困著,至于港商怎樣才能從這筆生意中撈一票,那可不關他的事了。事情一拍板,阿侃馬上進原料,心性過于急迫,想在這盤生意上打個翻身仗,一開口進了五噸腈綸絲,供貨單位求之不得,把積壓在倉庫多少年的縮貨,作一次性清倉處理,廉價傾倒給阿侃,以為揩了阿侃的便宜,其實阿侃心中有數(shù),他就是要利用這批別人所不齒的下腳貨干一番大事業(yè)。

這么多貨進來,怎么安置還是個問題,離開工辰光還早,許多環(huán)節(jié)沒有打通。廠里的倉庫漏雨,前一陣就爛掉幾十包尼龍線腈綸絲。管理人員吃不起責任,盯住阿侃不放,阿侃又沒有本事變出一間倉庫來,而且這種原材料,防火防濕的要求很高,不是隨便什么地方可以塞一塞的。阿侃迫于無奈,終于把眼睛盯上了開元寺無梁殿。

這座三國時代的、清朝重建的大型建筑,早先是廠里用來作廠辦公室的,自從立為省級重點保護文物,就不許工廠隨便使用了。一直空在那里,只是門前豎一塊石牌,寫了“重點保護”幾個字,平常日腳也沒有人來保護。阿侃橫豎橫,把五噸腈綸絲放了進去。照目前形勢看,這爿工廠搬家的日腳也不會長遠了,市里已經(jīng)有好幾家花園工廠搬家了,乘搬遷機會,敲國家一筆竹杠。破廠房變成新廠房,合算生意,阿侃倒不想撈什么油水,只求搬遷之前,開元寺無人過問,讓他渡過難關。

哪里想到,他們同港商的交易,有人反映到公司,不曉得添油加醋講了些什么,公司派人下來查,三幾天作出決定,這筆生意不能做。

阿侃氣昏頭,上躥下跳,卻是無門。

阿惠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到針織內衣廠來上班的。事后才知道,那一天阿侃正是最難過的辰光,那天夜里在咖啡廳居然一點看不出他處在這樣的困境之中。阿惠上班不幾天,廠里情況就清爽了,她不敢告訴屋里人,阿侃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在她心目中了,哪怕不拿工資白做,她也要在這爿廠里做下去。

阿惠上班后第一個禮拜日,早上起來只覺得右眼皮跳,心里發(fā)慌,問姆媽,姆媽說:“右眼跳,禍事到,你當心點,今朝不要出去!

吃午飯辰光,外面一陣陣“嗚嗚”的警笛叫,有小人奔出奔進嘁:“救火車!救火車!”

阿惠跟大家跑到弄堂口看,不遠的地方一股濃煙冒起來,她的眼皮跳得更加厲害。等到聽見有人奔過來講:“是針織內衣廠……”她的腿都發(fā)軟了,拖著兩條發(fā)軟發(fā)抖的腿,往廠里跑。到廠門口,火已經(jīng)撲滅了,又聽見有人講:“還算好還算好,只燒壞一間!

廠門關了不許進去,阿惠只好回轉去,整整一天失魂落魄。

到第二天上班,才曉得出大事體了,東不燒西不燒,破廠房不燒,漏倉庫不燒,偏偏燒了開元寺無梁殿。無梁殿是碰不得的,動一塊磚頭就不得了的,現(xiàn)在燒掉半爿,大家曉得豁邊了,人心惶惶,說阿侃和管理員已經(jīng)捉起來了。

廠里進進出出的人,全板了面孔,關照工人照樣來上班,不要隨便走開,要找人調查情況的。

這種日腳過了兩三天,到第四天,上頭有領導來主持開大會,公安局的人上臺,宣布正式逮捕阿侃和管理員,總算看面子,犯人沒有當場押出來示眾。接下來調查組報告事故經(jīng)過,連帶把廠里其他違法亂紀的事體全部捅出來,阿侃的罪孽不小。他當權期間利用職權安插進來的幾個人,當場宣布除名。

阿惠熬不牢哭了。

散了會,阿惠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去辦離廠手續(xù),提出來要討還一百塊的保證費。這一百塊的保證費,當時是廠領導一起討論決定的,現(xiàn)在大家賴得清清爽爽,全往阿侃身上推,叫他們去問阿侃討。

