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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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德佑帝把臉繼續(xù)板著,訓斥道:“你身為公主,不顧及自己的身份,不能給萬民做出榜樣,朕罰你閉門思過,一個月之內(nèi),沒有朕的旨意,除了上學,你不得離開清河宮半步,給朕好好想一想,自己錯在什么地方,以后要怎么改正。至于你們幾個,”德佑帝把眼一掃,劉浩聰、沈清南、唐念之三個都跪得端端正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你們也給朕閉門思過,各自寫一篇文章,論論你們心目中的為臣之道,說說什么是賢臣良相,什么是國之奸佞,也說說看,你們將來有什么打算。至于清河宮的宮女太監(jiān),各自賞十杖,算是長長記性,知道以后要如何服侍主子!
處理完清河宮的事情,德佑帝匆匆離開,他還要再次召見閣部的大臣,只能把這里剩下的亂攤子丟給薛后。
“寧兒,你皇爺爺也是為你好,你也委實太淘氣了,沒一點公主的樣子!毖笏土嘶实鄢鋈ィ艑⒂缹幚霊阎,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柔聲問,“今天嚇壞了吧,一會兒太醫(yī)院那邊煎了定驚的藥,記得趕緊趁熱喝,如今這天下不太平,前面朝堂的事情多,你記得這些天都安分些,別再惹你皇爺爺生氣!
“寧兒知道錯了!庇缹廃c頭,眼淚只含在眼眶里,不敢真的哭出來,要知道,她自從記事起,德佑帝從未對她說過這么重的話,今天她從樹上跌下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兇了一頓,不是不委屈的。
“知道錯了就改吧!毖髧@了口氣,她素來不過問朝堂的事,可是西遼攻打東唐,這樣的大事她怎么可能全無耳聞,眼看著身前嬌憨的孩子,一想到這場仗勝負難定,將來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心里也有些彷徨,只是說了,永寧也不能懂得,也只得輕輕拍拍永寧的頭,拉著她一起去看流云。
流云的手臂已經(jīng)接好,太醫(yī)幫他做了固定,他的母親涵儀公主也得到消息匆忙趕到,此時正守在床前,見到薛后進來,忙站起身相迎,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而流云此時正躺在床上閉目休息,雨過天青色的幔帳放下半邊,越發(fā)襯得他臉色蒼白如瓷器一般,似乎隨時會碎裂。
“我問過太醫(yī)了,都說流云沒事,小小孩子,難免磕著碰著的,你也別太擔心了!毖罂戳丝撮L女,嘆了口氣,輕輕拉住女兒的手,拍了拍。
“母后,流云這個樣子,兒臣不放心,兒臣能不能暫時留在這里照顧他幾天?若是不便,讓兒臣先接流云回去休養(yǎng)幾天也好!焙瓋x公主扶了薛后在外間坐好,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輕聲請求。
“流云傷著,來回移動多有不便,你若是不放心,就暫且先在清河宮里住著吧!毖笙肓讼胝f,“最近你父皇那里事情忙,母后也顧不過來這里,永寧也交給你,多關照點吧!
“對了,怎么不見太子和太子妃?”提起永寧,涵儀公主才想起,方才這樣的慌亂一場,東宮卻毫無動靜。
“是我讓人不必去了,永寧也沒有大礙,太子妃身子不好,又還要照顧個嬰孩,不要嚇壞她!毖笥謬@了口氣,“何況……母后也不瞞你,這次西遼來勢洶洶,慕家……唉,總之是朝中沒有適宜領軍的大將,你父皇今天在殿上說要御駕親征,太子仁孝,不忍心你父皇這個年紀還要長途奔波,自己請命,要督軍遠行,估計要是出發(fā),也就是這三五天的事情了。咱們東唐太平了這么些年,沒想到還要再起烽煙,這幾天,母后的心總是七上八下的,總沒個著落!
“母后,您也別太憂心了,朝堂的事情,父皇自有決斷,東唐雖然多年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事,但是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西遼不過是一群蠻夷,說穿了就是匹夫之勇,烏合之眾罷了,這次若是太子領軍,必然能激發(fā)士氣,很快就能把西遼趕走的!焙瓋x公主輕聲勸慰薛后,兩個人目光雙雙落在流云的床邊,流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沒傷到的左手正輕輕拍著趴在床邊的永寧的小腦袋,兩個人也不知說了什么,齊齊笑了起來。
“也難為流云這孩子了!毖笤拘那槌林兀戳诉@樣一雙小兒女天真無邪的笑容,也多少感到些慰藉,“這幾年母后冷眼看著,流云對寧兒倒是真的好,更難得的是他又上進,又聰敏,母后看,再過個三五年,永寧再大點……”
薛后本想說,再過個三五年,永寧大些了,倒不妨親上加親,只是涵儀公主卻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母后!”
“怎么?”薛后一愣,有些奇怪地蹙眉,“你不愿意?”
