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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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修繕紗帽廳，總共用了一個月辰光。說出來，氣煞老百姓。老百姓屋里要捉漏，到房管所喊人，春天喊到秋天，不見人影子來。不少人家只好自己搭了梯爬到屋頂上去弄。有的人不會捉漏，反倒把瓦片踏碎攪亂，越弄屋里漏得越厲害。倘是啥人家房子塌了墻頭，斷了桁條，更加作孽，要到房管所去預(yù)訂修房時間，上半年訂到下半年。居民住這種危險房屋，夜里困不著覺，日里吃不落飯，一日到夜提心吊膽，搬又沒地方搬，躲又沒地方躲。到房管所去催催，總歸吃一頓牌頭回轉(zhuǎn)，叫你等一等，就得等一等，人家房管所也在等。等材料，等水泥石灰木頭，人家房管所也忙得焦頭爛額，忙得六親不認(rèn)了。
可是現(xiàn)在修這間紗帽廳，倒有材料有工夫了。一個月辰光，眼睛一眨，紗帽廳返老還童，像新造起來的一樣。這么短的辰光，手腳這么快，生活做得這么好，只有紗帽廳有這樣好的福氣，平頭百姓的住宅是挨不到的。
平常日腳老百姓屋里弄房子，派幾個木匠、漆匠、泥水匠，好像來幾個大老爺，人家急煞，他們悠煞，反正做一日算一日工錢。生活做得吊兒郎當(dāng)，泥水漆水亂甩，磚頭瓦片亂丟，弄得住戶叫苦不迭，叫他們做生活當(dāng)心點，眼烏珠彈出：你自己來做，我們做生活只會這樣做，不會當(dāng)心的，你要清爽，我們不做了。嘴巴上說不做，真的坐下來歇煙，一坐坐下去半天，屁股像釘在凳子上了，住家只好忍氣吞聲，有的還自己貼上香煙、茶葉，供祖宗一樣供他們，想想真是氣酥，公家房子公家修，反倒要住戶貼錢貼鈔貼笑面孔。倘是碰上私房維修，那是更加不得了，竹杠敲得七葷八素，吳家里是吃足苦頭的。
可是這次修紗帽廳，講包工了，包質(zhì)包量，生活做得既快又好，老百姓看在眼里，心中氣悶賬。
修一修紗帽廳，用了十萬零兩千塊錢，報紙上登出來，嚇煞老百姓。褲襠巷三號里住四十幾家人家，一年用來維修房屋的開支恐怕還不抵修紗帽廳的一個零頭。
紗帽廳修畢，書場照開，又?jǐn)U大了場勢，來參觀的人愈加多了。
人人稱贊紗帽廳修得好，保護得好，報到上面，上面表揚，加獎金，保護狀元府的承辦人愈發(fā)起勁兒了。三日兩頭往褲襠巷三號跑，又看中了三號里的一塊空地皮。那是東落第三進(jìn)女廳之后灶間之前的一塊場地。那地方原來是一宅旱船形狀的房子，旱船年久失修，倒塌了，后來就一直沒有去造什么房子，修繕紗帽廳之后，就來動這里的腦筋了。正巧另外有一條弄堂有家大宅，大部分房子已經(jīng)不來事了，修也修不起來了，只有一座花籃廳還蠻像腔，大概因為料作高級造工考究的緣故。現(xiàn)在那條弄堂拆遷，這座花籃廳不舍得弄掉，就移到褲襠巷三號這片空地上來了�；ɑ@廳移過來，不派用場。庭院的門一直鎖著，門縫里望進(jìn)去，花籃廳也上了鎖，辰光一長，門前庭院里雜草叢生，建筑垃圾場沒有出清，亂七八糟，花籃廳門窗上烏蒙蒙一層層灰。玻璃也碎了好幾塊，不曉得是小人拿磚頭砸碎的，還是移過來以前就碎的。三號里的住戶提起花籃廳就有一包氣，房子造起來空在那里，這種事體老法里有，想不到現(xiàn)在也會有。別人家三世同堂四世同室，軋得相罵討氣，尋死覓活，花籃廳八九十平方空在那里，罪過喲。
紗帽廳修好，花籃廳移過來，陳世官對吳老太太說還有大生活在后面呢。后面的大生活就是要修復(fù)吳宅北邊的大花園——鳳池園。這只牛皮吹豁了，連吳老太太也笑陳世官講閑話，牙齒沒有足足齊。
