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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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說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卻包全了苦辣酸澀,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長。于是,又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黯淡,只有鄉(xiāng)村夜間的聲息,敲鑼打鼓地轟響起來。月亮是真的隱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朧朧,神秘莫測。溝底下的水聲,響得單調(diào)而又清麗。偶爾也有夜鶯的叫聲響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鳴則長而又長,似乎要一口氣叫至天亮。仍然是黃黃抖動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們早已夜深人靜,該回家去了。張老師就說天不早了,梅便說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著她走進院落,欲走時她卻返身出來,說天元,明晚還到那兒,我有話說。
第二天,在房里,看著時間在門口踱步;躺床上,看著時間在床下踱步;在村頭,看著時間在田邊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樹下,看見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樹上,忽然覺得并沒有要說的話,只是想如前夜一樣把時間打發(fā)過去。
“說什么?”
“不說什么!
“不說什么怎么讓我出來?”
“不說什么就不能讓你出來?”
伸開草席,如前一夜那樣坐著,有意地找些話題打發(fā)時間。
她說:“就怕我這一輩子不能返城了!
他說:“不會的!
她說:“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說:“真不能返城了……”
她說:“我怎么辦?”
他說:“縣里也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說:“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經(jīng)二十多了。”
他說:“你指成家?”
她說:“我不能不成家。你說我該怎么辦?”
他說:“那得由你自己決定!
她就不再說話,怔怔地瞅著他。
“張?zhí)煸,我看你不像一個男人!
張老師又默一陣,嘆了一口氣。
“我倒真盼著你不能返城!
她說:“有時候我也盼著自己不能返城!
他說:“你不能這樣想。這樣會泄了你返城的勁兒,鄉(xiāng)下畢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他說了這樣的話,千萬、萬千的傷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覺地拉起他的手,倆人便傷凄凄地擁在一起。置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環(huán)境,人心又這樣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遠處的山脈,在月光中明顯著它的輪廓,可是靜得很,能聽見他們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濫著從柿樹下流淌到遠處的山腳。而身邊的蛙鼓蟲鳴,卻突然偃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來的黃黃,在月光中將眼睛睜得明明亮亮,將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這樣,照理說,繼續(xù)下去的事情,都是輝煌無比而又順理成章,不能斷然他們一定要決開那條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濫成災,可他們之間那條脈脈的河流,不消說會一日歡暢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個晚上,梅子來了,他卻沒來。她在那兒獨守到村里響起回宿的腳步聲。第二個晚上依然。第三個晚上也依然。至第四個晚上,她等到看見他從家里出來,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見了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梅,我張?zhí)煸獙Σ黄鹉恪!?
她說:“這話該由我說!
“沒這緣分!彼f,“我想了,狐貍哪都合適。”
“不說狐貍,”她說,“主要是我遲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歸于原樣,和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似的。一張草席鋪在樹下,他拿了一兜炒過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間,如一座山樣隔開著彼此,邊吃邊扯些漫無止境的話題。他向她說些鄉(xiāng)野的笑話和世代相傳的故事,如《狐貍精的傳說》、《白眼貓成精》,她向他說些城里人的趣聞,如豫劇大師常香玉脖子掛個破鞋兒游街;她的一個同學揪掉校長頭上戴的假發(fā)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長原來是個禿子,于是女校長懸梁上吊等。說到彼此的婚事,他說狐貍真的不錯,她說一返城也許就和狐貍結(jié)婚;她又說你有合適的也該訂一個,他說再相對象一定讓她也去看看,參謀參謀。
如此如此,相安無事了許多日子。
16
“該走了!泵氛f。
“再坐會兒。”婆婆道。
“到招子廟還要爬山!
“能來得及。”
似乎黃黃也不再耐煩,它圍著主人走來走去,又不時地打量監(jiān)獄那兒。往足處去說,監(jiān)獄離這兒有一里之遙,在這一里之遙的空當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過,北方人叫湖水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許不深,長滿了青青的蘆葦。在這春日之季,往年蘆葦?shù)目菘,已?jīng)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葦苗,剛鉆出水面尺余,齊齊如刀剪過一般。水的遠處,落日在水面鍍了一層薄金,燦爛著耀目的光輝。
這時候,從塘子的另一邊,傳來了一行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似一行隊伍朝這兒不急不慌地開來。婆婆抬頭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說梅子,有一句話不知我當說不當說?梅盯著婆婆問:什么話,你說是了。
“狐貍對你不錯,你該去看看他!