“最苦是生在帝王家!焙瓋x公主眼圈忽然紅了,“母后忘記了,十幾年前,女兒出嫁之時,您對我說過的話?您說最苦是生在帝王家,縱是榮華富貴錦繡無雙又能如何呢?母子不能團聚,情義不能雙全,夫妻不能白首相攜。您說,下輩子,一定不要生在帝王家。這些話,女兒一直記得。女兒為了東唐,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我只剩下流云,流云這孩子也可憐,北齊內(nèi)亂連年,他自幼喪父,落得連個容身之處也沒有,我怎么能忍心,讓他后半生還是這么沒著沒落,如浮萍一樣地漂泊度日呢?”
“涵儀,你想得也太多了些,此一時彼一時,當年讓你去和親,母后知道你委屈,因為北齊的太子到底如何,我們只是聽說,在他沒來迎親之前,是誰也沒有見過,可是……雖然你們不能白首到老,但是北齊太子的人品相貌和聲望,并不算委屈你。何況,如今流云和永寧從小一起長大,你看這兩個孩子的情形,是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永寧還小,但是流云呢?你看不出他看永寧的眼神嗎?母后難道就不疼流云?這也是為了他好,這樣他將來留在東唐,名正言順,即便是將來東唐出兵,幫助他光復北齊,也是師出有名。你從小也是聰明孩子,這樣的事情,竟也想不明白嗎?”薛后不喜女兒的話,皺了皺眉,“這話你在母后面前說說就算了,等戰(zhàn)事平息,你父皇問你的時候,不可這么莽撞,知道嗎?”
“這是流云的終身大事,即便父皇問兒臣,兒臣也是這樣說。”涵儀公主的態(tài)度卻是出奇強硬,“兒臣不想勉強流云,母后口口聲聲說疼流云,既然您疼他,就不該勉強他,這事,還是將來問他自己的意思吧!
“你……真是,母后不知道說你什么才好,算了,宮里自然有人照料他們,我看流云沒事,你若是擔心,就常來看看吧,也不必留下常住了。”薛后猛想起當日永寧要流云進宮為伴時,德佑帝私下和她說的一番話,心里頓時覺得沉重得猶如壓了什么,當下?lián)]揮手,示意涵儀公主不必再說,“今天天也不早了,你就和母后一起走吧,這里自然有宮女、太監(jiān)和奶娘們服侍著。”
涵儀公主的眼圈復又紅了,目光流連在兒子的臉上,只是不舍,但是今天她把話說得絕了,再補救也來不及,眼見薛后已經(jīng)轉身離去,自己也不能再停留,心里不免又添了怨憤。
“大姑姑怎么走了?”卻說永寧,埋頭幫流云吹了又吹傷口,又巴巴地問流云晚上想吃什么,神情倒和那搖著尾巴的小豆子相似。
流云怕她再哭,就忍著疼,引她去想晚飯的菜式,兩個人埋頭商量了一會兒,剛剛得出共識,卻發(fā)現(xiàn)皇后和涵儀公主居然都不知在何時走了。
“母親在宮外住,現(xiàn)在天黑了,再不回去就只能留宿在宮里了,這到底不合規(guī)矩!绷髟平忉屃艘痪洌壑新杂惺溟W過。
“可是云哥哥受傷了,肯定想大姑姑在身邊!庇缹庎街,“我去叫人請大姑姑回來吧,讓她陪你。”
“別去!”流云趕緊用沒受傷的左手拉住永寧,“傻孩子,云哥哥長大了,受傷也不用娘陪著了。”
“真的?可是你很痛的時候,不想大姑姑在你身邊嗎?”永寧將信將疑,她生病的時候,就特別希望娘親能在身邊。可是,東宮雖然離她的清河宮并不遠,不過,她能見到娘親的次數(shù),卻并不多。小時候她還哭過,那時候奶娘說這是宮里的規(guī)矩,她討厭這個規(guī)矩。
“云哥哥只要看見你,就不覺得痛了!绷髟戚笭栆恍,“去吧,叫人準備晚飯吧,咱們剛才商量的菜都有什么來著,你快趁著沒忘趕緊告訴他們?nèi)ァ!?