鳳池園，老百姓又稱吳家花園。吳狀元買下三號這宅房子辰光，連帶買下了宅后的這座花園。狀元家又花了二十年工夫，耗費二十萬兩銀子，把鳳池園收作得顯赫得不得了。在當(dāng)時蘇州城里頭二百家私家花園中，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二十萬兩銀子不要講了，二十年工夫了不得，倘是狀元壽命短一點，等到命歸黃泉還看不到花園竣工呢。吳狀元倒是福壽齊全之人，活到九九八十一歲，經(jīng)過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四朝天子一朝臣，著實不容易，吳狀元一直到年老退居“第二線”，還向咸豐皇帝舉薦過已經(jīng)被貶官的林則徐�？上Я謩t徐福分低，不等第二次出山就死了。吳狀元擴造鳳池園是在道光年間，也是他頂?shù)脛�、官至大夫的辰光，拍馬屁的人多，造私家花園，只要吳世恩金口一開，大體上指點一下，下面自然有人鼎力承辦，根本用不著狀元公親自過問。過幾年吳世恩回府探親，到后花園一看，自己也吃了一驚，想不到花園弄得這樣漂亮，一問，才曉得是專門請了造園建筑專家來設(shè)計的。園中山池廳亭布局緊湊，別具一格，因為面積不大，四五畝占地，就以小中見大取勝，精致玲瓏，頗有小家碧玉之姿，十分貼合狀元公的胃口，據(jù)說后來有位專家把鳳池園稱做“湯包”，意思是講，一口吃下去，仔細(xì)咀嚼，越嚼越香。
鳳池園園門上的名字，卻不是“鳳池”兩個字，而是“圣恩”，起得不倫不類，這是狀元公想出來的，他看到鳳池園造得如此精致，比皇帝的御花園還高級，怕有朝一日皇帝親臨看了動怒，多了心眼兒，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把園名改為“圣恩”。一來拍了皇帝馬屁，又可以保住鳳池園。
狀元公想的是百年大計，可惜鳳池園福分太淺，不如拙政園、網(wǎng)師園那些花園壽命長。咸豐十年太平軍攻克蘇州城，后來英王陳玉成也來蘇州住了幾日，看中了吳宅，拿來做了英王府。也是前世的冤家，英王在吳宅總共住了三天，不知為啥事體動了氣，一把大火燒毀了鳳池園。當(dāng)時吳宅的當(dāng)家人也是一位老太太，早年喪子媳，膝下只一個孫子，孤兒寡婦，看見這種野蠻兵，嚇得逃回娘家。等太平天國吃了敗仗，撤出蘇州才敢回吳宅，鳳池園大半爿變成灰堆了。其他廳宅，全貼了英王的封條，到那辰光老太太還不敢啟封開門，還是屋里下人說現(xiàn)在天國已經(jīng)滅掉了，老太太才重新掌管了吳宅。可是鳳池園損失太大，吳家再也沒有能力恢復(fù)原樣了。相比起來，蘇州博物館當(dāng)年是忠王李秀成的忠王府，到今朝還完好無缺，為啥偏生要毀吳家花園，也算是天意，人不可違的。
鳳池園已經(jīng)有百十年沒有園的樣子了，解放以后，公家倒是準(zhǔn)備修繕的，可惜沒有等到動工，“文化大革命”來，一切混亂了。鳳池園給幾家工廠瓜分了，頭二十年來，在那四五畝的地方，造廠房、宿舍、倉庫，軋得實實足足，針也插不進(jìn)一根了。
這種地方，這樣的情況還想修復(fù)，真有點牛皮兮兮了。倘是鳳池園真的能恢復(fù)本來面孔，吳家老祖宗在閻王殿里也要回轉(zhuǎn)來看一眼了。
