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光桿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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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肖洛姆·阿萊漢姆
上一次我向諸位說了我們那兒的火車“拖拉號”鬧出的一件怪事,這一次我向諸位說說它鬧出的另一件怪事,多虧了“拖拉號”,海森鎮(zhèn)才免遭劫。
事情發(fā)生在憲政時期,就是到處對猶太人進行報復的時候。然而,我得向諸位聲明,我們海森鎮(zhèn)的猶太人從來沒怕過大洗劫。為什么呢?原因很簡單:我們這兒沒有人干得起來。當然,如果認真算算,也數(shù)得出個把兩個一心想敲斷我們肋骨、燒掉我們房子、給我們一點厲害看的人。例如,大洗劫的風聲吹到鎮(zhèn)上來時,有那么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當?shù)匾?全是我們的冤家對頭)便給有關方面寫密信,主張在海森也“采取行動”,但是苦于本地沒有人肯干,他們要求派幫手,或者換個說法,就是盡快調遣一些“人”來。
過一天,回音來了,也是密信,說立即派“人”。從哪兒呢?從茲梅林科,從卡扎廷、拉茲迪爾洛、博貝爾諾一類掃蕩猶太人有功的地方。你可能要問,我們怎么會知道這種絕密情報呢?原來,我們的消息全靠諾赫·唐克諾。上帝賜給了諾赫·唐克諾一雙少見的長腿,這雙腿要算沒有白生。他從不閑著,很少待在家。要干的事成百上千件,天天忙得不可開交,而這么多件事大都與別人有關,與他自己無關。他干的是印刷業(yè),由于在海森干印刷業(yè)的唯獨有他,所以當?shù)匾伺c警察他都熟悉,與官方常來常往,這些人的機密他全知道。
諾赫·唐克諾把這件喜訊傳遍了全城。他每次把機密只透露給一個人。當然,是用最信任的語氣,說這事我只告訴你,除了你對誰都不說!本瓦@樣,滿城無人不曉有一幫壞家伙要來,掃蕩猶太人的大計已經(jīng)定好,包括他們在何時出發(fā),是何日何時何刻,怎么來,總之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密。
這個消息在我們心中引起的恐慌諸位可想而知。頓時人人自危。首先害怕的你猜是什么人?當然是窮哥兒們。沒錢人特別害怕。有錢人的害怕你一定理解,因為他擔心大洗劫會把他變成窮光蛋。然而,已經(jīng)是窮光蛋的人有什么值得發(fā)愁呢?這些人有什么可丟?這只怪你沒有見過他們抱起孩子,卷起家當,四處奔跑找一個藏身之地的苦楚。什么地方能藏身呢?有的躲在好心的莊稼人的地窖里,有的躲在公證人的閣樓里,有的躲在工廠的廠長辦公室,人人都有個避難所。
沒有急急忙忙去躲的,全鎮(zhèn)唯有我一個。我不是自夸有勇氣,我有我的想法:害怕洗劫有什么用?我并不自稱好漢。如果預料的那一刻果然到來,我十有八九會躲起來。但我首先考慮的是:“縱使我能躲進哪個好心的莊稼人的地窖,或者哪位公證人、哪位廠長把我蔵起來,一旦動刀殺,怎能肯定他們不會……”你不難想象。而且,像海森鎮(zhèn)這樣自由自在的地方你怎能丟得開?逃跑不是上策。你也不能坐等。可是,一個猶太人有什么能耐呢?他只能向官方哪位好心的大人求助。我們采取的正是這個辦法。
無論在哪個城鎮(zhèn),總有哪位好心的大人你可以找。我們這兒就有一位,是警長,大好人,愿聽聽我們的苦衷,有時肯收點禮物。我們帶了份合適的禮物見警長,求他庇護。他立即一口答應,叫我們回家安心睡大覺,保管平安無事。這太好了,不是么?可是,我們也從活報紙諾赫那兒聽到了另外一說。經(jīng)他一傳,機密全鎮(zhèn)無人不曉。原來,剛到了份電報,他賭咒發(fā)誓說親眼見了。電報上寫了什么呢?只一個字——yediem。一個不祥的字,意即“即來”。我們跑回警長那兒,對他說:“長官,大勢不好!”他問道:“什么不好?”我們回答剛到了份電報。”“哪兒來的?”我們告訴了他。“電報上怎么說?”我們又告訴他:“yediem!彼宦牬笮ζ饋!澳銈冞@群大笨蛋!”他說我剛好昨天請了托爾欽派一團哥薩克人來。”
