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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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館里,人去屋空,滿地狼藉。
前一刻生機勃勃,下一刻如同死寂。
每一位開店人,都需要有強大的心靈,來適應這種時候的孤獨。
現(xiàn)在的阿律,就手足無措地站在這個垃圾場里。他很少手足無措,可這幾天的忙里忙外,經(jīng)這么一鬧,一晚上的包場費,半數(shù)都打水漂了。是這個事實,讓阿律失神了。
一聲嘆息。
他實在不習慣被這樣的情緒左右,于是,甩了甩頭,搓了搓臉,然后強打精神,從柜中拿出了垃圾袋,開始投入到清理殘羹冷炙當中。
二十九歲的阿律,如果不是在這里當酒保,他應該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至少,是一個畫家。
在跟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阿律常常用到的句子是,我的名字叫阿律,紀律的律。會用這個字做名字,大概也是因為,他生來就是一個深沉的孩子吧,長得眉是眉,眼是眼,做事也一絲不茍、井井有條。
生活中,他時時呈現(xiàn)出一種訓練有素的狀態(tài),各種好習慣多到爆棚:規(guī)律、整潔、有秩序、熱愛鍛煉、營養(yǎng)膳食;各種優(yōu)點數(shù)不過來,脫衣有肉、穿衣顯瘦、很少沖動、絕不出格……一句話來概況,阿律就是一個精良铦利的生活技術(shù)流。
可是,就好像阿律曾經(jīng)就讀的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老師,評價他作品時所說,他有一個弱點:技術(shù)成分過于突出,感情投放量永遠不夠。
沒錯,他會活色生香地笑,會左右逢源地說話,會適時恰當?shù)乇磉_立場,卻不會揮灑自如地釋放情感。因為在他的心里,就好像裝了一把十六兩制的老秤盤子,東約西約、論斤論兩、貨色分明、慎而重之,以至于到了最后,失掉了那份本真和自然。
阿律一手一個拎著兩個垃圾袋,朝巷口垃圾箱走去。接著轟隆隆一聲,扔掉了所有的累贅。
阿律轉(zhuǎn)回頭時,一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那是來鼓樓喝酒的畫廊老板——老豬。
一臉庸人相的老豬,曾經(jīng)也是個畫畫的,可畫了大半輩子,窮了大半輩子。后來實在窮瘋了,痛定思痛三五年,深刻研究市場規(guī)律,終于發(fā)現(xiàn),藝術(shù)行業(yè)也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
曾經(jīng)賣錢的和正在賣錢的作品,集中起來解讀規(guī)律,就四個字——有效復制。
什么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解構(gòu)、顛覆,都是扯淡。三百年,全世界就一個梵高?扇缃襁@世上,七十億的人民嗷嗷待哺,渴望消費,他們習慣于已有的、熟悉的、見過的玩意兒,不想費勁地、賣力地、麻煩地去接納新東西。
所以,在此之上,作為大眾消費的通俗藝術(shù)品,只要略有改良,微作進步,有效復制,便足以滿足這些蓬勃的購買欲,大把大把地從中撈錢。
想通了這一茬兒,老豬徹底不畫了,投筆從商,開店賣畫,居然真的發(fā)家致富,甚至建功立業(yè)了。如今,不但擁有自己的文化公司,還開了自家的畫廊,一條龍服務,又當策展人又當經(jīng)紀人,又出書又演講,風頭無限,占盡先機。
最近,老豬敏銳覺察出海邊小酒館的經(jīng)營狀況不好,早就尋摸著要把阿律這個人才拉入麾下?磿r機到了,便開始伸出觸角,旁敲側(cè)擊,鋪墊情感。
這會兒,又正好在胡同口撞上了,老豬便將自己隨行的朋友打發(fā)走,上前跟阿律攀談了起來。
“阿律呀,最近怎么都沒見你拿畫過來呀?”
阿律囁嚅:“噢,豬哥呀。最近……最近沒怎么畫呢……”
老豬關(guān)切地問:“生意很忙嗎?”
阿律虛妄地解釋:“也不是,畫了,但沒有能出手的!
此言一出,換來的是老豬的一陣唏噓和連連搖頭。
看著阿律身后的垃圾桶,老豬一臉懇切:“一個畫家的手,拿的應該是顏料和畫筆,不是這些垃圾!”