“放心吧,你說的我都記得,怎么都不會忘的!庇缹幍淖⒁饬κ侨菀妆晦D開的,聽了這話,就呵呵一笑,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們吃了很多菜,劉浩聰、沈清南和唐念之也湊了過來,幾個人圍在流云的床前,又吃又笑,以茶代酒,喝得不亦樂乎,儼然忘記了白天的驚魂一幕,也不去想即將到來的一個月閉門思過的責罰。
這時候,還沒有人知道,這將是他們成年之前,最后的一點無憂無慮的時光。
東唐德佑十六年九月,西遼大舉南下,連克東唐北部要塞安州、營州等六七個州府,鐵騎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留下哀鴻遍野。
九月初六,德佑帝以太子李瑾軒為帥,調集大軍二十萬,緊急趕赴燕州、幽州,準備借長城雄關,拒敵于此。
九月十一日,東唐境內(nèi)忽然天降大雪,因為倉促起兵,糧草輜重都不齊備,此時又尚未入冬,將士們也沒有準備御寒之衣物,于是一夜之間,二十萬大軍因為是在曠野宿營,凍死凍傷者竟超過三成。
而且因為大雪,道路結冰、馬蹄打滑,大軍行進速度緩慢,到了九月二十五日,大軍前鋒才剛剛抵達定州。也是這一天,他們迎頭遇見無數(shù)逃荒的百姓,才知道九月二十二日,據(jù)守十數(shù)天苦盼援軍不到的燕州,已經(jīng)為西遼大軍所破,而就在二十四日,已成孤城的幽州也被攻破,西遼軍隊屠城。
二十六日,太子率軍與西遼人會戰(zhàn)于定州城下。
二十七日,大將徐猛威戰(zhàn)死,尸身被西遼人高高挑于旗桿之上。
二十八日……
戰(zhàn)報一封一封,八百里加急地送往東唐都城平京城,宏政殿內(nèi),德佑帝日日寢食難安,所有的宮人全部屏息寧氣,生怕一個不小心,引火上身。
“西遼大軍來勢洶洶,如今太子孤軍深入,朕看西遼軍隊移動的方向,他們很可能想先攻下瀛洲、恒州,對定州形成合圍,一旦如此,恐怕定州城內(nèi)朕的二十萬大軍就兇多吉少了,眾卿看來,可有退兵之策?”午夜,收到最新戰(zhàn)報后,德佑帝立即召見全部重臣,商討對策。
“以臣的愚見,西遼今年猝然起兵,實在是因為境內(nèi)歉收,他們善于攻城略地,卻不善于經(jīng)營,存的心也不過是擄掠足以過冬的糧食和一些金銀,眼下不若遣使臣去西遼大營議和,他們的目的不必達到了,自然會退兵而去!睉舨孔笫汤蓪O海南上前一步,躬身說道。
“議和!”德佑帝重重地念了這兩個字,然后看向殿下,“其他人呢?你們都贊同議和?”
殿下久久無人應聲,每個人的頭都垂得很低,生怕誰的視線高了,讓皇帝看到,點了名發(fā)言,但是沒人附和也沒人出來反對,這說明,議和確實是他們此刻能夠想到的,最保全身家性命權勢富貴的法子。
“朕到今天才徹底明白,這么些年,朝廷花大把的銀子,養(yǎng)的全是一群貪生怕死、重利忘義的廢物!被氐胶暾,德佑帝一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震得一直放在桌邊的茶盞應聲落地,碎成幾片。
“皇上,您暫且息怒吧,這樣氣壞了身子,又于事何補呢?”薛后母子連心,聽到前方有戰(zhàn)報漏夜送入宮中,早睡不著,干脆等在宏政殿內(nèi),這時才問,“太子那邊的情況怎樣?”
“西遼南院大王耶律霄寒如今已經(jīng)兵分三路,一路佯攻定州,另外兩路分兵繞向瀛洲、恒州,朕有些擔心,太子沒有實戰(zhàn)的經(jīng)驗,一旦被圍……”德佑帝一聲長嘆,握住薛后的手說,“你十三歲進宮,咱們夫妻攜手,這些年東唐也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我指望能給咱們的孩子留一個太平世道,想不到,卻有這樣一場劫難等著咱們!
“你也別太擔憂了!甭牭交实塾謸Q了兩人獨處時的稱呼,薛后柔柔地笑了,反手握住皇帝的手,“咱們這些年國泰民安,少經(jīng)歷戰(zhàn)事,百姓難免重文輕武,要我說,眼下暫時處于劣勢也是不怕的,北地入冬之后冰天雪地,西遼士兵也勢必不耐嚴寒,只要軒兒據(jù)守城池,到了十一月,西遼久攻不下,必然撤兵!
“但愿吧!钡掠拥廴耘f嘆息不止,許久才說,“朕這些年太平皇帝做慣了,竟沒想到居安思危,即便此次西遼能退兵而回,終究也不免要割地賠款,始終還是給子孫留下了禍患呀!
“兒孫自有兒孫福!毖蠓隽嘶实鄣揭慌宰,“西漢時,文帝、景帝都與匈奴多次和親,多少漢家公主終老漠北,為的不過就是幾年的休養(yǎng)生息,后來終于出了武帝,又出了衛(wèi)青、霍去病這樣的一代名將,到底大破匈奴?梢娮訉O是一代強過一代,今日的屈辱暫且記下,權當作是鼓勵孩子們奮發(fā)圖強的動力,想來,少則十數(shù)年,多則三五十年,咱們必然也能大破西遼,雪這一時之恥。”
“滿朝上下,宮內(nèi)宮外,這個時候,大概也只有你想著安慰我了!钡掠拥垡魂嚨目嘈Γ坝袝r候我常常想,咱們要是一對平凡夫妻該有多好,不用管什么家國天下,就耕田織布,養(yǎng)大咱們的孩子,多好。”
“普通百姓的日子也未必就事事如意,遇上天災人禍,還不是流離失所?不過只要是跟著你,怎樣都無所謂了。”薛后將頭靠在德佑帝的肩上,久久,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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