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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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黃黃是條極為極為大眾的狗,它的不凡之處,在于它記下了許許多多人類的破綻。
在張家營子,黃黃時不時地凝視一日路程之遙的正東。尤在太陽平南時候,它便常常看見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希望的那脈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著一個監(jiān)獄。監(jiān)獄不斷地槍斃罪犯,寒涼的槍聲,穿過一片溫暖的紅色,四散開來,自然也走進(jìn)它的耳朵。這當(dāng)兒,就會有一陣惡寒,從它背上穿過。受了一個冷驚,它不得不從地上站將起來,朝著正東一陣狂吠。艷艷槍聲,朝獄后白果樹山升漫時候,黃黃便凝視著山腰上的小瓦廟,便見廟里坐著一個孤獨(dú)的和尚,雙手合掌于胸前,念著佛語,普度著蕓蕓眾生。也許在他的普度中,那死了的人,來世或許是一個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廟早已年久失修,歪扭的墻柱似對你說,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決然不會超過后天。然而,小廟卻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終是挺過了許多年月,它伴著監(jiān)獄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卻不斷地更換它的主人。據(jù)說,如今那個和尚,雖非十分的正宗,卻也是靈山大寺中正堂住持的同姓同族。情況是否屬實(shí),連黃黃也是道聽途說罷了。
2
正午時分,鎮(zhèn)子出現(xiàn)在黃黃的眼里。
午時的鎮(zhèn)子,照常是有幾分冷清,更何況這個時辰,正是人家的飯時。然在黃黃的眼里,鎮(zhèn)子已經(jīng)遠(yuǎn)比它的寄籍之地張家營子繁鬧了許多。至少在張家營子,見不到有叢人群,將另外一人捆綁起來,胸前掛一紙牌,讓他在背后倒敲著銅鑼,慢慢騰騰地穿街而過。而別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實(shí)在那人身后,并不真的如何,各自吸著紙煙,閑談了什么話題,只待那人倒敲的銅鑼,聲音淡了,或敲得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腳,再或拿剛?cè)嫉臒燁^,小心地朝那持鑼槌的手上戳燒一下。燒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將那銅鑼敲得響亮而又均勻,使一條街上,都滾動著銅的聲音。只要那鑼聲響亮,這叢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說說笑笑,悠閑得如散步一般。這樣的風(fēng)景,張家營子絕無僅有,就連那叫狐貍的知青,把張家營村的六頭耕牛全部殺死,村人也無誰動過他一個指頭。
說起前往監(jiān)獄的招子廟,黃黃對這宗秘密早已爛熟于心。說起來,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進(jìn)張姓的家門,而成為張家真正的一員的。事實(shí)上,張家所有的事情,它比這年輕的梅都知道得更為詳盡具體。但是,它卻總是沉默著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從它那雙小圓眼中看將出來。那雙圓眼,不斷地流露出它隱藏秘密的全部漏洞。
那是在晚飯以后,村子里靜得無聲無息,梅拾掇了鍋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婆婆從屋里走出來,在月光中遲疑片刻,將兒媳梅從灶房喚出,坐到了黃黃的身邊。
婆婆說:“我明兒想去白果樹山的招子廟!