可是還當(dāng)真有人來管這樁事體了。大家扳扳手指頭算算，一座花籃廳移過來用脫二萬，紗帽廳修修補補用脫十萬，要把鳳池園恢復(fù)起來，沒有七八十萬，解決不了問題。國家怎么一下子變得有鈔票，氣派大了？住戶住房有困難，到房管所去叫苦，人家總歸講，體諒體諒吧，國家也有困難呀，國家倘是有鈔票，不會讓老百姓吃苦的，總歸先要照顧老百姓的。大家聽聽倒也有道理，人民國家是為人民的，不像老中央辰光，國家要敲老百姓竹杠的�，F(xiàn)在的政府樣樣好，講來講去缺幾個鈔票，就體諒體諒吧，困難自己克服克服吧。現(xiàn)在看看不對了。嘴說公家少鈔票有困難，做這種握空生活，怎么拿得出幾萬幾十萬了，野豁豁的，不困難了，用不著研究研究了？其實，不吃這碗飯水的人不明白，修繕這批古跡舊宅，十萬百萬的鈔票也不是容易得來的，相罵起來，有辰光官司打到法院，告到中央呢。不過不管打什么官司，撥多少鈔票，總歸還有人出面爭這點鈔票，為了解決老百姓的住房困難，不曉得有沒有人肯吵相罵，打官司呢。
修鳳池園的事體后來還是擱僵了。廠家不肯外遷。派人談判，人家彈眼落睛，要我遷出去可以，鈔票拿來。獅子大開口，是幾萬洋鈿的交易，修復(fù)花園總共撥幾萬元鈔票，自然拿不出這么多讓工廠外遷。拿不出，彈開三公尺�，F(xiàn)在什么形勢，沒有鈔票能辦什么事體？再說現(xiàn)在外遷，城里是沒有地方插足的，近郊也軋滿了，全部遷遠(yuǎn)郊，沒有一定的好處，工廠不答應(yīng)的�？跉庥驳描F釘也釘不進(jìn)。想想當(dāng)初，這幾爿廠家，全是赤腳地皮光的戶頭，一無所有的。占了吳家花園的便宜，發(fā)展起來，現(xiàn)在氣粗了。任你啥人也不買賬，只看鈔票的面子。于是又要打官司，打官司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體，國家的立法不完整，而且還“簡明”粗條條大框框，活里活絡(luò)，這種事體法院無法可究，一拖再拖，就擱僵了。
鳳池園暫時不修，三號里就冷靜下來了。這批人力物力財力，�？顚Ｓ�，這里不用也不能用在其他地方，住戶破房子仍舊破房子，不可以挪一分錢來修的。
可是有一日早上，褲襠巷三號有人進(jìn)來挖地皮，說是來裝自來水管子，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不曉得怎么會有這種好事體輪到頭上的�；ハ啻蚵犚环偹闩靼�，靠了吳家里的福。
吳老太太的大兒子吳方，有消息了。那一天市里對臺辦公室一個干部尋到吳家來，拿來一封信，信是寫給政府的，請求幫助打聽屋里人的下落。吳方出去的辰光，老娘兄弟已經(jīng)不住褲襠巷三號了，當(dāng)時吳方以為屋里人一世也不可能回老宅了。所以信寫到政府。對臺辦公室派專人調(diào)查，尋到吳家。
信送來的那一天，屋里只有老太太一個人，聽說是臺灣來信，以為是自己兄弟來的，嚇得嗦嗦抖，又開心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尋了老花眼鏡來看信，一看筆跡，老太太眼淚就落下來，是兒子的信！
原來吳方果真去了臺灣，投奔了娘舅，也以為永遠(yuǎn)看不到親娘，回不了國了。近幾年聽說大陸開放政策，不少人從臺灣偷偷地溜了回來看看老家，看看幾十年不見的親人，吳方和娘舅心里也活里活絡(luò)，可是想想自己這種情況，不曉得大陸政府能不能原諒，暗中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先寫封信回來探探路。
吳老太太一邊看信一邊落眼淚，人家說：“老太太你可不要傷心，這是好事體么�！�
吳老太太驚醒過來，抖抖嗦嗦地說：“我不曉得的，我不曉得他們的事體，我同他們從來不來往的，不相信你到居委會去問……”
