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豐潤張氏的家族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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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重臣李鴻章恰巧趕上了照相機被引入中國的年代,所以我們有幸能看到他花白的有些長的胡須,顴骨由于上了年紀(jì)而塌陷下去的兩頰而略顯突出的一副“腐儒”模樣。
三國時期的猛將張飛曾用“腐儒”一詞形容文人,但究其實李鴻章并不是個純粹的文人。有人曾替他喊冤,因為他既無賣國之心,又無賣國之實,卻無故背上了漢奸的黑鍋。
他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這機緣巧合來自于他不合常理地將大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年長二十歲的囚徒——張佩綸。張佩綸因馬江一役,原本失去了所有,被革職充軍,而且死了老婆。可是充軍歸來的他,因做了李鴻章的幕僚,便有幸迎娶了李鴻章的大女兒——李菊耦。
同時代的人,不知是因為不理解李鴻章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做法,還是由于不明真相而誤將李鴻章當(dāng)成真正的賣國賊,總之,一副對聯(lián)儼然傳于后世:老女字幼樵,無分老幼;東床配西席,不是東西。
其實李鴻章與張佩綸的父親,乃是因共同鎮(zhèn)壓太平軍而成為世交的摯友。所以,盡管面對心中不悅的夫人,李鴻章還是義氣而迂腐地決定在友人之子落難之時拉他一把。李菊耦倒是順從父親心意的,與其說她相信父親的眼光,不如說那是慣性使然:舊時的女子,除了尊重父母之命而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嗎?
尤其是自己的父親,還兼具如此顯赫如此成功的封疆大吏的身份。做女兒的,為父親感到驕傲,把百分百的信任托付給父親,也就成就了這門第和年齡都不十分般配的一段姻緣。李鴻章老人捋著胡須,暗自慶幸自己的女兒乖巧懂事,而李菊耦,面對菱花鏡為自己插上一只別致的金釵,面龐上也只有露出幾分歡悅的笑意。
張佩綸本被安排到翰林院任文職,怎奈他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時,建議將駐朝的清軍撤回來,欲待敵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時,再圖擊之,誰料想竟被扣上了“干預(yù)公事”的帽子而被打回原籍,從此退居南京,不問朝政,這一來,反倒成全了他和李菊耦平靜安寧的日子。
南京城的大花園里,歌舞升平,盡情演繹著末世最后的風(fēng)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霞光飛逝的夕陽殘照中,天地是徜徉在幸福之海里的。夏日午后喧囂的燥熱中,伴著幾聲蟬鳴,款款落在梧桐樹遮天蔽日巨傘般的茂盛枝葉上面的鳥兒,也在婉轉(zhuǎn)輕盈地唱和著不知名的秋歌。也許這就是幸福,甜膩膩沉浸著人生的宿命,情愛的根本。
李鴻章老先生的鮮明個性,在他把二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人之時,再一次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雖然這位姑爺一輩子嫌二小姐李經(jīng)壽老,可是在張愛玲筆下,李經(jīng)壽的心思還是被揣摩得入木三分。張愛玲的《創(chuàng)世紀(jì)》中白紫薇的原型,就是她的姑奶奶李經(jīng)壽。白紫薇暗自同姐姐相比,這一比,感到自己還不至于十分不幸。因為無論窩囊的小女婿令她如何不中意,跟姐姐的老男人比起來,畢竟略微強些。
一個經(jīng)歷過人生大起大落的老男人,能夠因禍得福,歡歡喜喜地做了李鴻章的乘龍快婿,他心里怎能不十分知足!所以,張愛玲的奶奶李菊耦和張佩綸的婚姻,可謂美滿幸福,自得其樂。他們一起寫武俠小說,一起編纂食譜,雖然小說寫得無味,食譜也乏善可陳,但其樂融融的和美日子,還是與張愛玲父母的婚姻有著截然不同的安詳色彩。
然而一切和諧美滿的畫面之下,都隱藏著一絲缺憾的意味。盡管你不知道這缺憾是什么,但恰恰是它們構(gòu)成了事物的本來面目。當(dāng)張愛玲走過了初綰云鬢的年齡,心中的傳奇世界也不復(fù)存在,她不再相信這表面上的幸福就是爺爺和奶奶婚姻生活的本色,但她并未明言。
傳奇的家庭身世,造就了一個個帶有傳奇般蕭瑟又迷茫的愛情故事。只要去描繪這種真實的意境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勞神去構(gòu)思一些奇異的情節(jié)。因為生活,本就是一出戲劇。
《孽海花》用那甜膩膩的愁城坐困般的俗艷的筆觸,杜撰也好,描繪也罷,總之敷衍成為一段張佩綸與李菊耦的贈詩佳話。雖然張愛玲的父親曾辟謠說這詩是假的,但有證據(jù)表明某些詩其實是張佩綸自己做的。男人自己做給自己看,權(quán)當(dāng)成是妻子寫給自己的,這又是何用意呢?