阿惠揩干眼淚,回到屋里。

針織廠離得不遠,街路里有不少人家有人在針織廠上班,阿惠還沒有走到家,已經(jīng)有快嘴人報信報到張師母那里了。

阿惠踏進天井看見姆媽的面孔,曉得今朝逃不脫了,躲進自己小屋關了門不出來,任憑姆媽在外面怎樣罵。

中午桂珍下班回來,聽說那一百塊保證費泡湯了,肉痛她出的五十塊,也冷言冷語挖苦。另外五十塊是衛(wèi)民湊的,衛(wèi)民雖說不會去罵妹子,但是出了這樣事體,面孔也不好看。

張師母罵女兒已經(jīng)罵得老繭氣,沒有勁兒了,正巧喬喬進來,張師母馬上又有勁了:“喬喬你做的好事體,你講怎么弄法?你講怎么弄法?你介紹這種人幫我們的忙……”

喬喬皺皺眉頭:“唉,阿侃,阿侃那小子,是不來事,怎么弄到這種地步,阿侃那小子,原來不是這樣壞的,只是有點蘇空頭,這樁事體你不要怪阿惠,全怪我不好,我明明曉得阿侃不牢靠,還要……唉,全怪阿侃那個小子……”

阿惠開了門走出來說:“不能怪阿侃的,怎么能怪阿侃呢,阿侃……”阿惠一想到阿侃心里就發(fā)酸,眼淚滾出來。

桂珍在屋里哼哼冷笑,笑得阿惠心里發(fā)抖,張師母氣得罵女兒:“你個瘟生,你個騷貨。一百只洋給人家騙去了,你還幫那個勞改犯!”

阿惠回嘴:“全是我自己不好,不怪別人。人家是好人,吃官司也是冤枉的,你們不要把他牽進去罵,要罵罵我好了!”

桂珍跑出來叫起來:“喔喲,阿惠也會心痛別人,也會幫腔了,人家同你啥關系,要你這樣發(fā)急?”

阿惠哭了:“啥關系啥關系,人家同我不親不眷,可是關心我,幫助我,不像你們,算是自己人的,嗚嗚……”

桂珍愣了一歇,從來沒有吃過這個小姑子的牌頭,今朝剎生里被她一沖,雖說曉得自己理虧,嘴上不肯認輸:“喔喲,阿惠現(xiàn)在派頭大了,我還以為碰上什么大好佬了,交好運了呢,讓我們平頭百姓也沾沾光呢,不曉得碰到這種貨色,勞改犯,槍斃鬼——”

桂珍語音未落,阿惠像狼一樣撲過去,要同阿嫂打架,一邊罵:“你槍斃鬼!你槍斃鬼!”

桂珍被打痛了,而且是被阿惠打的,隨便怎么不肯吃這個虧,也撲上去回手打阿惠。

張師母也說:“你個死丫頭,嘴巴越來越兇,還敢敲人,你倒硬氣了,你有這股氣,不要回屋里吃白飯,有種自己去尋飯水吃呀!”

阿惠面孔煞白,不再回嘴,一聲不響,急沖沖奔了出來。

喬喬追過去喊:“阿惠,阿惠你回來,你到哪里去?”

張師母說:“不要去喊她,不會死的,肚皮餓了自然要回來吃的!

喬喬火起來:“你們這一家門,太不像腔了,怎么可以這樣對待阿惠,你們聽見外頭人怎樣講你們的閑話的,親娘像后娘,阿嫂像阿婆!人要講點良心的,阿惠就算不工作,在屋里也不是白吃飯的,大家有眼睛看見的。一個人總有困難的辰光,你們也會碰著困難的,你們這樣對她,我們外人也看不過去的……”

喬喬平常一向是油腔滑調的,講話從來沒有個正經(jīng)樣子,這一番話倒講得義正詞嚴,說得張師母和桂珍不得回嘴。

張師母開始以為阿惠到天晚了自然會回來的,可是一直等到夜里十點鐘,阿惠還不回來。大家急了,張師母和桂珍倆互相埋怨,氣得衛(wèi)民罵了一聲:“瘟女人!”

阿惠從屋里跑出來,真有一股一去不返的氣勢。跑出褲襠巷,這股氣勢已經(jīng)萎了一半。她沒有地方去,她想起前幾天阿侃同她閑聊中講起,他有個朋友在什么“新時代軟件開發(fā)公司”工作,還講倘是她有什么困難找那個朋友幫忙就像找我阿侃一樣。當時聽的辰光,阿惠沒有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像阿侃曉得要出事體,在提前交代后事。阿惠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倒記住了那個單位的地址,F(xiàn)在她走投無路的辰光,又想起了這個公司,心想叫不出名字不要緊,問他們誰認得阿侃就可以找到那個人了。

阿惠尋到錦帆路10號。10號門前是有一塊牌子,寫了“新時代軟件開發(fā)公司”幾個字,可是門關緊著,敲也敲不開。弄堂里有幾個老太太、大娘子在講閑話,看見阿惠敲門,問她尋什么人。阿惠說尋這個軟件開發(fā)公司的人。老太婆癟癟嘴笑起來,說:“你當真啊,當有個什么開發(fā)公司?”

