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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山中無日月。

很快,今冬的第一場雪來了。先是籽粒雪后是鵝毛大雪,整整半個月,整個山谷雪白雪白的,晶亮得閃人眼睛。

我的禁足令早已過了期限,借著玩雪的幌子出谷一趟,可是,令我十分懊惱的是那隊人馬早已經(jīng)不在。我把當初他們扎營處的積雪全部掃光,每個角落都找了一遍,甚至對那少年說的崖下也讓大小乖下去找了幾遭,很可惜根本沒有面具的影子。

惆悵著,除夕到了。

雪積在青松的蓬蓬松針上,像朵朵潔白的花。我如往年一樣,把松針上這些沒有落到地上的雪收集起來,裝進屋后的那數(shù)十口大壇里以便來年煮茶。

“小蠻,快來吃飯!

鬼叔叔這半個月足不出谷制作煙花,截至昨晚已大功告成,年夜飯后就要開始燃放。我暫時把心中那份不安壓下,歡快地應一聲后跑向廚屋:“吃扁食嘍!

餐案上一如往年,有我喜歡的栗粉餅,有娘親喜歡的玉合白菜,有鬼叔叔的最愛熏烤蟒段,精致豐富,但有一樣令我覺得稀罕,那就是案臺之上居然有三個杯子:“娘親,要來客人?”

“蠻丫頭,先坐下!

娘親臉上掛著淺笑,那笑容雖淺,但又不同于往日。我盯著娘親,打量許久,這才發(fā)現(xiàn)娘親眉梢上揚眼角微彎,顯然,那是來自心底的笑容。

這細微的變化不只被我發(fā)現(xiàn),鬼叔叔看看娘親,又瞅瞅我,最后也抿嘴笑起來,他邊笑邊端起酒觚為娘親倒上:“小姐,既是今兒高興,就喝一點兒!

娘親笑著點點頭。

鬼叔叔倒了兩杯后看向娘親:“小姐……”

娘親淺淺一笑,看我一眼后接過酒觚,慢慢把空著的那只酒盞倒?jié)M。我舔了下唇,難道娘親想讓我也喝?

鬼叔叔看我一眼,斂了臉上的微笑,顯然也不解娘親為何如此。

娘親放下酒盞,語調(diào)異常溫柔:“蠻兒,把你床頭的面具拿來!

最擔憂的事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被人提起,況且,是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里。呆若木雞的我沒發(fā)覺筷子從手中滑落。這一刻,我死的心都有了,顧不得撿筷子偷偷望向鬼叔叔,希望他能救我。卻見他一愣后臉上涌出笑容,顯然明白了娘親的意思。

“不是早就想知道面具的來歷了嗎?還不去拿。”娘親笑責。

我根本不敢和娘親對視。怎么辦?是坦承錯誤,還是編個謊言?瞬息之間,腦中便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念頭,只是細想起來,卻無一個可用。

“蠻丫頭,怎么了?”見我半晌沒有動靜,鬼叔叔目光之中帶了絲探究。

娘親也覺察出我的異狀:“蠻兒,怎么了?小臉通紅,額頭還冒著汗,剛才收雪時受涼了?”

“面具是不是很重要?”我的聲音在喉間輾轉(zhuǎn),不確定娘親能否聽到。

我對面的鬼叔叔懂唇語:“很重要!

他很少這么嚴肅,我明白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必須實話實說:“面具……丟了!

啪的一聲,鬼叔叔手中的酒壺落在地上:“丟在哪兒了?”

我的目光仍鎖在娘親手上,那碗剛從沸騰的鍋里盛出的扁食熱湯正慢慢往外灑,娘親白皙的手上一片紅,可她卻仿若不覺。我明白,娘親也在等答案。

后悔悲傷諸般感覺齊涌心頭,我一把奪過碗:“娘親,你的手燙傷了。”

“丟哪兒了?”娘親聲音有些顫。

“丟谷外了,沒找回來。”

“你這孩子!惫硎迨逭Z調(diào)很是無奈,可我明白這是他最嚴厲的批評,“什么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

“是上次那幫北奴人進山游獵時?”

我咬唇點了點頭。

“小姐,那幫人……”鬼叔叔的目光落在娘親燙傷的手上,“小姐,你的手……我去拿藥材。”

“習武之人哪這么嬌貴。沒關系,別拿了,開飯!蹦镉H說得很隨意。

鬼叔叔步子不停走出廚屋。

我再也忍不住,淚成串落下。

娘親含笑寬慰我:“丟了就丟了,有什么打緊的。過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遇事哭哭啼啼像什么話!

“我真不是故意丟的。”

娘親為我拭去淚:“再珍貴也只是一個面具,比起蠻兒來算不了什么。別哭了!

跨進門檻的鬼叔叔嘆了口氣:“也怪我大意,回來后也沒細問這丫頭。來,小組,上藥!

“不用!

“冬日的傷好得慢,還是上些藥!惫硎迨宀活櫮镉H反對執(zhí)意為她敷上藥。

娘親含笑嘆氣:“看來不上藥這頓飯是吃不好了!