不管怎樣,他們的故事已被張愛玲寫進了自己的傳奇之中。《孽;ā返膶懽髂甏h(yuǎn)較《紅樓夢》晚,可卻并未顯露出《紅樓夢》般直通天地的靈秀之氣。這才子佳人的神話,便只能由他們的后代張愛玲去演繹,才會沾染一絲靈氣,幻化成渺渺煙云,籠罩在猶如大荒山無稽崖一般蒼茫的意境里了。
李鴻章與女婿張佩綸,畢竟還是愿為國事操勞的一代賢良。八國聯(lián)軍的長驅(qū)直入,使張佩綸心急如焚之下患了咯血之癥。而年近八旬的李鴻章,也因與八國聯(lián)軍議和的操勞而猝死京城。張、李兩家門第的盛極之勢,終于在張愛玲的曾外祖父和祖父撒手人寰之后,一步一步走向了衰落。張佩綸是在李鴻章死后三年謝世的。他借酒澆愁直至郁郁而終,似乎有些象征意味,正如晚清的崩塌和國勢的衰微一樣,一江春水東流盡,無法挽回,無法遏止。
帶著一雙兒女孀居的李菊耦,任小閣藏春,閑窗鎖晝,也消融不了內(nèi)心凋落的舊時影像。才情年華已如湘江水逝楚云飛,坐吃山空的局面實在是她無法掌控的。
奶奶李菊耦對孩子的管教,在親友中被冠以“怪癖”的名聲。她讓兒子穿女孩兒的衣服,卻讓女兒穿男孩兒的衣服。這又是為何呢?于是,張愛玲猜測,也許是她怕自家的孩子跟同性在一起會學(xué)壞,或者希望女兒能夠像男孩子一樣自強自立?墒,這種教育方法,畢竟跟她父親李鴻章如出一轍,頗不循常理。
正因如此,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才會被婢女窺見,一出大門,便脫下母親讓他穿的過了時的繡花鞋,從袖子里面拿出一雙真正男孩子的鞋,偷偷換上。小丫鬟不會想那么多,只是覺得好笑,便也偷偷地笑了。她卻不知,即便如此嚴(yán)苛的家規(guī),也沒有造就出像李鴻章一樣的一代英杰。
八股文是早已被廢棄了的,科舉也不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仕途捷徑。張廷重滿腦子的四書五經(jīng),除了成為他思想的桎梏和精神的負(fù)擔(dān)而外,別無他用。而那一圈一圈走起來的“趟子”,于李鴻章而言是種絕好的鍛煉,可對張廷重,只能像一只被囚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困獸,迷茫、古怪而肆無忌憚地?fù)]霍著生命,真是枉費了李菊耦老太太對他的殷切期許。
為朝廷所用的這些文人,無一不是通過科舉實現(xiàn)自己家道中興的夢想的。從李鴻章到張佩綸,他們?nèi)松钠鹌鹇渎,也同時代的脈搏相接軌,同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王孫貴胄們不遭滅頂之災(zāi)已是萬幸,更何況在上海繁華都市尚有一處庇蔭之所,只能算是李、張兩家祖上累積功德的結(jié)果使然吧。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而老祖宗留下的善德,卻挽救不了大家族沒落衰敗的頹勢。
李、張兩家的子孫后代,不可能不沿襲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不享有祖宗一般的特權(quán)和地位。他們住洋房,乘汽車,娶姨太太,從不拒絕來自西方的一切現(xiàn)代文明的物質(zhì)享受。
百年的輝煌,百年的沉溺,張愛玲是這個家族里最后一代貴族的典范。當(dāng)她的生命歷久彌新,超越了她的父輩,直逼她的太祖輩的時候,人們不得不慨嘆,大家族的光環(huán),似乎總會有意無意蔭澤到子孫。除了萬貫家財之外,最重要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靈氣,可以在不同的領(lǐng)域釋放出同樣熠熠生輝的能量。
然而這個家畢竟是空洞的,偌大的房子回蕩著空茫的聲音,像童年的她因寂靜而增加了的恐懼感,和變得張大了的瞳孔一樣,茫然、驚覺,如樹椏上一只撲簌簌飛起來的鳥兒,帶一種莫名的茫然,去找尋生命中那不知所蹤的沙洲。
她無法敬愛父親,又遠(yuǎn)離母親,而繼母是無論如何不能去愛的,于是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向別人詢問祖父母的故事,并且表明自己對他們的愛。也許祖父母的愛情和生活算得上完美,雖適逢末世,卻來不及碰觸那殘破的一隅。而今這大宅子愈發(fā)地敗落了。沒落貴族的生活就像啞了的留聲機和斷了弦的胡琴,奏不出舒緩悠揚的樂曲,只能伴著清冷的月光,任人影婆娑著在細(xì)碎的樹蔭下流連。
由于寫盡了家族幾乎所有人的情感瑣事,張愛玲也似乎得罪了所有這些人。但她沒有為自己辯解過,也無需辯解,因為她只是在刻畫真實。用童年時代那充溢著夢幻的畫筆,調(diào)好青黛色的墨汁,畫一幅中西合璧的人物速寫。澄藍(lán)的夜的天幕下,還是那輪圓月,慘白而皎潔,瑩瑩的光暈籠罩了夜幕下的凄清。
她愛月亮,但深信每個人心中的月亮,都是一幅不同的畫面,不同的景致。盡管三十年前的月亮,跟如今沒什么兩樣,但老人心中的月亮是熟透的柿子,相愛的人心中的月亮,是珍珠與圭臬。于是,人物在她筆下鮮活靈動起來了。至于張愛玲,她始終對現(xiàn)實中人們的評價和議論報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甚至平和得令人不免稱奇。
她似乎不擅長文人相輕般的你來我往,也不想如同時代的男作家般唇槍舌劍,以文字替代槍支,充當(dāng)反封建的武器。貴族氣息在她身上遺留下來的殘跡,只是平靜隨和地走完日復(fù)一日的人生道路,去咀嚼,去回味那一天又一天無意義的循環(huán)往復(fù)。
那一段路,已然走遠(yuǎn);那一抹情緣,只蕭蕭瑟瑟地存留于細(xì)膩婉約的字里行間。塵封的家族往事,被涂上沒落者們的浮云魅影,恍惚之中,透出一股森涼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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