兒媳便默下不語,朦朧的月光,洗在她的臉上。她臉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黃葉,寫滿了將落的苦愁。招子廟的故事,原在下鄉(xiāng)之前,本是城里人對鄉(xiāng)土社會嘲弄的談資,年少時聽過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內(nèi)心對鄉(xiāng)下人愚昧的藐視。如今風(fēng)云變幻,人世動蕩,自己不得不淪為一個鄉(xiāng)下的民辦教師。和張老師結(jié)婚,也本是為了尋求命運(yùn)的解脫,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閑適便好。同來落戶的知青,斷斷續(xù)續(xù)都又返回了鄭州,最快的僅下鄉(xiāng)三個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貨大樓的服務(wù)員。要知道,當(dāng)時的世事形勢,導(dǎo)致物資極其匱乏,鄉(xiāng)下人買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鐵鐮與石頭撞擊取火,這是件常見的事情。而那做服務(wù)員的同學(xué),卻又專賣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傳來,同車來到張家營的八名知青,誰的眼睛都紅了半晌。就是最后離開張家營的,也在一家工廠做了三年工人;铍m累些,但工資高得出奇,還在學(xué)徒階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錢。剩下的她,又在張家營孤獨(dú)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卻總是沒有名額。到臨二十八歲,就是在城里說出這個數(shù)字,對方也會暗自哎喲一聲。懷著索性做一個農(nóng)民的心境,完婚兩年,卻從未有過身孕。當(dāng)然,她不會同一般女人一樣因此自暴自棄。醫(yī)院的醫(yī)生又明確說他們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齡大了。懷著信心有安排地進(jìn)行夫妻生活,月經(jīng)卻總是如期而至,從不錯誤一天,連懷孕的假象也未曾有過。既然成家,當(dāng)然渴望膝下有兒有女。要認(rèn)真說來,倒不怕無女無兒,丈夫是村里的老民辦教師,不消說的知書達(dá)理,操行高正,為人篤厚;婆婆雖不識字,卻因自己是落戶的知青,凡事又都讓著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會有如常人一樣指桑罵槐?墒亲约簠s受不了沒有兒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著黃黃背上的絨毛,問婆婆說:
“你不是已經(jīng)去過招子廟了嘛。”
“和尚說無死無生,去的都不是時候!
“等誰死呢?”
“那監(jiān)獄不斷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黃黃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臉上冰出一層青色。過了片刻,她說明兒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戲法呢。
3
依照鄉(xiāng)間的說法,要招子當(dāng)然是自己親自去了更好。至少這樣更見其虔誠的顏色。梅同婆婆便一道來了。
張老師說:“我說婭梅,你怎么信了這套!
她笑笑說:“娘已經(jīng)獨(dú)自往那跑了幾趟,我陪她一次也是應(yīng)該!闭Z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長的女子所能道出?删科鋵(shí)質(zhì),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兒媳的自己,只有無言無語的黃黃,心里是明白著一個的確:她想去監(jiān)獄探望一次那叫狐貍的知青。
狐貍已經(jīng)在獄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個干裂的下午,村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棚下的六頭耕牛,皆都倒在紅水艷艷的血漿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個拳頭一般的血洞,黑烏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
牛都死了。
連剛出生的牛犢也未能幸免。仔細(xì)說來,這怕要是1949年以來最大的一件殺牛案了。為此,新任的省革委會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區(qū)的專員,又專門給縣委書記作了從快從嚴(yán)的幾點(diǎn)指示,公安局長便親自統(tǒng)領(lǐng)所屬人員,浩浩蕩蕩住進(jìn)了張家營子。
三日之后,狐貍被抓走了。黃黃記得那時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淚水漣漣。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開始,張家營子的八名知青,已經(jīng)走了五名,僅還有它的主人梅、狐貍和另外一名女知青。梅似乎早知是狐貍殺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時間的事情,然被抓走卻是一定的了。所以她并不感到驚奇,只感到對狐貍的迷惑和戴上手銬的酸楚。同一節(jié)火車把他們運(yùn)出省會,同一輛汽車把他們運(yùn)到縣城,又同一輛牛車把他們拉到這張家營子。至今,該東的東,該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監(jiān)的正走向囚車。留下的和這張家營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蒼涼,這當(dāng)兒如雨前的烏云,罩在臺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處,是被考究為文化層的黃土,這土上站的人們,卻一片片死著不言,只有狐貍走向囚車的腳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貍走在村人們給閃開的通道上,囚車的后門向他敞開時,他用手抓住了門邊,手銬與鐵門相碰的聲響,生脆如鐵器敲打著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墒,在他縱身要上車時,卻突然轉(zhuǎn)過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梅擠了過來。
狐貍對她說:
“婭梅,返城以前一定要去看我一次啊。”
梅點(diǎn)了頭。
狐貍又囑托:
“萬不得已,也不能和張?zhí)煸Y(jié)婚呀!
