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
-
關于人類的觀念,世上有好幾種:即傳統的基督教的宗教觀念,希臘的異教徒觀念和中國人的道教和孔教的觀念(因為佛教的觀念太悲觀了,所以我不把它包括進去)。這些觀念,由它們深湛的諷喻意義上說來,并沒有什么分別,尤其是在具有高深的生物學和人類學智識的現代人,給予它們一種廣義的解釋后,更不能分其軒輊,可是在它們原來的形式上,分別仍是存在的。
依傳統的正統基督教觀念,人類是完善的,天真的、愚笨的、快樂的赤裸著身體在伊甸園里生活。后來人類有了知識和智慧,于是墮落了,這就是痛苦的起因。所謂痛苦,主要的是由于(一)男人方面的流汗工作;(二)女人方面的生男育女的疼痛。為要顯示人類的缺點起見,基督教又引進一種人類的新成分,和原來的天真完美相對照。這種新成分就是魔鬼,它大概是由肉體方面去活動,而人類較高尚的天性則由靈魂方面去活動,我不知道“靈魂”在基督教神學里是什么時候發(fā)明的,但是這“靈魂”變成了一種實物,而不是一種機能,變成了一種實質,而不是一種狀態(tài);它把靈魂不值拯救的禽獸和人類明確地劃分了。在這里,邏輯便發(fā)生了問題,因為“魔鬼”的來源必須解釋,然而當中世紀的神學家,用他們平常的學者邏輯去研討這個問題時,他們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界。他們不能承認“非上帝”的“魔鬼”和上帝并存永生。所以在無可奈何中,他們只得說“魔鬼”一定是一個墮落的天使,但是這又引起了罪惡的來源問題(因為另外總得有一個“魔鬼”
3
來引誘這個天使去墮落。。。因此,這種理論便不能使人滿意,他們也只好隨它去了。雖然如此,這理論卻產生了神靈和肉體相對的奇怪觀念;這個玄妙的觀念至今存在,對于我們的人生觀和幸福還有著很大的影響。
跟踵而至的,便是“贖罪”的理論,這理論依然是由犧牲的觀念假借而來;從這個理論推想起來,上帝好像是一個喜歡人間煙火嗅味的神,不愿意無代價赦免人類的罪惡;浇逃辛诉@種理論,人類一下子就可以尋到一個可以赦免一切罪惡的方法,因此人類又找到了獲得完美的方法;浇趟枷胫凶钇嫱坏囊稽c就是完美觀念。因為基督教是從上古世界的崩潰中所產生,所以有一種著重來世的傾向,拯救問題替代了人生幸福問題,或者替代了簡樸生活本身問題。這觀念的涵義就是人類要怎樣才能脫離這個腐敗、混亂和滅亡中的世界,而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因此,就有了永生的觀念。這和“創(chuàng)世紀”里上帝不要人類永生的原始說法是矛盾的。根據“創(chuàng)世紀”的記載,亞當和夏娃所以被逐出伊甸園,并不是像一般人所相信的那樣,為了偷嘗善惡樹的果子,而是為了上帝怕他們再度違背命令,去偷吃生命樹的果子,因而得到永生:
“耶和華上帝說:那人已經和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又伸手去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
“耶和華上帝便打發(fā)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身所自出之土。
“于是把他趕了出去,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口基口路口伯和四面轉動能發(fā)火焰的劍,去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善惡樹似乎是在樂園的正中央,生命樹卻是在靠近東門的地方,據我們知道在那邊基路伯還駐守著,以防人類侵犯。
總之,現在還存有一種以為人類是完全墮落的信念,今生的享樂就是罪惡,以為刻苦就是美德,以為人類除了被一種外來的偉大力量所拯救外,不能自救。罪惡仍是今日通行的基督教教義的根本理論。教士在講道的時候,第一步是使人體會到罪惡的存在,以及人類本性的不良(是傳教士應用藏在袖子里的現成藥方時的必要條件)?傊绻悴幌仁挂粋人相信他是罪人,你便不能勸誘他做基督教徒。有人曾說過一句頗為刻薄的話:“我國的宗教已經成為一種罪惡的反省,體面的人士不敢再走進教堂了!毕ED的異教世界是一個絕對不同的世界,所以他們對于人類的觀念亦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希臘人要他們的神成為凡人一般,而基督教徒則反之,要使凡人跟神一樣。在奧林匹克那些確是些快樂的、好色的,談戀愛、會說謊、好吵架,也會背誓的急性易怒的家伙;正像希臘人那樣地喜歡打獵,駕馬車,擲標槍——他們也很喜歡結婚,而且生了許多的私生子。講到神和人的區(qū)別,神不過具有在天上會打雷在地上會培養(yǎng)植物的能力而已,他們都是永生的,喝花蜜釀的仙酒而不喝酒——不過用來釀成的果實是差不多的。我們覺得可以和這班人親近,我們可以背了一個行李,和阿波羅(Apollo——司日輪,音樂、詩、醫(yī)療,預言等之神)或雅典納(Athene——司智慧,學術技藝,戰(zhàn)爭之神)一同去行獵;蛟诼飞侠←溈祭铮∕ercury——商人,旅客,盜賊,及狡猾者之保護神)和他閑談,正如和美國西方聯合電報局的送差閑談一樣。如果談得很有趣的話,我們可以想象出麥考里說:“不錯,好的,對不起,我要走了,要把這封電報送到七十二號街去。”希臘人并不神圣,可是希臘的神卻具有人性。這些神跟基督教完美的上帝相較起來是多么不同啊!所以,希臘的神不過是另一個種族的人,是一族能夠永生的巨人,同時地球上的人卻不能夠。由于這個背景,便產生一切關于臺美特(Demeter——司農業(yè)的女神)、普洛賽賓拿(Proserpina——地獄的女王)和奧斐斯(Orpheur——音樂的鼻祖)等的絕美故事。希臘人對神的信仰是看為當然的,甚至蘇格拉底將飲毒酒的時候,也舉杯向神禱告,求神使他快一點到另一個世界里去。這點很像孔子的態(tài)度。在那個時候,人們的態(tài)度必須是這樣的:至于希臘精神如果在現代,其對于人類和上帝將取什么態(tài)度,我們不幸沒有知道的機會。希臘的異教世界不是現代的,而現代的基督教世界也不是希臘的,這是很可惜的。