人家笑她拎不清，說：“你不要緊張么，現(xiàn)在我們的政策，是歡迎他回來的，你們家屬可以寫信去，請他們回來看看……”
老太太這辰光才想起外面世界早已經(jīng)變樣了，只覺得這爿世界好了，幸虧當(dāng)初沒有一根繩吊煞，不然也等不到現(xiàn)今這種好日腳了。
兩次信一通，吳方就迫不及待要回來了。不光吳方想回來，老娘舅也要回來，消息傳過來，事體大了，吳方在臺灣經(jīng)商，好對付，可是老娘舅不同了，雖說對外一律講是商人。這邊也有各種渠道，到那邊一調(diào)查，李家人根本不是什么商人，是臺灣政界要員，這種身份的人回大陸，不能一般地對待的。馬上有人到吳家問寒問暖，征求意見，于是隔壁相鄰也沾光，叫了三年的自來水，總算裝起來了。
可是吳家的野心不是裝裝自來水混得過去的，要討還房子，商量來研究去決定不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來幫舊房子揩揩面孔，搽點珍珠霜，墻頭上刷白粉，門窗漆紅漆，一律是建設(shè)四化的速度。
吳克柔不是那種好吃好騙的人，曉得上面想裝裝門面應(yīng)付過去，沒有這么便當(dāng)，袁世凱的女兒嫁在蘇州天官坊陸家里，前次袁家騮回國，繞道蘇州看娘娘，國家出了多少鈔票修復(fù)天官坊陸宅，還退賠了多少查收物資，吳克柔心里清清爽爽，只等公家推托，就把這些材料甩過去。
公家既不推托也不答應(yīng)，采取軟磨硬泡的辦法，正巧這辰光出了一樁事體。紗帽廳前庭小花園修復(fù)過程中，把那爿池塘挖深換水，想不到淤泥里挖出一顆價值連城的寶貝——貓兒眼。挖泥工人倒并不曉得這顆物事的價值，以為是一般的白相物事，拋來拋去弄白相，給陳世官發(fā)現(xiàn)了，面孔煞白，搶過來看，又大呼小叫把吳老太太喊出來，吳老太太一看這件物事，馬上吃準(zhǔn)是吳家的，陳世官老不入調(diào)，堅持說這種物事是國寶，不管原來是啥人的，應(yīng)該交給國家，兩個老人吵起來。后來博物館也派專家來鑒定，確認(rèn)了這是件無價之寶，據(jù)說全世界現(xiàn)在也只有十幾件。
吳克柔頭腦比老太太清爽得多，曉得這件物事放在屋里，公家不會太平的，要弄到外面去，風(fēng)險太大，盯住這件物事的眼睛太多，弄得不好，身敗名裂，倒不如做一次交易，你好我好我們大家好。交易到底有沒有做成，外人一概不知，連同吳克柔關(guān)系甚密的、非同一般的王珊也不清爽。
王珊仍舊常來看阿姐，經(jīng)常在吳家進(jìn)進(jìn)出出，隨隨便便，連吳老太太也不得不改變對她的看法，心想這個女人早點晚點會成為吳家的人，看得慣要看，看不慣也要看。以后一間屋里過日腳的。鄰居里也議論紛紛，眼熱的，嫉妒的，等好戲看的都有。張師母頂不順眼，說這兩個人，一個妖，一個怪，頂妖怪。
吳老太太和隔壁鄰居其實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吳克柔和王珊，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那種事體，一個無可無不可，一個假癡假呆。
王珊終于成功了，成名了。她上了主角，碰上好導(dǎo)演和好本子，額骨頭照得亮堂堂。劇團為了保住飯碗，大膽創(chuàng)新，改編了臺灣電影《搭錯車》，又專門從外面以優(yōu)厚的待遇請來名導(dǎo)演。王珊搶到了主角阿美的A角，演這樣的港臺歌星，很對她的戲路，終于一舉成功。不光轟動了蘇州，到上海演出十場，場場爆滿，又加演了八場才得以回來，這幾天劇團休整幾天，馬上要去北京等地演出。