梅沒有點(diǎn)頭,淚卻砰然地碎在臺子地上了。
4
狐貍這個人物,黃黃也一樣十分熟悉。黃黃的老家,其實(shí)就是張家營子西邊的知青點(diǎn)。知青點(diǎn)的房子是幾間土瓦房,立在臺子地上,如一戶新的人家。黃黃出生在夏天,記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顏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來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樹,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禿禿如一個白的饃了。沒有太陽,山上卻有一層虛暈。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貓?jiān)诩依,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聽古。知青們決不和村人待在一塊兒,決不和農(nóng)民混為一談,他們是從城市來的都市人,遲早是要返到省會,過一種文明的生活?墒,寂寞卻又總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經(jīng)返城過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處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貍,還有另外一對,情勢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對兒早就聲稱,今天返城,明天就辦結(jié)婚手續(xù)。事實(shí)上,由不得自己,嚴(yán)峻的情勢將梅和狐貍撮到了一塊兒。先前的事情,黃黃已無從知道。黃黃所知的,就是這年冬天,知青點(diǎn)終于到來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燒著早飯,狐貍起床進(jìn)來,揭開鍋蓋一看,說人家滾在一張床上睡著,你在這邊侍候人家呀。
廚房是接在瓦房山墻下的一間草屋,煤和柴火堆了一地,雖零亂卻紅暖暖的舒服。連昨夜吃過飯的碗筷,也在案上隨意扔著,一切都如剛打過架的一戶人家:架雖打了,卻仍含有家的暖和。他們這種情況,與其說是懶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說是對歲月和人生的抗議。連梅這種文靜秀氣的女子,也入鄉(xiāng)隨俗適應(yīng)了這種鄉(xiāng)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幾年在省會的學(xué)生時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鋪上,是決然不允許有塵有埃的,見到廚案上有只蒼蠅,也是要同燒飯的父親大吵大鬧。如今,適應(yīng)了。
狐貍走進(jìn)廚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又望著收拾案板的梅說:
“人家都住到一塊兒了!
梅將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塊兒。
“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狐貍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們何苦要這么清苦。”
梅把碗放進(jìn)一個盆里洗著。
“我們有什么清苦?”
狐貍將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樣睡到一塊兒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聲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貍站將起來。
“我們的事呢?”
梅沒有轉(zhuǎn)身。
“返城了再說!
狐貍在柴堆前站了一陣,毅然地走了出去,憤憤的情緒,從他身上噼里啪啦抖落在地。那時候,剛半歲的黃黃在柴堆臥著取暖,被狐貍的做派嚇得站立起來,驚驚恐恐地望著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然而,梅卻對這一切無動于衷,其冷漠如門外的雪樣不見一絲熱情,模樣兒仿佛她久經(jīng)風(fēng)霜,在愛情上吃盡了苦頭,有著許多破綻的教訓(xùn),甚至很想借以寒冷孤獨(dú)的人生,極力忘卻生活中的破綻。狐貍憤然離去時,梅如渾然無知,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墒牵傊辉陂T外雪地來回走了幾步,又車轉(zhuǎn)身子站到了廚房門口。
他說:“你到底怎么了李婭梅?”
她說:“不怎么。你昨兒不該在我面前動手動腳。”
他說:“可人家,懷孕的懷孕,同居的同居。”
她說:“那是人家!
他說:“你瞧不起我?”
她說:“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當(dāng)做畜生。”
然后,狐貍不言不語。門外冬季的北風(fēng),從房后匆匆刮過,留下冰色的聲音,牛皮條兒一樣抽在房墻上,響在房子里。燒的是煤,廚房里有熏人的煤氣。太陽已經(jīng)出來,在門口照出一團(tuán)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貍的身后,歡叫出一條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谘┑亓魈。狐貍說你能和我好好談?wù)剢?我都快要瘋了?
梅說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談著嘛。
狐貍重又走進(jìn)屋里,梅在用刀切著蘿卜,準(zhǔn)備拌蘿卜絲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聲響遍廚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時節(jié)降臨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他的臉上。為了暖化那冰雹粒兒,狐貍將黃黃抱將起來。黃黃通過自己的絨毛,感覺到狐貍的雙手濕淋淋的汗膩。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黃黃的毛上,樣子卻像在替黃黃梳理毛發(fā)。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發(fā)燙的開水。其實(shí),他說我只不過拉了拉你的手,我們是城里人,不能和這鄉(xiāng)下人一樣的封建吧。
梅停下手里的活兒,板板正正旋過身。
她說:“你真心對我好?”