梅半轉(zhuǎn)身子,正面對著婆婆,臉上硬了驚怔。
“狐貍在哪兒?”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猶豫。你雖說是城里的人,總歸也是女人,我覺我做婆婆的不該瞞你:狐貍他來了,他就站在那隊伍的最末。”
從婆婆張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隊伍,沿著塘岸小路,背對著將盡夕陽,朝監(jiān)獄這邊走來,距黃黃和主人們越來越近。梅已經(jīng)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隊伍著回他們?nèi)缃竦募覉@。他們走過的路上,不斷有被驚飛的小鳥,還有數(shù)不清的青蛙,倉皇皇從他們腳下跳到水里。也許是落水的聲音,也許是所謂的感應,連一直躲在花草叢中的蛙兒,都撲撲通通地進了塘子。水里的圖景立刻沒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紋。梅子的臉,隨著那隊伍的接近,漸次呈出淺黃淺白,且那顏色也硬得很,如同凝在臉上的一層膠皮。
說起來幾年前的那場災難,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細思細量,連黃黃也覺必然得很,躲它不去,無非是遲早而已。正夏時候,又有兩名知青返城,通過的途路,都非公眾路道。臨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人酩酊是自不消說。然到了夏收時節(jié),從公眾路道上分來了一個返城指標,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點誰誰返城,必須由所在村莊百姓選舉。那個時候,臺子地的知青房里,僅還剩梅、狐貍和流產(chǎn)的那位女子,三人間于是有些緊張起來。一次吃飯時間,狐貍對人家說,你的男朋友已經(jīng)走了,我和梅卻還雙雙在這兒,干脆我倆這次退出來,讓婭梅返城,咱們各領一張結(jié)婚證,就都可以遲早回去了。那當兒那同學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捂著肚子,說婭梅姐走了當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毀在了那次流產(chǎn),到今天肚子還陣痛陣痛,我怕在這鄉(xiāng)下再誤些時月,缺醫(yī)少藥,我會落下不治之癥。
那頓飯是不歡而散。話說完了,人家不僅一手捂著肚子,將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樣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厲害。大家伙靜默一會,梅說好端端一個知青點,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們?nèi)齻,再不能別別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貍留下。她說:“梅姐,都是女的,你該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兒,就讓我走吧!
梅說:“我沒流過產(chǎn),怎么會知道!
靜了一會,狐貍將碗推在桌上:
“讓張家營人選吧,選到誰誰返城。我已經(jīng)是這個年齡,再不返城就該在張家營結(jié)婚成家啦,想必你們也不會眼看著讓我變成農(nóng)民吧!
17
選舉是在麥收將盡。回想起來,頗有一場夢感。那段時日,狐貍本來多像自暴自棄的脫韁之馬,甚或渴念日夜過著放蕩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終不與其配合,或說梅的意志堅定,連他跪在面前,都沒有答應他那不算無理之求,也許他早就對人生命運灑脫不羈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隨波了,哪還顧了許多事情。當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終的婭梅總覺得他與她那些被說成愛情的東西,未免過于蜻蜓點水,走馬觀花,著實是膚淺一些。也因此她總對他保持距離,半冷不熱。然而,到了收麥時期,狐貍突然大變,不僅下田割麥早起晚歸,貓在田里半日不動,且還時不時去討好一些張家營的莊戶人家,還時常給經(jīng)濟異常拮據(jù)的家庭送去三兩塊錢,說是借給人家,卻又說不要還了。有次,村里有個孩娃高燒,他頂著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醫(yī)就診,回來時自己累得癱在床上。這樣一些過激之舉,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瀕臨選舉的前幾天,他更是無所顧忌,居然往鎮(zhèn)上跑了一趟,買回許多小糖、香煙,每一夜都拿著東西,到張家營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的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見,那舉止做派,已經(jīng)很像鄉(xiāng)間雜耍的小丑,直鬧得每每回到知青點吃飯,梅和那位都懶得理他。
“沒想到狐貍是這樣的人!