阿律被說得十分尷尬,像平白挨了別人一記耳光,還重重打在自尊心上,疼且羞恥。
老豬歪著頭、瞇著小眼,使勁兒盯著阿律。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化學反應,于是更加推心置腹:“我話說重了?”
阿律怕傷和氣,回道:“沒有。”
老豬擺擺手:“不爽你就直接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那兒還留著你的位置呢!
這男人庸常歸庸常,可也真世故呀!
打一巴掌再賞一個蜜棗,那種友好得讓人如沐春風的話,令阿律那顆寂寥的心,頓生暖意。
“阿律呀,藝術(shù)家的生活,應該在派對上,在美術(shù)館里,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而不是在這里調(diào)酒賣笑,伺候別人,每天愁苦于收不上來的若干酒賬,常常尷尬于同學老友的相繼成名。縱然你能調(diào)出全鼓樓沒人調(diào)得出來的‘自由極光’,一杯雞尾酒里能裝進去一個宇宙,可你告訴我,有意思嗎?瞅瞅你自己,魯美的本、央美的碩,華麗麗的學院背景,可到頭來呢,沉溺于情愛,形同于自廢,真是糟踐了老天爺給你的好手藝呀,年輕人!”
阿律的臉板得像鐵鑄一樣。
無疑老豬這種劈頭蓋臉、用你的命運壓死你的說話方式,讓阿律無言以對。
老豬繼續(xù)談他縱橫捭闔的成功經(jīng):“今天這個時代,是一個消費的時代,接受或者不接受,你都得接受。命運亂了,世界是搶來的,一個畫畫的,光會畫畫是不行的。你得懂市場、善交際、有人脈、會應酬,只有這樣,才能磕到大投資,完成大項目,賣到大價錢。跟我干吧小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行業(yè)里,權(quán)利最大的,永遠都是做經(jīng)紀的,我們是每一位畫家的父親、每一位畫家的老板,我們手握他人命運,把持行業(yè)脈動,唯有學習規(guī)則才是獲得自由的第一步。你,會樂在其中的!”
阿律一字一句地聽著,他是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
每一個字,都從耳朵眼兒里,落進他的心里,撿都撿不回來,擋都擋不住,而且迅速開始了一變二,二變四,四變無窮大的發(fā)酵過程。
老豬頗有意味地拍了拍阿律的肩膀:“有空的時候想想,當年一個人背著畫板到沈陽求學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拋下這最后一句話,老豬晃蕩著那對碩大的肥臀,施施然走開了。
可是,恰恰是這最后一句,成了今晚他和阿律整場對話中,最具殺傷力的一句。
那個久遠的、揮之不去的阿律的過去——九歲學畫,十六歲外出求學,整整二十年的藝術(shù)人生,時至今日,一事無成。
一事無成啊,真他媽的!
被小鳥罵了個沒鼻子沒臉,小魚兒沮喪地回來。
酒館門前的三岔路口,小魚兒停下了腳步。在走進酒館之前,她想盡力趕走心里的失落,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佳。
她閉上眼睛,對著天上的月亮,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口中念念有詞:“明月在天,賜予我力量吧!”
滿狀態(tài)復活之后,小魚兒這才走進了酒館。
恍然發(fā)現(xiàn),屋子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被阿律收拾得干干凈凈、锃光瓦亮,就好像今晚這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小魚兒一臉感激,歡欣鼓舞地贊嘆道:“嘖嘖嘖,這是讓我夸你什么才好呢!才剛出去多大一會兒,回來就跟新的一樣了!”
阿律坐在吧臺前面的紅色沙發(fā)椅上。
他很疲憊,只是輕輕地附和小魚兒:“回來了呀!
小魚兒罔顧阿律的低落情緒,往他所在的沙發(fā)椅扶手上一坐,耷拉著一條腿,建議道:“我們?nèi)コ钥狙蛉獯!忙活了一天,肚子好餓。你餓不餓?”
阿律依然沒有迎合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餓。”
小魚兒有點訝異:“你怎么了,是累了嗎?”
阿律不說話,反而把頭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眼看如此,小魚兒就心虛了,只好不打自招:“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今天晚上都怪我,怪我怪我,我認錯,我賠禮,我道歉。下一個月的杯子,都讓我來洗,好不好?”
阿律不動,此舉無效。
小魚兒更加賣力:“再加拖一個月的地吧。你就不用客氣了,說聲謝謝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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