他說:“你也信賭咒?”
她說:“對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學(xué)你為啥沒投我的票?”
他說:“你不是也沒投我的票!
她說:“六個人中就你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票。”
狐貍先不說話,把黃黃放在地上,將手插在褲兜站了一陣,如同經(jīng)過一陣深刻思索。事實(shí)上,他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決然說,你要答應(yīng)嫁給我,讓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猶豫。梅立下不動,說嫁不嫁的事情再說吧,那么多下鄉(xiāng)知青,在鄉(xiāng)下成雙成對,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臺還堅(jiān)定千倍萬倍,可回到城里,進(jìn)廠的進(jìn)廠,入機(jī)關(guān)的入了機(jī)關(guān),結(jié)果呢?不是一對也沒成嘛。
狐貍在那兒默得天長地久,臉上抽搐了一片蒼白。
5
這豫西的伏牛山區(qū),把打獵叫做打坡。也有說打獵的,那都是識文斷字總想跳出鄉(xiāng)俗的人的用語。打坡時狐貍總帶上黃黃。并不憑黃黃能幫上忙兒,然扛上獵槍,身后跟一條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兒,卻總是一種做派的風(fēng)范。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黃黃知道其中末梢,倘是黃黃告訴狐貍?cè)詢烧Z,狐貍也絕不會一氣兒殺死六頭耕牛,使張家營子誤了一季耕種,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飯,狐貍他也不至于蹲進(jìn)監(jiān)獄,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沒有一點(diǎn)顏色。早飯時候,由于梅的臉色柔和,狐貍便心血來潮,說丟下飯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說好大的雪,狐貍說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無聊。便就說定去了。丟下飯碗,黃黃和梅,跟在狐貍身后,一步一拔地來到梁上。雪是幾天前下的,梁上隱約有路。梅同黃黃在梁路上閑散。狐貍穿一雙深腰膠鞋,艱難地拔在崖頭溝邊。風(fēng)景上好,陽光明明凈凈,薄得猶如一張亮紙,踩上去有碎裂的聲音。對面溝里的河水,化了幾天前的積雪,玉液樣流出一條帶子。河邊的梢林被雪覆著,你以為是陡然涌滿了凝固的云,陷進(jìn)一條溝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間,來了一溝北風(fēng),雪落云散,留在樹梢上的是幾聲滴翠的鳥叫。狐貍朝那溝邊走去,梅在梁上盯著他賊樣的身勢。就在這時,從梁上搖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見是每兩周一趟的郵差。鄉(xiāng)下的郵差,當(dāng)然沒有省會的郵遞員那么舒適,太陽出來時候,騎個自行車,大街小巷一轉(zhuǎn),將報塞進(jìn)人家門縫或門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結(jié),回去還要領(lǐng)取投遞補(bǔ)助費(fèi)。鄉(xiāng)下的郵差,無論風(fēng)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個熟人,能將報紙、信件捎到村莊,那該是他的一件高興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見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過來,問了幾句常話,知道是張家營子的落戶知青,便將十余張報紙和一封信,托付代轉(zhuǎn),匆匆著又往別村去了。
信是張老師的,落款是省報編輯部。報是省報,由各公社用知青專用款項(xiàng),給各知青點(diǎn)訂的唯一的報紙。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張報紙時,打開報居然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見一篇散文,署名是張老師:張?zhí)煸D钱?dāng)兒,黃黃追小鳥回來,看著她將報紙擎在手里,一臉興奮的紅光。那紅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鮮亮紅潤,將她身邊的白雪都映出了虛暈。張?zhí)煸匝宰哉Z,真看不出來。自語著,她便笑了,微細(xì)的笑聲,如一口熱氣從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將黃黃叫到身邊,用手輕柔地?fù)崦,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頭發(fā)。接著,又將那封信對著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經(jīng)明白,那封信是給張?zhí)煸牡臉訄蟆?
莫名的喜悅和驚奇,如火樣燒在她身上。她忽然對著溝底喚:“狐貍——你上來!”