“倒幸虧我和他沒有滾到一張床上!
她們議論起來,滿是對男人們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與梅子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卻說梅,準備準備吧,收完麥,再種完,你就可以返城了。見梅對此不解,嘴角還強隱了冷冷一笑,他便說張家營三十幾戶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戶,說好到時都選你返城,還余幾戶,你去說說情。
梅說:“狐貍,你怎么這樣!
他說:“我是真心想和你結(jié)婚。”
她就:“就為這個?”
他說:“不為這個我不會拿返城當彩禮,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張?zhí)煸薪z毫往來!
事情盡管又苦又澀,赤裸裸的如脫光衣服站在人前,可畢竟使梅從中感到他對愛的一份赤誠,且張?zhí)煸较乱沧吡嗽S多人家,也都說好選梅返城。收完麥子,選舉也就到了。只因隊長忽然接到一個口信,說給村里分來幾噸化肥,讓立馬到鎮(zhèn)上去拉。于是,勞力都拉上架子車,趕上牛車,往鎮(zhèn)子上去了兩天。將化肥拉回,是在一個中飯之前,選舉是見縫插針在中飯之后,地點為村頭的大樹下。隊長招呼一聲,村里人便都聚攏在大樹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時候,他們?nèi)齻知青并肩坐在樹蔭里,情勢很像要受到張家營人的無端審訊,彼此默默不言。而實際上,狐貍是暗藏了一臉紅光,一身暗自操縱了會場的洋洋之得。梅手里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亂畫些字樣,以掩抑內(nèi)心的喜悅和擔憂。雖說各戶人家都說要選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兩個返城的箱子,連準備返城的家信都已寫過,然若要萬一不能中榜呢?畢竟做了充分的返城準備,可由誰返城,卻還沒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釋然大度,手里拿一根鉤針,在用白色的滌良線織一襯衣的套袋。不必去說,那針織的玩意,是她愛的信物。在那個時代,城市風行著男人的襯衣領里,補綴一個雪白針織條帶。不是為了裝飾,主要是為了宣布愛情。她對梅說,橫豎狐貍進行了秘密聯(lián)絡,我們參加選舉,實是陪襯一下狐貍。所以她的超脫十分可以。而狐貍的竊喜,來自于胸有成竹,也是一樣可以十分,唯梅,喜憂參半,慌慌的不安。
選舉是一種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標志了鄉(xiāng)村社會的本來特色。隊長將煙鍋磕在地上,說他奶奶的,分這一個返城指標,你還不如不分,今天輪到我們張家營子來得罪你們城里人了,只求你們多原諒原諒我們鄉(xiāng)下的人啦。接下去,隊長從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掏著玉米、大豆、花生仁,給每位戶主各樣發(fā)了一粒,又在一塊石頭上擺了三個碗,說花生代表狐貍,大豆代表婭梅,剩下的就不要說了;花生放一號碗,玉米放二號碗,大豆放三號碗,大家同意誰就來放吧!
梅和狐貍們吃緊起來,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石頭上的三個白碗。會場上先是靜了一會,隊長又說都來放啊,張老師才忽然從一棵大樹后面走將出來,在梅的三號碗里,丟下一顆大豆。大豆在碗里旋轉(zhuǎn)許久,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瑥耐肜锫䦟⒊鰜,在鄉(xiāng)村的會場上滾來滾去。
張老師丟完那顆大豆,先自離開會場去了,寬厚的背影,如一條逆風行駛的船,緩緩地劃在午時的日光里。梅盯著那背影,靜默凝固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進另一條胡同,腳步聲漸漸失去。及至等她扭回頭來,鄉(xiāng)村的戶主們,都已圍過了石頭,把其中一樣東西丟進碗里,如張老師一樣,朝著村子走去。
丟畢糧食是午飯不久。其結(jié)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戶人家,狐貍的花生碗里沒有一顆,梅的大豆碗里僅有一顆,而另一個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顆。
黃黃是那一風景的最好憑證。它臥在會場外的一棵小樹下面,眼睛里呈出淺淡的灰黃。人家從隊長手里接過返城表格時,它忽然站了起來,看著它的主人和狐貍,如兩截枯樹木在那兒。轉(zhuǎn)來的日光,在他們臉上,照出蠟黃的顏色。似乎為了安撫,黃黃走去,在狐貍的腿上蹭了幾下,狐貍便用力朝黃黃的身上踹了一腳。黃黃尖叫著,跑到梅的身邊,梅便蹲下摸著黃黃的頭,有淚落在它的臉上。于此間,狐貍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頭邊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顆玉米的白碗,將其摔碎在了石上。
隊長急喚:“你別狐貍,那是借人家的飯碗!