阿惠驚奇地問:“沒有人到這里上班的?”

“上班個魂,鬼也不見一個!崩咸耪f,“掛牌子那一日倒是蠻鬧猛的,男男女女小青年來了不少,一窩蜂,放炮仗,放錄音機,吵得頭腦子發(fā)漲,三日一過,屁也不聽見放一個了。”

幾個老太婆全笑起來:“這般小青年,脫空戲,脫空戲……”

“現(xiàn)在外頭的小青年,浮頭劈啪的多,叫啥叫啥,叫啥軟什么,稀奇古怪的,出了世也沒有聽見過的……”

“真是出了世也沒有聽見過的……”

阿惠沒有心思聽她們瞎嚼舌頭,灰溜溜地走開了。

阿惠現(xiàn)在是真的沒有去處了,不知不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走到前大街夜市場來了。

辰光還早,夜市沒有開始,地攤一個也沒有,做交易的人倒是東一堆西一堆,有不少是黑市,不允許的,不過正像喬喬講的,捉是捉不光的,公安局也沒有那么多便衣,一日到夜同這般人周旋。

阿惠立在街角不走了,走了一個下午,兩條腿發(fā)酸發(fā)麻。

大約立了半個鐘頭,有個胖篤篤的中年婦女走過來,四周看看,朝阿惠打了個手勢,阿惠看不懂,那個女人把聲音壓得像蚊子叫,問她:“什么價?”

阿惠聽不懂,搖搖頭,那個女人馬上走開了,一眨眼連影子也不見。阿惠覺得奇怪,又有點后悔,沒有問問清爽。

又過了一陣,夜市開始了,地攤像落雨一樣快,落滿了街面。

有不少人圍了一攤在相罵,阿惠走過去看,看不見里邊,不知道在吵什么,聽見圍觀的人講:“生活做得不靈,一邊不肯付工鈿,一邊硬勁兒要工鈿,吵起來!

“什么生活?”馬上有人問,有更多的人聽。

“不曉得,看不清爽,喏,你們自己看吧,像是繡花衣裳!

人群一拱一拱,把阿惠拱到里邊。站了一刻,就弄明白了。原來這一家攤主,批了一批絲綢女襯衫,因為式樣老了,是對折處理批來的,自然賣不起好價錢,攤主想出個辦法,出點鈔票請人加加工在衣裳上繡點花樣,今年正時興真絲繡衣。兩三件試下來,賺頭蠻好,攤主就和做繡花生活的兩個小姑娘訂了口頭合同,這一批衣裳全包給她們做。想不到幫助加工的兩個小姑娘手里功夫不過硬,起先的幾件是求別人幫忙的,自然弄得好,現(xiàn)在任務多了,要自己繡又限期完成,做出來的生活就不像腔了,粗里粗氣,針腳混亂,弄得雙方翻面孔。因為沒有正式的法律保護的合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事體弄僵了。

攤主說:“你們看看,做成這樣,好意思的,不會做就不要攬這份事體,現(xiàn)在弄成這樣,照理是要叫你們賠的!”

兩個小姑娘叫起來:“你想得好,你想得好,工錢不給不過門的!”

“工錢?沒有這么容易的,你幫刺繡廠做,做壞了照樣要賠的,做得不好,扣分扣工錢,人家刺繡廠驗繡嚴煞兇煞的,不像我好說話的,賠是不叫你們賠了,工錢是絕對不能付了。這批貨色,我還沒有辦法處理呢……”

阿惠看看那件樣品,簡單得很,紅花綠葉黃蝴蝶,總共三四種顏色,阿惠幫刺繡廠做生活,幾十種顏色的龍鳳真絲領帶也做過,眼門前這點生活,容易得很,再看那兩個小姑娘做的,主要是針腳不齊,依樣畫葫蘆,死板板的,沒有活氣。繡花這樣的事體,雖說要照樣子做,但是又不能死框樣子,一邊繡一邊要看,怎樣繡得活,就應該靈活處理樣子。

攤主對了那一大批次品發(fā)呆,阿惠說:“其實也不要緊,索性再加一次工,你看,現(xiàn)在主要是這只蝴蝶沒有氣勢,好像躲在花上困覺了,索性再加一只蝴蝶,喏,放在這里,一只活潑,一只呆一點,正好對稱,這只花樣就活了……”

攤主瞪瞪眼睛問阿惠:“你會?你會?”