王珊來看阿姐，弄堂里的人都來看大明星，王珊并不掩飾自己的驕傲，用眼睛的余光同鄰居打招呼，惹得張師母幾個人撇嘴，閉眼，恨煞了她。
王琳看見妹妹來，自然開心，和妹妹談來談去，話題總離不開王珊的個人問題，弄得王珊笑著說姐姐：“你性急什么，好像你自己的事情�！�
王琳并不很清爽妹妹和吳克柔究竟是怎么回事，妹妹滑得像泥鰍，一會兒這樣講，一會兒那樣講，好像存心尋阿姐的開心，阿姐越是頂真，她越是戲弄人。王琳倒是在吳克柔那雙冷冰冰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希望，或者是對希望的渴求，她相信，那是妹妹帶給他的。
“珊珊，”王琳很固執(zhí)地又回到了那個話題，“我相信，吳克柔在等你……”
王珊后退一步看看姐姐，隨后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等我，哈哈哈，等我……”
王琳的女兒在媽媽懷里驚奇地看著阿姨，小嘴一撅一撅，好像在學(xué)王珊笑。
王琳拍著女兒對妹妹說：“你出了名，更要檢點一些了，不能再那樣隨便……”
王珊笑著說：“你這些話，等你女兒長大了，會笑煞你的，她不會理解的……”
王琳說：“可是她還沒有長大。”
王珊說：“可是她很快就會長大。”
王琳無可奈何搖搖頭：“好了，不要繞嘴舌了，我一本正經(jīng)同你講，你曉得外面人家講你閑話講得多難聽……”
“我曉得，我聽聽一點不難聽么，講我要等吳家一粒夜明珠到手才肯結(jié)婚，講我要想把紗帽廳拿來做新房，還講我出了名要甩掉吳克柔了，講我朋友軋了幾打，講我老早不是姑娘了，講我……”
“不要講了！”王琳面孔氣得煞白，“珊珊，你還要不要一點名譽？”
王珊眼皮一翻：“不要。”
王琳噎住了，換了口氣又說：“你到底怎樣答應(yīng)吳克柔的，這件事體你要負(fù)責(zé)的，他們家老太太天天上我的門，好像怕我騙了她什么，要逃走……”
王珊站起來，仍舊嬉皮笑臉的：“那好，我去跟那個老太婆講……”
“講什么？”
“咦，同她兒子——哦不，同她孫子結(jié)婚呀——”
“珊珊！”王琳又被惹急了，“你不許瞎攪！我正式同你講，你要是真有這樣的心思，可不能因為現(xiàn)在成了名就把人家甩掉，那是不道德……”
王珊哈哈笑了幾聲，笑得很干，很澀，后來面孔就冷落下來，僵了好一陣，說：“不道德，什么叫道德，什么叫不道德……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主角搶到的么？”
王琳看妹妹的眼睛里慢慢地滲出一層亮晶晶的淚水，王琳等著妹妹往下說……
王珊終于起來了。她說過她要起來，現(xiàn)在她真的起來了，她走了一條最簡捷卻又是最沉重的路。她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書，被法律承認(rèn)的丈夫，是個干部子弟。后來她就上戲了，成功了，出名了，并且前途無量，上海電影制片廠看了她的戲，已經(jīng)來請她拍片了。
王琳驚呆了。妹妹的卑鄙和墮落使她驚呆了。
王珊卻像演戲一樣，又笑起來：“喲，阿姐，我的大喜事，你應(yīng)該為我祝賀呀，雙喜臨門么，怎么這樣瞪我呀……”
王琳說不出話來，只是摟緊了女兒。
王珊滿不在乎：“哎，我們從北京演出回來，在得月樓辦二十桌……我們的小家，在南園，獨門獨戶，八十平方，二樓二底……嗯，你不開心，你以為不好，你不為我的幸福祝賀，哈哈，我真的很幸福，阿姐，一點不騙你，你以為我犧牲得太多，失去的太多，是不是？我卻以為我犧牲的和失去的都是空虛的東西，得到的則是非常實在的東西，你能說不對么？真的，我確實幸福，你能反駁我么？你能說你很幸福么，沒有房子，沒有鈔票，怎么談得上幸福，何況我還有事業(yè)！這是最主要的！我自然也想過吳克柔的事體，但是跟了他頂多有些金錢，卻會毀了我的事業(yè)，現(xiàn)在這樣我全有了，我為什么不幸福，不快活呢？”