大體說來,希臘人承認人類是總有一死的,有時還要受殘酷命運所支配。人類一接受了這種命運后,便感到十分愉快。因為希臘人酷愛這個人生和這個宇宙,他們除了專心致志,科學地去理解物質世界外,也應注意于理解人生的真美善。希臘人的思想里沒有類似伊甸園式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人類墮落的諷喻;希臘入自己不過是狄卡思翁(DeLlcalion)和他的妻皮拉(Pyrrla)在洪水后,走下平原時,從地上拾起來向后拋去的石子所變成的人類罷了。他們對疾病和憂慮是用滑稽的方法去解釋;他們以為疾病和憂慮好似一個少婦有一種難于壓制的欲望,想打開一箱珍寶——潘多拉的箱子。希臘人的想象是美麗的。他們大都把人性就當人性看待,但是基督徒或許會說他們是被“總有一死”的命運所支配。但是總有一死的命運是美麗的,人類在這里可以理解,人生可以讓自由推究的精神去發(fā)展。有些詭辯家認為人性本善,有些卻認為人性本惡,可是他們的理論總沒有像霍勃王(Hobbes——十五世紀英國的哲學家)和盧梭(十六世紀法國的哲學家)的互相矛盾。最后,柏拉圖認為人類似乎是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理想的人生便是在理論、智慧、真正理解的指導下,三方面和諧地在一起生活。柏拉圖認為“思想”是不朽的,不過個人的靈魂之或賤或貴,根據他們是否愛好正義、學問、節(jié)制和美而定。在蘇格拉底的心目中,靈魂也是一種獨立和不朽的存在;他在“費度”(Phaedo)里告訴我們說:“當靈魂獨自存在時,由肉體解放出來,而肉體也由靈魂解放出來的時候,那時除死亡之外還有什么呢?”相信人類靈魂的不朽,顯然是基督教徒、希臘人、道教和儒教的觀念上相同的地方。相信靈魂不朽的現代人,當然不能抓住這一點當做話題。蘇格拉底對靈魂不朽的信仰,在現代人看來,也許認為毫無意義,因為他的許多理論根據,如化身轉世之類,是現代人所不能接受的。
關于中國人對于人類的觀念,人類是造物之主,“萬物之靈”。在儒家看來,人和天地并列成為“三靈”。如果以靈魂說為背景講起來,世間萬物都有生命,或都有神靈依附,風和雷是神靈的本身,每一大山和河流都有神靈統治,而且可說即是屬于這個神靈的;每一種花都有花神,在天上管理季節(jié),看顧它們盛開凋謝。還有一個百花仙子,他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二日。每棵柳樹、松樹、柏樹,每一只狐貍或烏龜活了很長的歲月,達到了很高的年齡,就變成精。
在這種用靈魂說為背景之下,人類自然也被視為神靈的具體表現。這神靈和宇宙間的一切生物一樣,是由雄性的、主動的、正的,或陽的成分,和雌性的、被動的、負的,或陰的成分,結合而產生出來的——在事實上不過是對陰陽電原理的一種玄妙的猜測罷了。附在人身上的這種靈性叫做“魄”;離開人身隨處飄蕩時叫做“魂”(一個人有堅強的個性或是精神充沛時,便稱之為有“魄力”)。人死后,“魂”依舊四處飄蕩;晔遣怀_人的,但如果沒有人埋葬或祭祀死者,那么神靈便會變成“無祀孤魂”來纏擾人家,因此,中國人便定七月十五日為“祭亡日”,以祭祀那些溺死的和客死異鄉(xiāng)的鬼。更甚的,假使死者是被殺的或冤枉死的,那鬼魂便到處飄蕩騷擾,直到雪冤之后,方才停止。
人既是神靈的具體表現,所以在世的時候,當然須有一些熱情欲望和精神(Vital energy or Nervous energy),這些東西無所謂好壞,只不過是一些和人類生活不能分離的天賦的性質而已。一切男女都有熱烈的感情,自然的欲望,高尚的意志,以及良知;他們也有性欲、饑餓、憤怒,并且受著疾病、疼痛、苦惱和死亡的支配。文化的用處,便在怎樣使這些熱情和欲望能夠和諧地表現。這就是儒家的觀念,依這種觀念,我們假使能夠和這種天賦的本性過著和諧的生活,那么,便可以和天地并列。然而佛教對于人類的肉體情欲的觀念,和中世紀基督教很相同——以為這些情欲是必須割棄的討厭東西。太聰慧或思想過度的男女有時會默契這個觀念,因而去做和尚或尼姑;但在大體上說來,儒家的健全意識并不贊成這種行為。同樣,佛教的觀念也有點近于道教的意味,認為紅顏薄命是“被謫下凡的神女“,因為她們動了凡心,或是在天上失了職,所以被貶入塵世來受這命運注定的人間痛苦。
人類的智能被認為是一種潛力之類。這種智能即我們所謂“精神”,這“精”字的意義和狐貍精的“精”字相同。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英語中和“精神”意義最相近的是Vitality或Netvo us energy,這種東西在人生中每天有許多不同的時候,正像潮水那樣地漲落不定。一個人生下來就有熱情、欲望和這種精神。這些在幼年、壯年、老年和死亡各時期中循著不同的路線而流行?鬃诱f:“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反過來講,就是說少年愛色,壯年好斗,老年嗜財。