可是,隊長話一出口,那碗碎片已經(jīng)滿地飛濺。碗里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黃。
18
塘子邊的犯人走近時,黃黃看到了那天午時的一地血紅。陽光里有汩汩的響聲,塘子里的水泛濫著紅漿漿的顏色,血味兒飄蕩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貍,沒有往南房里走,徑直進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著準備返城的箱子,將里邊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擺在幾年來一直擺放衣服的床頭。狐貍的腳步很輕,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極其潦倒的模樣,說: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決不先返城!
梅沒有扭頭。
“留著陪我?”
他說:“我不會把你一人留在張家營!
她說:“是怕我和張?zhí)煸Y(jié)婚吧!
他說:“你不會。今天你已經(jīng)看到農(nóng)民沒啥兒他媽的信用好講!
梅轉(zhuǎn)過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來啦,給張家營買了五噸平價化肥!
狐貍從箱子上彈將起來,說人在哪兒?梅說在人家屋里,他便風旋一個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說狐貍你干什么你瘋啦?允許你到各家喚伯叫娘,就不允許人家替張家營人買幾噸化肥?狐貍從梅的手中掙出胳膊,釘在屋子中央,說:
“奶奶的,這些狗日的張家營子人!
梅說:“你嘴上干凈些,沒準你我這輩子都要當張家營子人。”
瞟一眼梅,狐貍就瞟得復雜得可以,好像要從她說的“你嘴上干凈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許她果真就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會,他不言不語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從床頭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雞殺兔,間或也殺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兩下,揣在懷里,出來站在梅的窗前。太陽酷熱得死死活活。收割過的小麥田,還沒來得及翻犁,黑霧霧的田野的氣息和麥稈兒曬焦的糊味,從梁上卷進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著窗叫,大不了再在這兒守兩年,我都不氣你有什么好氣,回屋睡吧狐貍。狐貍隔窗望一眼梅子,獨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黃黃在臺子地上臥著,看見狐貍出來,就半跑著尾在他的身后。
狐貍往張家營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堅定得無與倫比。村落里靜極,人都歇了午覺。狐貍來到村頭,立在一條胡同口上,極其茫然地朝著村里張望。過來一個老人,說沒睡?他說沒睡。老人說大熱的天,你該睡個午覺。便拐進了一個沒有門的破院。從那院中出來幾只母雞,在他腳前啄著落地的麥粒。他死死盯著那些雞看,仿佛想一腳朝雞踢去。就這個當兒,從他身后傳過來一聲牛叫,粗糙而又響亮。他尋聲扭頭,便看見六頭黃牛在村頭的小林里臥著,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著。寫著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齊齊地碼成一個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兒,被忽然吹來的一股涼風載著,船樣飄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轉(zhuǎn)過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樹,最大不過小碗粗細,每一棵的樹身,都有被牛繩拴磨過的紅痕。滿樹林都是牛糞的臊氣和尿素的異味,都是知了那煩躁無比的渾水流動似的叫聲。他從那味道和叫聲中趟過去,到那一垛化肥旁邊,略略站了片刻,從懷里取出匕刀,說: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說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輕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開的白蘋果片兒。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隨著他匕刀的抽出,涼陰陰地流到他的手上、褲上、腳上,就像一股涼水,始于他的雙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當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了響動,回身一看,是一頭黃牛站將起來,雞蛋似的雙眼,正驚恐地望著他。他沒有猶豫,反轉(zhuǎn)身子,跨前一步,雙手握緊刀把,朝著牛的脖下與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塊地方就是一刀。他說:
“我讓你看我!我讓你看我!”