王琳無法對答，沉默了半天，才說：“既然已經(jīng)這樣，你應(yīng)該同吳克柔講清爽……”
王珊又笑起來：“阿姐，你呀——吳克柔早就知道了。這樁事體，不瞞你說，我還是同他商量了才最后決定的呢。”
王琳第二次發(fā)愣，只覺得思維跟不上，妹妹整個的人就像一架飛旋的機器，轟轟響，轉(zhuǎn)得人簡直受不了。
王琳不能相信吳克柔會有這樣大的氣派和胸襟，一個什么事情都斤斤計較的人，對愛情問題，會大方么？很難想象。
“不是大方，”王珊笑著說，“是看得透，吳克柔那個人，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掂量得分分明明的……”
王琳搖頭。
王珊看了姐姐，突然說：“你們都不知道，吳克柔有一篇研究蘇州園林特色的論文，在國際上引起重視，得了什么獎呢，為國爭光呢。那種獎金，可不像我們中國，可不是什么象征意義的鼓勵獎，那可是實打?qū)嵉拿棱n呢！吳克柔，哼哼，又賺了一大票，那個人，從來不做蝕本生意的。”
王琳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
王珊剝了一塊巧克力往嘴里填，血紅的嘴唇翕動著。
“你們都不理解我，理解我的只有一個人——吳克柔，偏生吳克柔也講人家不理解他，理解他的只有一個人——我。奇怪嗎？”
是很奇怪，王琳想，也不奇怪，她好像想通了，心情平靜下來。其實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體，只不過妹妹走了一條和她不同的路罷了。她也剝了一塊巧克力，喂了女兒半塊，自己吃剩下的半塊，味覺神經(jīng)把一種快感送到她的全身。珊珊說，沒有鈔票，怎么談得上幸福，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發(fā)現(xiàn)妹妹正在朝她笑，不自覺地低下了眼睛。
“阿姐，”王珊的聲音愈發(fā)動聽了，“我今天來，還有一件喜事告訴你——”
“什么？”
王珊變戲法一樣從手提包里拿出一件物事在王琳眼前一晃，當(dāng)啷——是一串鑰匙。
王琳反應(yīng)不過來�？匆娒妹冒谚�匙扔過來，連忙伸手接住了。
“你的！”王珊說，“彩香新村，一套，三樓，四十平方……”
王琳發(fā)愣。
“你好像聽不懂，嘻嘻，分給你的新公房。眼睛不要這樣嚇人嘛，就是分給你的，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你是大學(xué)老師，早該給你解決了么，現(xiàn)在不是什么都優(yōu)先照顧知識分子么……唉，你干什么，嚇人兮兮的，你心安理得去住吧，是合法的，不是用什么卑鄙的手法搞來的，”王珊頓了一頓，“也不是你妹妹犧牲了什么什么換來的，你盡管心安理得去住，用不著不安，用不著什么良心譴責(zé)，更用不著什么道德自我完善，那不該是我們要做的事……好了，再見，新房子里見！”
王琳捏著那串鑰匙，又一次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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