當著這個身體的、智能的,和道德的資產混合物,中國人對于人類本身所抱的一般態(tài)度,可以歸納到“讓我們做合理近情的人”這句話里。就是一種中庸之道,不希望太多,也不太少。好像人類是介乎天地之間,介乎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介乎崇高的思想和卑鄙的情欲之間。這樣的介乎中間,便是人類天性的本質;渴求智識和渴求清水,喜歡一個好的思想和喜愛一盆美味的筍炒肉,吟哦一句美麗的詩詞和向慕一個美麗的女人,這些都是人的常情。因之我們感到人間總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要把這社會加以改良,機會當然是有的,但是中國人并不想得到完全的和平,也不想達到快樂的頂點。這里有個故事可做證明。有一個人從幽冥降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說:“如果你要我回到人間,你須答應我的條件!薄笆裁礂l件呢?”閻王問。那人回答說:“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的住宅四周要有一萬畝地,有魚池,有各種花果,我要有一位美麗的太太,和一些姣艷的婢妾,她們都須待我很好,我要滿屋珠寶,滿倉五谷,滿箱金銀,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遍愅跽f:“如果人間有這樣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不讓你去了!”
然而合理近情的態(tài)度,就是說:我們既有了這種人類的天性,那么就讓我們開始做人吧。何況要逃避這個命運,根本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本來是好是壞,空口爭論是沒有什么用處的;蛘呶覀兎炊褂斜皇`的危險。這種近情合理的態(tài)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至少,那批有教養(yǎng)的、心胸曠達的、遵循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都抱著這種態(tài)度。中國人甚至以為天或上帝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人物,他們以為你只要過著合理近情的生活,依著你的良知行事,你就不必再有所怕懼,他們認為良心的安寧是最大的福氣,認為一個心地光明磊落的人,連鬼怪也不能侵犯他。所以,只要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擔任管理那些不合理不近情者的任務,世界便太平無事,諸事順利了。專制者死了;賣國者自殺了;惟利是圖者變賣他的財產了;有權有勢,擁有古董的收藏家(他們是利欲熏心,靠權勢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用盡心機搜羅得來的珍貴,一齊變賣,四散地藏在別人的家庭里了;殺人兇犯伏法了,遭辱的女人得到報復的機會了,難得有個被壓迫者會喊著說:“老天爺瞎了眼睛!”(正義不伸)。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面,最后都以為哲學的結論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須對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須和自然和諧;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以便分類的話,我們可以把這種哲學稱為“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mble naturalism),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于是便帶著獸性的滿足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另外還有什么事可做呢?”“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一句話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哲學。由于這種說法,人生將變成一種生物學的程序,而永生的問題便絕口不必談了。這正和一個攙著孫兒到糖果店里去,一面在想著五年或十年后便要回到墳墓里去的中國祖父一樣,他們在這世間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至于生下羞辱門第的子孫來。中國人人生的整個典型就是這樣一個觀念組合起來的。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