鬼叔叔為娘親包扎好后,我們?nèi)碎_始吃飯。席間她一直淺淺笑著,可雙眸卻黯淡無神,那笑,分明是強撐著的。扁食和栗粉餅是我的最愛,可此時,吃在嘴里卻如同嚼蠟。

鬼叔叔默默吃了會兒,忽然抬起頭,對娘親道:“小姐,既然已經(jīng)準備說出來,就對小蠻明言吧,這也是遲早的事。”

我緊張得忘記了剛才的愧疚,多年的疑惑在這一刻就要揭曉。

娘親沉默了一陣后放下筷子,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后斂了臉上的笑,盯著我道:“蠻兒,你是南鴻人,姓趙,蠻兒是你爹爹給你取的乳名!

“趙蠻兒!

娘親點點頭。

“娘親呢?”

以前沒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認為每個人長得不同而已,下山幾次后,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偉、單薄、瀟灑、猥瑣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嬌小、美麗、平庸之分的。娘親在女人之中是美麗的,她的那種美不是嬌媚的,而是清麗……我一時之間有些說不上來用什么形容,默默想了一瞬,悟出了那是種脫俗的美。

我想到這里,自顧抿嘴一笑,自己長得有八分像娘親,夸娘親的美是脫俗的,豈非變相說自己也是超出凡塵的。

娘親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頭微蹙了下,默盯著我問:“你是南鴻人,因為這很高興?”

我抽出手撫撫鼻頭:“不是!

娘親眉頭舒展:“娘親是北奴人。”

北奴彪悍善戰(zhàn),數(shù)十年前以武力取得南鴻天然屏障燕云十六州后,本就摩擦不斷的兩國矛盾升級,為緩解矛盾,北奴大王宇文隆緒繼位后,以國制治北奴,以南鴻制待燕云十六州的南鴻人,做法雖具成效,但卻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北奴人與南鴻人通婚即是有辱門風,自降身價。

爹爹是南鴻人,娘親是北奴人。難道我們是山下賀糍鎮(zhèn)的人?因為除了三國交界處的賀糍鎮(zhèn),我還真想不到有哪個地方南鴻人與北奴人能夠通婚?扇绻琴R糍鎮(zhèn)人,娘親又為什么隱居呢?我開始胡亂猜測:“爹爹和娘親一定是南鴻與北奴貴族中人,婚姻不僅得不到家人祝福,連通婚最為聚集的賀糍鎮(zhèn)也不能住,只能躲到這深山老林里,才能躲開雙方家人的追蹤。爹爹呢?他怎么不住這里?”

鬼叔叔的嘴似是微微張翕一下,但卻沒說什么,只是看了娘親一眼。

娘親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動。

我咬唇暗自后悔,娘親不說,自己也不提就好了,干嗎這么多嘴。正在自責時,心中驀然想起那個面具,娘親這么緊張,恰巧今晚又提及爹爹,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來的。腦門不由自主地滲出絲絲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這世間,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顫起來,抬起頭,盯著娘親,心中特別難受。

娘親悄無聲息地隱去臉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當年我和你爹爹被人追殺。娘親跳崖重傷,你爹爹卻生死未卜。我和你爹爹曾有約定,如果我發(fā)生意外,那個面具就是你去找他的信物!

“被何人追殺?”

娘親雙目驟然一寒,臉上神情也變得極為冷厲,半晌之后才恢復往日淡然:“娘親以后自會告訴你。好了,今天先吃飯!

“娘親,對不起!

“傻孩子,娘親并未發(fā)生意外,信物當然沒用了。”

我心里一松,歡快地吃起扁食來?墒,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娘親居然一夜未睡,我推開窗子時,發(fā)現(xiàn)她成了雪人。

我明白了,那個面具并非只是信物。為彌補錯誤,也為了越來越纖瘦的娘親臉上笑容多一些,我沒等山中積雪完全融化就悄悄背著行囊下山了。深山無路,僅靠腦里殘存記憶辨別方向。用了整整五天,我才走出山林。

望著眼前殘破不堪的賀糍鎮(zhèn),我舉臂揮舞:“我終于出來了,我終于走出來了。哈哈哈!

“哪來的野丫頭!

聽到這略帶鄙夷的聲音,心情還正大好的我輕盈地轉(zhuǎn)過身還擊:“哪家不長眼的小子……”

我沒有說完,見到眼前白衫公子的剎那我腦子空白一瞬,書中所形容的和風霽月般溫文爾雅之人也敵不過他吧?

見我呆愣,那白衫公子僅是淺淺一笑。他身邊的小僮卻撇撇嘴:“蠻荒之地居然也有花癡!

我臉上一熱,掩飾地指指那個白衫公子身后:“奇怪了,它們怎么今冬沒飛走!

受騙的小僮急忙轉(zhuǎn)身去看。

我飛快地從地上抓了把雪在手心揉成硬硬的一小坨。

小僮左顧右盼也沒看到半空中有什么稀罕物,他邊轉(zhuǎn)身邊嘟囔:“什么也沒有,大驚小……呃,呃,呃。你,臭……”

小僮依然口出臟言,我笑盈盈彎身再抓一把雪。

見貼身小僮被我戲弄,那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阿風無禮在先,現(xiàn)已受到教訓,姑娘莫要再怪!

見美得不像話的公子開了口,我扔掉雪球拍拍手:“我大人不計小人過,暫且放你一馬,F(xiàn)在本姑娘身有要事,先走一步!

“少爺,那臭丫頭……”

聽身后傳來阿風憤怒的抱怨聲,跑遠了的我回頭看一眼他們后哈哈大笑起來:“是不是還想嘗嘗冰栗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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