將近尺長的匕刀捅進去時,就像捅破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間,力氣一運,刀也就呼的一聲扎了進去。他以為那牛會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頭來比他高出許多,卻只張了張嘴,沒能叫出聲音就四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來的。他立著不動,又結(jié)實又硬棒地站著,在等著牛來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為了從刀中退出身子。隨著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將出來,又熱又腥地射在他的額門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徹底出來了。接下去,一股黑紅擦著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著四蹄。他忽然明白,他準確無誤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處。也就這當兒,緊挨著這頭黃牛的一頭花牛站將起來,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運足力氣,瞄準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將匕刀送了過去。
他咬著牙說:
“奶奶的,我讓你們?nèi)シN地!”
“奶奶的,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我讓你們?nèi)シN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進一刀,叫一句,捅進去一刀;一頭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邊的另一頭;另一頭倒了,又砸醒了身邊的一頭,及至他將四頭老牛,兩頭牛崽全部殺死,統(tǒng)共才聽到三聲牛叫。倒是血涌的聲音,紅艷艷的,又大又響,在林地波波濤濤,轟轟隆隆,滾過村落,翻過山梁,穿過溝壑,越過河流,腥鮮地響了個滿山遍野。
19
收工的囚犯們終于迫近。他們隊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镢扛锨,有的則扛了大錘,拿了繩子。最前面的是個大個,天藍的麻襖上,沾滿了紅色的泥土。黃黃和它的主人退至路邊,半驚半恐地望著他們,從一號望到四十號,又從四十號望至七十號。他們走得不快,當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們中間有許多犯人,到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們。主要是打量梅子。在這好風好光圍定的監(jiān)獄里生活,在這少有人煙的山洼里苦役著勞作,眼下冷不丁兒看見這么一位清清麗麗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時間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臉上是一種淺白,如凝了一層早霜,死死地盯著從她面前過去的一張張土灰的臉,被那臉上的疲憊也染得極為勞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覺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說怎么沒有狐貍?婆婆說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們的目光,重又一個不漏地從那隊伍中搜尋過去。
太陽依舊,活力十足得很,紅彤彤地燒在西山的一道溝口。塘子里的葦苗綠水,皆都成了血漿之色。塘子里的白鳥,也成了飛上飛下的一團紅球。從犯人與犯人的縫間去看,水里倒影的風景飄忽不定,時隱時現(xiàn),更有一種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國潑墨畫中的山色湖水、亭臺樓閣極其相像。黃黃也許累了,它無力地臥下來。面前的囚隊,最終還是走了過去。走在最后的幾個,仍然是穿著橄欖色的警察,他們各扛了一支長槍,腰間又插了一支短槍。而狐貍,卻是一影人兒也沒見。
婆婆說:“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著一動不動,臉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來,有了一絲紅潤。她說我們這么立著,就是看不見狐貍,狐貍也該看見我們。婆婆把目光投到不遠處的獄墻上,說來一趟不易,你進去看看他吧,也許他在里邊,說是他的同學,會讓見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將下來,又說里邊是天元的兩件春夏單衣,你帶給狐貍,不要說是天元的就成。接過那個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朝監(jiān)獄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監(jiān)獄的門竟那么好進。兩個哨兵問了幾句,梅說是狐貍的同學,哨兵盯著她仔細打量一陣,有一個跑步進了獄里。不一刻,出來兩個警兵,將梅領了進去,將婆婆和黃黃留在獄外。梅跨過鐵門的時候,婆婆在門外叮囑,說你快一些,太陽立馬落了,我們還要上山。
前后算起,僅差三個時日。那次這獄門外只有紅花點點。三日之后,再次來到這里,獄墻下已經(jīng)紅花燦爛了。原來這三月的春時,樹木花草,都是一天一個樣兒。在獄墻下幾十米開外,是一片柏林,綠成熱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黃昏時光。而這幾十米的開闊之地,綠茸茸的草壇越發(fā)厚實柔軟,喇叭花傳情達意地開成一片。有的,無理地爬在別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兒舉在人家的頭頂;有的,就索性開在紫花、黃花的上面,將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還是那些高個的苦艾?喟瑐儻傊鴱牟蓍g長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著它直起腰來,把花兒吊在它的枝上。這個時候的夕陽,已經(jīng)擱在山頭,鐵絲是銹紅的顏色,日光是血漿的顏色,那粉白的蝴蝶,這時反被襯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幾朵喇叭花竟妄為地開在獄門的磚柱下面,爬在木崗樓的壁上,且還把秧子大膽地沿墻伸進獄院,擎著綻開的小蕾。哨樓的木壁,經(jīng)過歲月的風吹雨淋,已經(jīng)褪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將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著燦爛。
黃黃是聽到主人的喚叫,才從獄墻東角拐了回來;貋頃r梅已從獄院出來,和婆婆并肩離開獄門,朝獄門以西走去。它滿帶著離去的遺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時要回頭朝著獄門那兒張望,并一邊聽著主人的一問一答。
婆婆問:“見過了?”