阿惠發(fā)表意見辰光根本沒有想到要搶這份生活做,現(xiàn)在攤主這樣問,她只好點點頭:“會的,我做過,比這個難多了!

攤主像尋到了救星,急乎乎地說:“這批生活,你肯做?價錢我們好商量的……”

阿惠看看那兩個面紅耳赤的小姑娘,倒有點不過意,說:“我隨便,我隨便,你叫她們做好了,我?guī)湍闩印?

攤主橫了那兩個人一眼:“不,不叫她們做了,這種人,面孔倒生來蠻好,生活做得這樣難看,聰明面孔笨肚腸……你假使肯做,我同你講定了,明朝你帶戶口簿來讓我看一看,再帶點押金,我把貨交給你……”

阿惠說:“我沒有押金。”

攤主為難了,“沒有押金怎么行,我怎么可以發(fā)貨給你,我同你又不認得……”

阿惠面孔紅了,想了一歇,說:“我每天到你這里來做,就坐在你攤頭后面,反正花頭小,用只小繃子就可以了……”

“夜里來?看不清爽的,不要再做壞掉!睌傊鞑环判摹

“我眼睛好,再說這不是細生活,我在屋里做,電燈還沒有你這里亮呢!

攤主還在猶豫,阿惠笑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會逃掉的,要不然先領你去認認我的家,省得逃掉了找不到……”

攤主也笑了:“拍板?”

阿惠說:“拍板!”

“講定了,明朝你來,戶口簿要讓我看一看的,我等你,家什你自己帶,絲絨我供應……”

阿惠點點頭,和看熱鬧的人一起散出來,有人指了她講:“喏,那個小姑娘喏!”

夜市場開始冷落,地攤紛紛收起來。阿惠走出前街,馬路上的路燈又紫又暗,阿惠心里有點悔。走出不遠,看見前面有幾個黑影朝她撲過來,她嚇了一跳,只聽見來人叫起來:“阿惠!”

阿惠也失聲叫起來:“姆媽!阿嫂!”

張師母又是開心又是急:“你個死丫頭,急煞人了,嚇煞人了,跑到哪里去了……”

桂珍拉住阿惠的手:“阿惠,我這張嘴,你不好當真的,真是急煞人,嚇煞人了,總算尋著了……”

張師母又說:“你大阿哥二阿哥先出去尋你的,到現(xiàn)在不轉來,我和桂珍急煞,也跑出來……”

阿惠說:“全怪我不好,全怪我不好……”一邊哭起來。

桂珍說:“不講了,不講了,現(xiàn)在尋著了,回去吧……”

阿惠想起小侄女,問:“囡囡呢?囡囡一個人放在屋里了?”

三個女人急急忙忙奔回去,車路上又碰到衛(wèi)國、衛(wèi)民,一家人總算松一口氣。

阿惠到夜市場去做生活,張師母不放心,跟去看了幾次。那個攤販倒不是個壞人,蠻講信用,做一件會鈔一件的工錢,一點不打折扣,交易清清爽爽。

阿惠手腳快,那批貨不多日腳就做完了,攤販果然賺了一大票,開心煞了,末了還發(fā)善心多加阿惠幾個辛苦錢。

生活全部做好,阿惠領了最后一份工錢,剛剛走出夜市場,看見轉彎角上有兩個姑娘對她笑,招手讓她過去。

阿惠走過去,覺得這兩個人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來。

其中一個笑瞇瞇地自我介紹,說她叫謝麗麗,同伴叫周群,上次同那個攤販打交道的就是她們,兩個人掩在旁邊看阿惠做生活,已經(jīng)看好幾天了。

阿惠有點擔心,說:“我不是存心搶你們生意的,我是……”

謝麗麗哈哈笑:“你不要急,我們又不是來尋你相罵的。哎,你在哪里工作?屋里在什么地方?”