槍響了。黃黃在梁上驚出一個冷戰(zhàn)。溝底傳來了狐貍的回話:“打中啦——”
稍時,狐貍上來了。獵槍扛在肩上,槍管頭上挑的卻是一只雞。母雞,白母雞。他滿臉揮汗,腿上沾滿雪塊,拔到半坡時,就對著梁上叫,說梅子——今兒中午蒸雞肉。
梅說:“打中了?”
他說:“打中了!
梅說:“是野雞?”
他說:“家雞。”
近了,梅便認(rèn)出,雞竟是張老師家的那只白母雞。
梅說:“這是張?zhí)煸业难。?
狐貍說:“是了也活該!
梅說:“狐貍,這天下沒有你不恨的人?”
狐貍說:“外村都是下鄉(xiāng)知青去教書,回村青年去種地,偏他媽張家營子顛倒著!
梅盯著狐貍的臉。
“你能教得了?”
狐貍一個冷笑。
“我不如你李婭梅,總不至于不如張?zhí)煸。?
梅張了張嘴,黃黃看見她把含著的話兒咽回了,將手里的信裝進(jìn)了口袋里,把十余張報紙卷成一個卷,便不言不語了。
于此,黃黃便銘記了狐貍與梅的愛之破綻。
6
“張老師,有你一封信!
“哪來的?”
“報社!
“報社?”
“你的文章登報啦!
“別瞎說,我和報社誰都不認(rèn)識。”
“你看看,第三版!
7
梅說:“張老師的文章登報啦!
“真的?!”狐貍驚著,“不會吧?”
“這個月二號的報,在我枕頭下壓著你去看。”
“你看了?”
“一連看了四五遍!
“好嗎?”
“好!
“好了又怎樣?不照樣還是農(nóng)民嗎?”
“怪了,一說到農(nóng)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讓你提到張?zhí)煸!?
“張?zhí)煸趺戳??
“村里有人說張?zhí)煸肴⒛恪!?
“張?zhí)煸肴⑽宜麄冊趺磿??
“說他娘給他介紹了三個對象他都不同意!
“這就是想娶我?”
“人家說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會一輩子淪落這鄉(xiāng)下!
8
梅子和張老師過往日漸甚密,有人以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黃黃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節(jié)的時候。臺子地知青點(diǎn)的他們,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臘月,有條件的便早早打點(diǎn)行李,回省會過團(tuán)圓年去了。這里的所謂條件,就是路費(fèi)盤纏,一來一回,火車汽車,車費(fèi)要花二十多元。加之過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當(dāng)然不可以兩手空空,雖然鄉(xiāng)下買不到什么好的東西,可帶點(diǎn)大棗、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chǎn),細(xì)加劃算,沒有十元二十元,也難以拿下來。倘若再買一斤木耳什么的,沒有八十元錢的開支,決然打發(fā)不了一趟回家過年的須需。五年以后,人們說八十元錢,就如說自己丟了一支鋼筆;十年以后,再說八十元錢,在省城也就是一盤菜錢。然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歲月,誰家有輛自行車,便是上等的富裕人家。由此可想,八十元錢對于一個下鄉(xiāng)的知青,實(shí)則是一筆巨額開支。而梅家里那邊,母親因病早故,父親是一家煤廠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閑蕩著待業(yè),如此貧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筆額外的負(fù)擔(dān)。父親來信說,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來過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兒都是一樣,一副對聯(lián)就算過了一個春節(jié)。梅讀這封家信的時候,暗自哭了許久,和狐貍說起此事,語氣卻淡得如水。她說你走吧,我不回了,來回的汽車火車,我受不了暈車那個滋味。說時是在女知青宿舍,黃黃被梅抱在懷里,摟得十分暖和。它望著她的臉,如望著一湖平靜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澀的隱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貍說你是因?yàn)殄X吧,這樣,由我把你車票買了,好壞我父母各給我寄了一百。
梅說:“我家也給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貍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這何苦。狐貍說不能把你一人留在鄉(xiāng)下呀。梅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兒有吃有住,倒還清凈。如此,狐貍便同其余人一道走了,落梅一個人孤零零,獨(dú)自守著臺子地的知青房。