梅說:“沒見到。”
婆婆問:“衣服呢?”
梅說:“留下了。”
婆婆問:“不讓見?”
“我總覺得好像狐貍出了很大的事!泵吠牌诺哪槪捳f得邊思邊想。她說他們那么客氣,熱情得少見,把我引進一間屋里,又倒水,又讓座;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張家營;問我和狐貍啥關系,我說同一個知青點;問我怎么知道狐貍在這里,是不是專門來探監(jiān),我說聽同學說狐貍在這兒,路過這兒給狐貍捎兩件春秋布衫來,他們就接過衣服,檢查一遍打發(fā)我出來了。他們說狐貍出了一點小事情,不是他爸媽和直系親屬一律不能見。說到這兒,梅又回頭望一眼那粉紅簇擁的獄門口,問婆婆說:
“你見狐貍啥樣兒?”
婆婆說:“一臉胡子,像有四十歲。”
梅問:“他問你啥兒沒?”
婆婆說三天前他認出我和黃黃就從隊里走出來,第一句話就問你返城沒,我說沒返城,知青點就你一個沒返城;問你和天元結(jié)婚沒,我說你和天元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我是來招子廟替你們要孩娃。這時候他肩上的鐵鎬突然滑下來,重重地砸了他的腳,他臉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話,后邊的看管便來將他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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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招子廟距監(jiān)獄僅半里之遙。所謂廟,卻是兩間平常的石墻瓦房;所謂和尚,卻僅是剃了一個光頭而已。不過對于廟和和尚,卻也不能決然否認。在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個菩薩的像。這位菩薩,也就是所謂的招子娘娘了。中國的廟,一向是繁簡有度,繁起來無比輝煌,簡起來也自是異常,幾塊磚頭幾個字,也就可稱為鄉(xiāng)村小廟了。上山時,梅說這就是廟呵。婆婆說有神有房,不是廟還是啥兒。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新中國成立前后都在靈山大寺做和尚,只是十幾年前,廟被革命和時代毀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隊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長袍袈裟,也聽說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沒法兒說他不是和尚,不是佛了。不過,說起來送子人間的超度之事,似乎該是尼姑的行當,和尚也只該念經(jīng)坐禪罷了,但不知為了什么,人們并不去究竟這些。好在一點,往山上上時,落日卻落得慢了,在山下以為太陽立刻就要沉去,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邊,可待她們匆匆著爬上半山,太陽如凝了一樣,仍是三分有二地紅在人世。所謂招子,不消說是要招子人間,這就自然而然要趕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陽消失,那也就從道理上招子以陰間了。上至廟時,和尚正動手燒飯,他說來啦?婆婆說趕著來啦。然后,和尚輕輕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陽,說來的正是時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邊犯人走出來的方向望著,對婆婆說兩天之前,就是你上次來招子的第二天,有個犯人干著干著活兒從崖上突然跳下自殺了,聽說那犯人還不是本地籍,是從省會來的知青。說著,和尚便跪?qū)⑾聛,念念有詞:“命歸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詞著進了屋里。黃黃和它的主人,聽得此話,立刻都怔下不動,朝著和尚望過的山下望去。原來那山下在這夕陽將盡的時候,竟紅成一片火海,不僅獄門外的開闊之地,各色草花開得盛極,而獄墻四周也亦是如此;t草綠,絢麗成一種稀有的境界。而獄前的林地,在夕陽之下,樹梢之上,皆是一團紅暈,如同繞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點點的蝴蝶和小鳥,極似跳動著的火苗。倘若你再極目遠處,連塘子里的碧水青葦,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廟和監(jiān)獄,皆都在此時此刻,紅得川流不息而漫無止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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