阿惠見兩個人確實沒有什么惡意,就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她們了。

謝麗麗拍一拍手,叫:“哎喲,同我們差不多。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張惠,大家叫我阿惠。”

“我們也叫你阿惠!”謝麗麗熱情得不得了,也感染了阿惠。

“哎,阿惠,你的手藝有功夫的,現(xiàn)在我們小姑娘這樣好的手藝不多的……”

阿惠難為情地搖搖頭,“我不來事的,我不來事的……”又有點得意,“我姆媽教我的,我姆媽年紀輕辰光做過金繡娘的學生的,還專門到刺繡學堂學過的……”

“你姆媽現(xiàn)在還在做這種生活?”

“不做了,年輕辰光也是弄弄白相的,不當真的,現(xiàn)在年紀大了,做不靈了,眼睛看不清,手也抖了,針捏不牢了……”

謝麗麗和周群把阿惠拖進一家小吃店,一人吃一碗餛飩,一邊吃一邊講閑話,弄得阿惠不知所以,要會鈔,她們又不許。

吃完餛飩,謝麗麗總算講到正題了:“阿惠,我們有樁事體同你商量,周群的姨夫,在外貿(mào)局工作的,有一趟看見我們做繡花工,問我們想不想干大一點的事體,我們當然想,問他什么事體,他說,假使你們能夠再請幾個姑娘,要有手藝更好的,成立一個刺繡作場,外貿(mào)局可以直接同你們掛鉤。現(xiàn)在外貿(mào)局的刺繡任務都是下到刺繡廠的,刺繡廠機繡生活吃得多,手繡功夫大,難度大,吃起來不爽氣,外加下到廠里全是大呼隆生產(chǎn),局里要搞點試驗比較麻煩,頂好另外有一個小型作場,專門做手繡生活,連帶搞研究。作場工人暫時算是外貿(mào)局的臨時工,以后一個一個解決轉正問題。我和周群跳起來,有這種事體,開心煞了,可是周群的姨夫專門請個老手來看我們的生活,看不中,事體擱僵了。阿惠,你想,這種好機會,千年難得,要不是周群姨夫這條路,我們是想也不敢想的,現(xiàn)在既然有這樣的機會,浪費掉,要是讓別人撈去,多少可惜啊……”

世界上有這種好事體,阿惠也聽呆了,熬不牢說:“快點想辦法呀!”

“所以我們來尋你了,你的功夫肯定來事的,他們看見你的生活肯定通得過的,由你牽頭辦一個作場,怎么樣?”

阿惠有點慌:“我牽頭?我做不來這樣事體的呀!”

周群說:“具體事體全是謝麗麗包的,你牽頭,實際上是用你的名義,因為你的手藝好呀……”

三個小姑娘越談越興奮,阿惠心里火辣辣的急,恨不得馬上定下來。三個人一同到阿惠屋里去,張師母聽說有這樣的好事體,開心煞了,把謝麗麗、周群當菩薩供,還答應做她們的什么顧問。

第二天謝麗麗和周群就領了阿惠去見周群的姨夫,阿惠當場做了生活,人家滿意的?墒怯痔岢鲆粋事體,作場不能辦在局里,要她們自己尋地方,阿惠心想已經(jīng)拍板的事體,不能再讓它滑過去了,先應承下來再講,脫口而說:“地方我有辦法!

外貿(mào)局的領導去研究了,周群姨夫對幾個小姑娘說:“你們先回去吧,事體十拿九穩(wěn),不過場所不能脫空的!頂好地盤稍許大一點,三個人不夠的,今后還要發(fā)展的……”

阿惠走出來心里就沒有底了,現(xiàn)在哪家人家這么大的空地盤,放得下三五六副十幾副大繃子的。

謝麗麗說:“哎,你家屋子后面那個大花園,空著的,我昨天看見里廂有兩座涼亭,不好派用場么?”

一句話提醒了阿惠,阿惠尋到居委會主任李阿姨,李阿姨一口答應,還松了口氣,總算可以擺脫張師母的糾纏了。

外貿(mào)局領導商量下來,通過了,認為還可以多招幾個人。

打聽到消息來報名的人多得不得了,外貿(mào)局專門派一個人和阿惠一起把關憑功夫手藝招人,阿惠想不到一夜之間,自己從一個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變成了掌握別人命運的人,心里說不出難過還是開心。

來報告要求參加作場的,自然有手藝過硬的,但大多數(shù)是沒有本事,想來混口飯吃的。一個個哭出拉嗚,哀求再三,照阿惠的想法,只要有點基本功,就收進來,一碗飯大家吃吃,可是外貿(mào)局不同意,說:“那樣做,到后來,又是大鍋飯,大家吃不飽。”把名額扣得煞緊。

不多日腳,刺繡作場終于辦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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