聽到這話我們松了口氣。因為聽說哥薩克人來,猶太人就有了勇氣,能挺起腰桿。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誰先趕到,是托爾欽的哥薩克人呢,還是茲梅林科的那群壞家伙?可想而知,壞家伙會先到,因為他們乘火車,哥薩克人騎馬。但我們仍抱著希望,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拖拉號”這列火車上。上天有眼,一定會創(chuàng)造奇跡,讓“拖拉號”至少晚點幾小時。這樣的希望并非不切實際,火車晚點的事幾乎天天發(fā)生。然而,這一次似乎不會出現(xiàn)奇跡。列車準點到達一個又一個車站。我們從諾赫·唐克諾口中知道(當然他是悄悄說的),最后一個站克里希托波弗克來了份電報,上面寫著yediem。不僅寫著yediem,而且在yediem前有個字hurrah。我們當時的心情你不難猜測。
自然而然,我們把剛聽到的消息直接報告了警長,懇求他別指望來不來還很難說的哥薩克人,快派警察去車站,哪怕是裝裝樣也好,讓我們的冤家對頭知道,我們不會讓他們?yōu)樗麨椤>L接受了我們的懇求,照辦了,而且措施更得力。他全身披掛,把得來的勛章、獎章統(tǒng)統(tǒng)佩戴好,帶領全部人馬--名憲兵和他的副手,前往車站,等著列車來。
這時間我們的冤家也沒睡大覺。他們也是全身披掛,綬帶獎章倶全,帶著兩名牧師,前往車站,等著列車來。警長厲聲問他們:“你們來這兒干什么?”他們回敬了同一個問題:“你來這兒干什么!”雙方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示弱。警長不含糊,告許他們搗不了亂。只要有他坐鎮(zhèn),海森別想搞什么洗劫。這些人聽著,不以為然地一笑,傲慢地答道:“那就等著瞧吧!”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長鳴,叫得我們心驚肉跳。我們等著火車再長鳴一聲,然后一陣狂呼“烏拉”,烏拉過后會鬧出什么事來我們早聽人說過,內心一清二楚。我們等著等著,可是沒有再聽到動靜。怎么回事呢?故障一定是出在列車。
“拖拉號”進站了,司機把車頭停下,從從容容走下來,直往小餐館。我們攔住他!拔,伙計,車廂呢?”“什么車廂?”“你開了個火車頭來,沒掛車廂,難道沒發(fā)現(xiàn)?”
他瞪大眼看著我們!拔夜芩裁窜噹卉噹!這是乘務員的事!薄澳切┤四?”“我哪兒管他們!列車長準備好以后把哨子一吹,我接著一吹,告訴他我開車了,便一走了之。我后腦勺上沒長眼,看不見腦后的事!彼沁@樣說的,聽起來很有道理。有道理也罷,沒道理也罷,反正“拖拉號”沒有掛車廂,沒有帶乘客。換句話說,它是光桿司令。
后來我們才知道,一大幫壞家伙當真要往海森來,個個是棒小伙,全副武裝,帶著棍子、刀子等等武器。他們得意忘形,開懷暢飲。車到前一站,也就是克里希托波弗克,他們把列車長、消防員、憲兵等人員全請去喝酒。這些人興高采烈時忘了件小事——把車廂掛上車頭。就這樣“拖拉號”的車頭準點往海森開了,車身卻留在克里希托波弗克。
那幫壞家伙、乘客、乘務員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在原地沒動。他們不停地喝呀喝,倒了一瓶又一瓶,好不痛快,后來還是站長偶然發(fā)現(xiàn)火車頭開走了,把車廂留在車站。他拉響警報器,乘務員們這才跌跌撞撞從車里出來。接著吵翻了天,壞家伙埋怨乘務員,乘務員埋怨壞家伙,但又奈何?最后他們商定,只有一個辦法——用兩條腿走到海森。他們重整旗鼓,向海森挺進,一路上又唱又吆喝。
這些人到達時像往常一樣神氣,唱著,叫著,揮舞著棍棒,然而為時太晚。從托爾欽來的哥薩克人騎著馬,執(zhí)著鞭,在海森的街上來回巡邏。不出半小時,鎮(zhèn)上不見了那幫壞家伙的蹤影。他們像鬧饑荒的耗子般散了,像夏天的冰塊般化了。
你說說,“拖拉號”是不是該賞黃金萬兩?至少,要不要記上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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