春節(jié)下了大雪,漫天飄舞,銀白世界,溝溝壑壑都堆著白的顏色。梅原本也是準(zhǔn)備了過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這場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獨(dú)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邊抱著黃黃,便備感人生的孤冷,有時候,淚會愴然而下,滴在黃黃的頭上。黃黃由此也領(lǐng)略了人世滄桑。梅索性不做飯了,它就陪她餓著,有時一天無食,也沒有一聲叫餓?蓻]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張家營子喜慶的鞭炮聲斷斷續(xù)續(xù)。各戶人家,都開始在門上貼了大紅對聯(lián),在門框上方兩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見的香爐,也都不知從哪里取了出來,裝滿黃沙、紅土,或以小米代沙,將毛主席的偉像請到一邊,把祖宗的牌位、遺像放在原先偉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兩者并列起來,平等于桌上,燃起三炷草香,插在香爐,青煙繚繞。而知青點(diǎn)這兒,梅在床上,扯被子蓋了雙腿,依偎著枕頭,默默地半坐半躺,雙眼茫茫地瞅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任孤獨(dú)冷漠,烏云樣壓在屋頂,侵入屋里,籠罩著自己。就這個當(dāng)兒,黃黃從她身邊離開了,不久黃黃領(lǐng)著張老師的母親走了來,來請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餃。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時,梅才看見張老師原來一直立在門外的雪地,飄落的雪花將他埋成一個白絨絨的雪人。他的雙手端一盆糨糊,凍得紅光亮亮,和周圍的銀色相襯得十分艷明,仿佛白的紅的都是一種假的顏色。至此,梅才看見,知青點(diǎn)的各門,都有對聯(lián)貼著,內(nèi)容嘛,自然是那個社會與時代慣用的春聯(lián),如抓革命促生產(chǎn)欣欣向榮,斗私字樹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鄉(xiāng)紅心一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擅愤@門框的聯(lián)句,意味卻忽然變了。
上山易下山難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難好自為之
橫批是:
豁達(dá)人生
梅將這春聯(lián)低聲吟了一遍,不覺凄然心動。說是你寫的天元?張老師說抄人家的。梅說字不錯,擱1949年以前,你可以上街賣字。張老師臉上紅了,便結(jié)伴往村里走去。然僅此幾句,大有靈性的黃黃,已經(jīng)從那語氣中聽出梅對他的尊敬,深情厚誼是談不上的,可說薄淡卻是顯然的不確。及至走進(jìn)村莊,梅看到各家各戶的門聯(lián),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且內(nèi)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話,譬如:不圖家境余富,只求門第書香;鄉(xiāng)壤人家鄉(xiāng)壤人心鄉(xiāng)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說起來也都是抄寫書聯(lián)上的字句,可在這抄寫之中,也就顯出了張?zhí)煸牟环,什么門、什么人家,寫了相應(yīng)的句子,而不是隨便的紅紙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說那字,在城里非書香門第,決然找不到有人寫得如此蒼勁,更不要說這個時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們這批下鄉(xiāng)知青中,即便擴(kuò)大到她那個高中學(xué)校的老師同學(xué),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筆的。從村街上走過,如同走在張?zhí)煸佬g(shù)作品展的長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鄉(xiāng)間,又在這個非常年月。如長于都市,換一個時代,焉知他就不會成就了一番事業(yè)?
梅說:“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張老師說:“農(nóng)村也沒有啥不好。”
長長地嘆下一氣,梅不再說啥,穿街而過,到張老師家去了。這一問一答,一聲長嘆,黃黃已經(jīng)神會了那其中滋味的澀苦。它不時地在雪地跑著扭頭,望望張老師,又望望女主人,在他倆的腿上蹭來蹭去,親昵于中,陌生人看見,只能以為這人與黃黃,還有隨后的那人,是一個家庭必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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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張老師家過的這個春節(jié),似乎勝于往年在省會過節(jié)的愉快。這一點(diǎn),黃黃從她那總微帶紅暈的臉上能看將出來。有時候,它在地上嗅著,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張老師在屋里相坐閑談,而黃黃是在院落的哪兒臥著,只要耳朵是貼著地面,黃黃便能聽到他們說了什么,其中閑言里的滋味,黃黃也能品嘗得出。
及至從省城又返回張家營子的知青回到知青點(diǎn),梅還斷不了說出一件事來,到張老師家閑坐一會。當(dāng)然,僅由這些情形判斷,還不能說他們彼此有了愛情,而說有一些傾心的愛慕,也許不算為過。梅八歲時離開母親,父親為了她和弟弟免遭繼母之苦,雖剛過三十,卻死下了續(xù)婚之念。在這樣的家境里,作為姐姐的婭梅,十歲已經(jīng)能燒飯洗衣,承擔(dān)了一部分生活的重?fù)?dān)。過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單純大方;另一方面,卻因失去母愛而始終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個具有母愛的女孩,說起被家庭溫暖融化一類的事,是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忽然置身于張老師這樣的家庭,因?yàn)榧依餂]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廂房,前院后院,無不籠罩著火光一樣锃亮的母愛。進(jìn)一步說去,第一是她來自省會,省會對伏牛山折皺里荒僻異常的張家營子人,無異于一個國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姑娘,盡管當(dāng)時一個鄉(xiāng)壤之家,想娶一個省會姑娘作媳,實(shí)則是同流傳于民間甚廣的田螺姑娘之說無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兒媳的心理,卻是濃重得很,不僅不讓她進(jìn)灶房洗鍋洗碗,就連進(jìn)灶房盛湯也是不行。本來,這是一種尷尬?蓮埨蠋熢诿访媲耙辉俳忉屨f,我娘年紀(jì)大了,說話做事如果傷了你,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如何會傷?也就是把她當(dāng)作兒媳看待的一些作為。既然張?zhí)煸獩]有這樣非分之想,自己當(dāng)然該十二分釋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謹(jǐn)慎,語言小心,也就反倒顯出了那種關(guān)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懶得生火燒飯,幾乎是每天都到張家合伙。當(dāng)然,你說她純粹是為了一碗飯吃,沒有另外意思,那也決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黃黃也能夠體察明鑒,無非不言罷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張老師坐在院落里。雪早就化盡,地上光潔虛軟,遠(yuǎn)處的山梁呈黃金之色。村落也靜得不見聲息。
梅說:“天元,你該訂婚了!
張老師笑笑:“壓根沒想過。”
梅也笑了:“你樣子厚道,原來也還騙人。”
張老師一臉正經(jīng):“真的沒想過。”
梅也正經(jīng):“你沒聽過村人議論啥嗎?”
張老師說:“議論啥兒?”
“還能是啥,議論你我。”
張老師默了一陣,他說你別信他們,農(nóng)村人就這樣,喜歡說三道四。梅說我不在乎這些,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說清天元。她說有人說村里有人給你介紹過兩個對象,你都回絕了,他們說你是看不上她們,說你看不上她們是因?yàn)槲。你別生氣天元,我想我有話該直說: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鄭州人,我倒覺得我們合適、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讓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說農(nóng)村不好,我是說怎么比省會都比這鄉(xiāng)下好。讓我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不說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親、弟弟都不會答應(yīng)的。以前他們說,知青一到張家營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聽了直想笑。現(xiàn)在我知道……你先別吭,現(xiàn)在我知道,娶鄉(xiāng)下的姑娘確實(shí)委屈了你。你別笑,是真的,也別臉紅,咱們實(shí)話實(shí)說,都實(shí)事求是。你親眼看著知青們都一批批返城了,沒有一個女知青嫁到農(nóng)村,也沒有一個男知青娶一個農(nóng)村姑娘。就是這么回事兒,沒辦法的事。我說你有合適的就訂婚,要是因?yàn)槲业⒄`了你終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來心里也不安。你別不好意思,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你也實(shí)事求是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葉,也別拐彎抹角,男大當(dāng)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不絕,張老師聽起來先還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漸漸適了。
他說:“誰和你說了這些?”
她說:“狐貍!
他說:“其實(shí),你該和狐貍訂婚!
她說:“你真這樣以為嗎?”
他說:“你們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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